《锦叠云重》尉洛子

15、第十二章（下）

　　叶简也不再关注他人，将方才诹了大半的自认为含蓄不张扬的小诗揉了扔掉，重新写了一首她自认为精巧白话的五言小诗，一挥而就的速度仿佛开挂一般：

　　远天连青山，重雾抱月还。
　　屠苏恐扰梦，何时共加餐。

　　这首其实白话无趣，就是说月亮升起，雾色正浓，诗中人有某种情意，想要喝酒陶情，却怕兴奋地睡不着觉，不知如何是好，便自言自语日后多吃才能多睡罢了。

　　没什么意境，没什么华辞。

　　但叶简就这水平没办法精进，将小诗写成后，又另外铺开一张纸，且命人取了酒来，并不倒入杯中，而是直接执壶猛喝，惊呆了周围人，不知她要做甚。

　　褚颖写的是长诗，一时沉浸其中并不察觉周围。

　　旁边的葛薇走过来想要夺走叶简手中的酒壶，轻斥方才给她递酒的丫头，皱眉不已，“你这人，怎么竟一口喝这样多？！”

　　“无妨，无妨。”叶简眯眼，她跟哥哥练出的酒量很大的，此时嘻嘻笑着把酒壶交代给她，抬手制止对方继续说话，并站在桌边来回踱步，很有诗情上脑的感觉。

　　葛薇见状，不再打扰她思虑。

　　片刻后，叶简稍微脑中酝酿一二，便提笔为小诗题目，不直接誊抄诗，而是在诗题目之下小字题并序：承庆六年岁在庚寅暮春之初——

　　瞧见这几句，葛薇无奈笑着看她做文字游戏。

　　叶简用简单三五七言写自己的小型叙事文：讲一兰陵女子少年得志，救了一条白蛇，白蛇化作人形许她广厦千万为报。
　　少女成为巨富，从平民之家一路轻烟五侯直上云霄。
　　叶简写尽了此女子享尽人间富贵，煌煌几十载青春共付，并在某年月日于高位无疾终岁。
　　然而等此少女去世之后，才发觉枕边合香燃尽，美梦不期；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她把《邯郸记》的主角变成女儿身份，她对吕洞宾无感，不写佛道点化，只写人间一场富贵梦。

　　小序完成后，叶简重新将之前写的小诗添在后面，写至“加餐”落笔，耳边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是葛薇的声音。

　　她茫然道，“你这是……竟只是做了一场梦么？”

　　叶简收笔后，醉意仍在的歪着头朝她一笑，“姐姐可是要顿悟了？说实在的，你怎么知道现在你是真真实实的人，还是那只蝴蝶梦中之人？”

　　葛薇惊讶地望向她。

　　叶简因有上世记忆，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她处处都觉得不真实，觉得自己是活在了自己梦中假想出来的世界。

　　褚颖忽然出声，“若你是蝴蝶梦中人，难道你就不该好好活着？”

　　叶简倏然惊醒，回头望去，这时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大家都围在她旁边观看，差一点露出羞赧娇态来，随即精神一振，左右问道，“我又是最后一位了！”

　　葛薇道，“让我再看看。”

　　“姐姐自便。”

　　叶简于是让出自己刚才站着写字的地方，重新坐回自己之前的位子，仿佛很累一般，想要眯着眼单手拄着头休息一二，并让丫鬟给自己揉揉肩膀，捶捶腿。

　　葛薇当仁不让的先拿到了叶简的纸，双手托起，轻声将方才她写的小序念了出来。

　　诸人各自立在旁边，或托腮倾听，或凑近葛薇旁边与她一起来看。

　　而褚颖写完自己的诗后，发觉大家都聚到了叶简那里，心中生疑，以为叶简写出了绝好的诗来，念头转过好几遍，甚至以为从前叶简都是装傻骗人。

　　她随即走去叶简那边也去看她写了什么。

　　看完后，她在听见叶简问的那一句话，不禁对她另眼相看，出于某种情绪，她忍不住才出声破她魔障。

　　此时叶简熏然似真的醉了，坐在那里很像是在打盹。

　　旁边，葛薇念起那从未听说过的“并序”，褚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然又听了一边那个故事。

　　一开始少女惊险救白蛇，而后等到说起平民之女嫁入高门，如何的盛威煊赫，褚颖却不由得将那兰陵女子代入叶简身上。

　　得贵人青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直到葛薇念至最后，那兰陵女子寿终正寝得以配享皇陵，褚颖心中的不舒服简直要飞出来，命碧桃去重新取了新的酒，然后一杯一杯的坐在那里自斟饮尽。

　　这就是她所求吗！

　　褚颖一时心中充满了对叶简的各种嘲讽和轻视，她甚至不想多看旁边的女子一眼。

　　当初怎么就把这样虚荣浮躁的人当成好友对待？！

　　自己的哥哥真是瞎了眼。

　　然而此种想法刚刚出来，只听得葛薇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和无尽的感慨，念道：“……酣然而醒，见其床卧枕榻俱在，而合香虽败余味无尽，即寻镜诊视，见青春淑女左右顾盼，欣喜翩然。”

　　听到这一刻，褚颖像是被什么击中，竟愣在当下，不不，叶阿尖从来不会用闲笔，她说的不知今夕何夕就是不知今夕何夕。

　　难道她真的不清楚自己未来要去做什么吗？

　　夏明拉着叶简问东问西，“姐姐做过这样的梦吗？梦中可有我们？”

　　叶简痴缠不过，仍旧闭着眼休养生息似的，笑着用个诡辩打发她，“我该画蛇添足一句，试问天下女子，更爱一贫如洗的青春美貌，还是垂垂老矣的富贵煊赫？”

　　褚颖猛地抬头看她。

　　这一刻她只觉自己心神不稳，抚胸皱眉，仿佛摸到了什么却又恍然若失，不禁看向旁边醉卧女子。

　　对面的女子累极了一般，始终不睁眼，叫她可以放心大胆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人生富贵不过是一场美梦？

　　还是说富贵荣华不及青春年少之贵甚矣？

　　这样的叶简是她从来没料到的，——褚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深深呼吸，垂下眼眸，她是想用这样的故事来告诉自己，一入富贵深似海，愿我珍惜眼前人么。

　　她看向她。

　　叶简写完之后酒劲立刻上来，十分困倦，虽然神志清醒但就是不想动弹，好容易夏明不来缠她，旁边却总有一道目光将她浑身上下想要戳透似的。

　　耳朵里听到葛薇念完自己的小诗，要与她来论这故事中的道理，叶简方才十分不舍的睁开眼。

　　而此时，褚颖却已经先自己一步，对众人笑道，“……我的院子给诸位准备了小憩的客房，大家先去梳洗一番休息片刻，然后清清爽爽来吃我的长寿面可好？”

　　叶简立刻双手赞成。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分配的地方，不是与葛薇一处，竟是褚颖自己的闺房，不禁疑惑地看向她。

　　褚颖转过身背着她对丫鬟吩咐。

　　她故意的。

　　叶简说不上话，只好收回视线，默认了这个安排。

　　大家从这边回去褚颖的院子，果不其然，叶简被带到褚颖的卧房。

　　小室曲径通幽，穿过两三道屏风小屋，才进入闺阁重地。

　　褚颖的房间与叶简的不大一样，橱窗或者帷帐多喜清翠之色，入目只觉爽利通透，卧房墙壁上挂着前朝名家的花鸟画，另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对蜀中的竹萧，萧柄上系着的流苏打得十分漂亮。

　　竹萧底下是琴，琴上并无遮盖，想来也是褚颖时常抚弄的。

　　叶简大略的扫过这房子，和上次来没什么不同，就着碧桃和桐屿的服侍，退了衣裳后，洗手洗脸，然后顺势躺在床上，舒服的翻身朝内，酣然入睡。

　　她就怕褚颖安顿了别的姑娘，回来后拉着她再说些什么等三年之类的。

　　过了会儿，安排好其他人休息的褚颖进来后，瞧见叶简已经睡着，幽幽一声叹息，也不让人叫醒她，自己也换了衣裳洗漱之后，自己侧躺在床的外侧边，静静看着叶简熟睡的样子胡思乱想。

　　碧桃收拾完屋内换下的衣裳，又在香炉内换了一点助眠的香，甜甜淡淡的味道缓缓升腾在房间中，叫人睡着越发的舒服。

　　室内安安静静，外边暖阁里，桐屿更谨慎小心一些，毕竟是在别人家。

　　本来碧桃还说让在外间的小床上对付着休息片刻，桐屿只怕姑娘喝醉酒不舒服，坚持要在门口守着，两人就叫人拿了一些点心和茶，打着络子一起打发时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炉中的青烟渐有渐无。

　　叶简是突然醒来的。

　　她身体里的酒劲来得快去的也快，大概还有睡的不是自己的地方有点认床。

　　而且有个有点脾气的小姑娘与自己手拉手肩并肩一起躺着睡着，叶简几乎是酒劲过去的瞬间就醒来了。

　　她们这些姑娘家喝得无非是些果子、或者花草酿成的酒，味道足够甜糯，后劲也就一点点不会坏事。

　　叶简在自己家从来不敢这样肆意畅快的喝过，因此一得意，难免行迹上就叫酒意夺了心志。

　　她醒来时抬头就瞧见凑在自己旁边睡觉的褚颖。

　　褚颖睡着了的模样可爱又好看，比她醒着时候咄咄逼人漂亮多了，叶简心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不知她两个这样挨着一起睡多久，她占了人家小姑娘便宜占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