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设定番外集》林賾流

15、番外之一 三个十字架的庭园 (9)

　　不再和妳见面……

　　也不再有只字词组了……

　　默默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细密冷汗，回想记忆却是一片灰雾，她记不起梦见的内容。

　　三十一岁的女研究员像个孩子赤着脚跑到客厅，然后急急地推开大门，穿过逃生梯往天台上跑，卡西奥毕亚跟在后头，仅是郁郁地凝视默默长发飞扬的背影。

　　黑云裂开，稀薄月光照在她淡色瞳孔上，瞬间染成薄金颜色。

　　「卡西奥毕亚，我不正常吗？」默默跪在公寓天台上问着她的分身。

　　这几天来公寓就像是孤岛，默默是被囚禁在孤岛上某种濒临绝种的生物，她的确是希望自己自然灭绝，所以并没有很激烈地反抗与试图逃脱。

　　没有家，有研究所；没有恋人，有卡西奥毕亚；看着新闻也聊着天气，她很努力地过着生活了，也没有任何不满。

　　非常努力地想要让自己活下去，因此再多的人情世故默默已经疲累到无法负担了。

　　其实她一直都很清楚。

　　默默，不正常。

　　「默默，妳要我怎么回答？我并不明白『人类』的正常。」银发纤瘦的造命走向她，跪坐在默默身后环抱着对方。

　　卡西奥毕亚是这样认知，人，只要达到外表或思考模式的某种相似度就可以了，人「类」是专家的定义，混血儿也算是亚种变异，但他这样完全是人工创作的造命，并不算人类，尽管就机能来说是类似并超越的。

　　人有人性，人类可以未必有人性，只要有人型就可以混杂在社会中。

　　但他一贯把默默当成人类，因为默默柔软的□□，还有更加柔软的表情，仿佛马上就要损坏了。

　　容易受伤的人类。

　　「但是我还是想当人类，不是别人这样承认我，而是自己的意愿。」

　　默默凝视着被黑云横画过的月面，彷佛一道丑恶的伤口出现在光亮之中，离人们最近的星星，却是那样冷淡。

　　「我研究物种调和学，遇过以前是魔物的人类，也看过以前是人类的魔物，这门学问的研究者对人类的定义，只是个名词。」

　　人类无法捉摸，一旦被取下这个标签，贫穷的人，□□和精神失衡的人，不被承认的人以及无法被理解的人，都会遭受排除。

　　「给我一个定义吧！卡西奥毕亚，人是无法定义自身的。」默默轻声索求。

　　「人类……有精神上的心，就像造命的核一样，珍贵的结晶。」卡西奥毕亚想了想以后说。

　　「但我有心吗？」默默迷惑地自问。

　　「要将某种偏见定义成心很容易。」

　　「也许我曾经有过，但是已经想不起来了。」

　　「回忆能算是心吗？」

　　卡西奥毕亚静静地将脸孔靠在默默的肩膀是，品尝着她的颤抖和难得波涛的情感海洋。

　　「你拥有我的记忆，那你有人类的心吗？」默默又这样问造命。

　　「我觉得自己有。」

　　「感情不是人类的专利呀！把那样的变化视为人性太过傲慢了。」默默在卡西奥毕亚的怀抱中，抬头看着天空，彷佛那是个巨大囚笼。地球上的生物，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这个每天随着光暗变色的外壳所囚禁着。

　　「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才十三年……异类给我的浸食情况就这么严重，也许羔羊事件那时候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不，我太幸运了，晚了十三年才发作。」她举起自己出现美丽花纹的双手，并非色素沉淀或疾病造成的斑纹，造命的银眼也映着那双手的模样，他微微地拉下嘴角。

　　所有研究物种调和学，非人、魔怪等种种奇异生物的人类学者，长期暴露在妖魔扭曲意念中，将会引发自身生命的突变，最后连自己也成为研究材料，这是为何物种调和学这门学问对研究所体系如此看重，该领域不是个人能驾驭的危险学问。

　　「我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呢？」默默歪着头靠向卡西奥毕亚。

　　这么多人保护她，而且已经出现了不少因默默而牺牲的伤亡数字，她对别人这样看重自己，以及无论旁人怎么想，却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且不可逆的异变症状而焦躁不安。

　　直到目前为止，默默好不容易学习到的所有，对人类的感情和认识，也许会在自己的逻辑概念完全扭曲时，变成伤害甚至吞噬别人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后默默反而对自己孤家寡人感到庆幸，起码她亲近的人很少，就算变成异常者，知道要提防她的人也比较多。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当人类。也许会让你感到孤单，这是我的罪，不过等我死了，卡西奥毕亚，你就可以当独一无二的『我』。」她这样对最爱的造命说。

　　听着默默的话，卡西奥毕亚不由得将脸埋入她肩后，泪水染上衣料。

　　「那时，我将变得非常寂寞了。」他轻声道。

　　※※※

　　天影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一段不可思议的经验，因为太特别了，他有时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他和默默还有卡西奥毕亚到海边去旅行的梦。

　　起因是卡西奥毕亚刚刚完成那时，他提出想体验人类生活的要求，有过这种经验对卡西奥毕亚将来照顾默默会比较上手，那个造命还没出过远门，默默则是半次正常的旅行也没有。

　　严格说来，那是一次实验，不算在他们偶然且正常的接触里，因为是刻意约好的。那一天也是天影和卡西奥毕亚的初次见面。

　　坦白说，他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那造命和默默竟然这么像，天影彷佛邂逅另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默默。

　　默默把她心目中的「正常人类范本」带来让卡西奥毕亚观摩，虽然当事人天影一头雾水，还是很热心地担任两人的导游。

　　「你们好像双胞胎一样。」天影看着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道。

　　这也是天影第一次看见截然不同的默默，她像一个姊姊，很有耐性地教导并且保护这个其实不需要他们帮忙也适应得很好的造命，那样的默默让天影更难移开目光。

　　高中时一起在学园，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和缓耐心地照顾人，并非默默暴躁冷酷，她只是什么都不敢碰，很少人能看见放松下来的她。

　　不过天影相信默默对她的实验体一定是极为细心温柔的，不然怎能做出那么多成功的结果？这个姊姊似的默默以前没见过，以后大概也会极端罕见吧？因为那个造命才一下子就对他露出提防的眼神了，接着其他事情都做得行云流水。

　　虽然后来天影就知道默默和卡西奥毕亚之间的感情根本不是姊弟，但当时他的想法还很天真。

　　那场旅行真的很快乐。

　　他们从大魔窟街搭火车到一处叫做「达达加」的自由贸易都市，就在海边，一半城市在山上，因此能够鸟瞰大海，达达加的建筑大都是石头砌成的，比较牢固，但因海风与潮水上升海岸线后退的盐害而斑斑驳驳。

　　海岸边可见一部分旧城的边缘沉在海水中，变成观光景点，港口停着联合市的海军军舰和其他异国远航而来的形形色色商船，舶贾满街，众人卸下自己的货物就在下城区热闹地摆摊，也吸引许多观光客和批发商伫足。

　　三人买了食物与纪念品，往海滨方向走，直到远离喧嚣的市集，在一处半沉入海水的废墟中，默默和天影各自挑选心仪的位置坐下休息，卡西奥毕亚还饶有兴致地在附近探索。

　　晴空万里，那是造命最喜爱的气候，大海就像一大片液态的蓝宝石，近看水里的珊瑚、水草和那些在阴影里闪烁的彩色小鱼也十足迷人，即使输入再多数据都无法取代的「新生活经验」，这一点对默默和天影也都是如此。

　　天影看着那个穿着实验衣的娇小男性造命正栖坐一根露出水面的石柱柱头上，像只白色蜻蜓，凝视着大海尽头的波光，确定造命相当自得其乐后，他转向在阳伞下的默默。

　　「喜欢这里吗？」天影问了个普通的问题。

　　默默本来专心盯着脚下浅水里小世界，抬头回答天影。

　　「嗯。」

　　海水蒸腾成暖湿的空气，变成带着咸味的风，阳光在伞面的遮掩下，仍化为热力透入，将习惯室内作业的苍白默默烘出了薄汗，有点负担不了，但是，是的，她很愉快。

　　不熟悉默默作风的人，很可能会以为这个女研究员觉得很无聊，但透过观察她细微的五官变化和小动作，天影知道默默并不讨厌目前的情况，甚至是放松的，那样就是一种满意的意思了。

　　只是，当这趟让卡西奥毕亚接触人类生活与大海的实验旅行结束，离开达达加以后，默默却不会有「下次再来」或「放假计划旅行」的想法，对她来说，喜欢这次的经验只是一个客观的答案。

　　即使过了这些年，这个女生身上仍是没有「娱乐」的概念。天影有点难过的想。

　　也许默默从来不承认，天影却知道她一直在自我惩罚，比起用某种方法让自己不好过，连单纯享受快乐玩耍的欲望都遗忘的人岂不是做得更彻底？

　　对默默来说，最接近娱乐的经验，除了这次出游以外，大概就只有透过网络打字聊天，听天影说他的旅行见闻而已。

　　「默默。」天影忽然起了个主意。「妳要不要猜我能闭气多久？」

　　在女研究员满脸疑惑时，天影已像只优雅的水鸟滑入海水中，在默默面前那个被废墟包围的约三、四平方公尺的小池中央，安详地沉在水底，宛然与海水同眠的古代雕像。

　　天影大概是想和自己开玩笑吧？默默这样想。

　　初时默默也非常捧场地帮天影读数计时，但是，过了二十分钟后，水里的人仍是连气泡都没冒一颗出来。

　　这已经接近学界纪录武术家水底闭气相关实验的纪录极限了，虽然这方面的实验因为受测员的良莠不齐，还不能说是很精准，但一般人根本连一半时间都办不到。

　　二十三分钟……二十五分钟……

　　默默离开坐着的地方，扶着废墟能踏足处移动到能看见天影脸孔的位置，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勉强憋气的扭曲，反而更放松了，像是在睡觉一样，甚至吸引了不少小鱼前来啄他的头发和嘴唇。

　　半小时。

　　默默终于忍不住踏进水里，水深及腰，赤足走在积满贝壳砂的海底，默默打从心底冒起一股陌生的紧张，但又忍不住用脚掌去感受得更多。

　　海水比想象中冷了点，一步又一步，默默接近那个在水下动也不动的男子，波光与水面的影子在他身上闪烁着。

　　在这同时她也提防天影忽然发难吓自己一跳。虽然交际应对上默默变得老成些许，但即使是在研究所的同僚环境，男人就是男人，你总是难以预料他们会在实验中或其他时候，忽然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

　　没有恶意，却令人困扰。也许这种叫男人的生物就是想看人为他们困扰的模样，但默默不愿意提供这种服务，她总是像解开小学算式一样无趣地避开被惊吓的反应，同时嘲弄地看着吃鳖的男人们。

　　默默伸手碰了碰天影的肩膀，暗暗防备他跳起来拨出一片水花大叫着作弄自己。

　　但是天影没有这样做，他缓缓张开眼睛，在水里对默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浮起上半身，脚踩着海底，站直身体冒出水面。

　　浑身湿淋淋的天影还不断滴着水珠，他望着默默的表情带着点困惑。

　　「抱歉，我又忘了时间吗？」

　　原来天影进入这种龟息状态，有时不小心醒来已经天黑了，他只想着让默默感觉有趣，却忘了自己很难一边展现这种训练一边计算适当的清醒时间，因为这种压抑能量耗损的静止修行，成功时间总是愈长愈好，天影在极限以前很少故意中断。

　　站在水里的默默因为身高和近距离的缘故，只能看见他敞开的领口，潮湿的锁骨，半透明的布料下雕像般的优美线条，从下颚滴落的闪亮海水，不由得感到窒息。

　　炽热的阳光让身畔清凉的海水变得极具诱惑性……

　　「我、我也来试试好了……」

　　就在天影来不及反应阻止的瞬间，默默摀住口鼻猛然往后一倒，冷静的海立刻吞没她，天影的脸被一团气泡与水光隔开，在轰隆隆的水声中，她听不见天影担心的叫唤，却发现，原来大海并不恐怖，甚至可以说是好玩。

　　刚刚她到底想到什么呢？

　　默默一瞬间又遗忘了，她只知道自己非遗忘不可，否则，她就会想起恐怖的事情。

　　现在，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像天影一样睡在水里，如果可以在耀眼的阳光下，冷冷的海水中一直睡下去，永远不用醒该有多好？

　　短暂的几分钟后，默默就被卡西奥毕亚捞抱起来了。

　　造命没有责备默默，卡西奥毕亚当然不会责备她，他觉得默默做的一切事情都理所当然。天影则是有些复杂的看着默默，然后不曾多说什么，就像他们一贯相处时的默契。

　　那个女孩……甚至不是女人，天影觉得只是女孩，她的表情让人觉得唤醒这样一个脆弱疲惫的灵魂是种罪恶。

　　但他心中却燃起了一道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