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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同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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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一片老旧的商业街前停下。
“就送到这里吧,里面不好掉头。”司机按下副驾驶前的牌子,喇叭里传来欢迎下次乘坐的音乐声,“听说三个月后这里就要拆了,开放商要造几栋写字楼。这些人,哼。”
听司机说,这块地方十年前也曾热闹过,极盛时期地产商的儿子赌博把家产输得一干二净,之后商业街几次易主,接手了这块地方的老板破产的破产,背运的背运——“这地方啊,晦气。”他轻声嘟哝道。
我下了出租车,白天的街区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家服装店亮着灯,橱窗里新上市的夏装也比银座的专卖店要少很多,仿佛只是敷衍地配合一下时间的流逝。
自动扶梯吱呀吱呀地运行着,我站上去,来到二楼。
楼已十分落魄,想来落魄之人在里面做着落魄的工作过着落魄的日子。楼顶漂浮的云如同扫帚末端混杂着灰尘的一团团头发,又好像将第三次产业革命带来的诸多社会矛盾凝缩成若干形状直接放飞在空中。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种远离恩宠的建筑物实在少见。
地板上还贴着去年圣诞促销的海报和装饰,我的脚踩在上面,和踩在瓷砖上没有任何不同。
没走几步就来到了纸条上写的地方,那是一家装饰风格粉嫩的美甲店,四周的玻璃柜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老板娘坐在角落里吃早饭,看起来也不是很想招呼我的样子。
“做指甲吗?”
我尴尬地笑笑说,不,随便逛逛。远远地就能看到她那碗关东煮上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油,看得我的胃也跟着痛了起来。
然后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飘荡着的关东煮气息也难以掩盖小店里的霉味,时间潮涨潮落,留下湿漉漉的我们自己,屋檐下的东西都生出了星星点点的菌斑,像是得了一场病——比如左手边那台大头贴机。
我小时候很喜欢拍大头贴。坐在桌前一本又一本地翻阅图册,选背景、记号码,注视着店主一个一个数字把它们输进机器里,一掀头顶的幕布说过来拍吧,曾一度是我假期最好的消遣。
可惜那么多张大头贴,最后全都在高三毕业的那次搬家中遗失了。
在这里看到自己少时热衷的东西,像是在不合适的场合遇到故友,尴尬归尴尬,那种惊喜却是实实在在的。我舔舔嘴唇,大踏步走过去,蒙在机子上的麻布已经许久未洗,各种墨迹和油渍蹭在上面,我却觉得很亲切。
那时班上的女生喜欢结伴逛街,走累了就挑一间小店坐下,喝饮料,或者干脆去拍大头贴。她们选择十六张的格式,两个人对半分掉,剩下几张贴在店里的机器上。曾经在挑选背景时我抬起头,只见整整一面墙上都是笑容,朋友间的,恋人间的,自己的,全都是尚好的青春。他们从学校的毕业生光荣榜上走出来,从处分公告上走出来,从提交给上级部门的材料中走出来,只有大头贴店的那面墙知道,每个庄重得像中年人的照片主人们笑起来的时候是怎样的青春逼人,每个笑容背后究竟又藏着什么秘密,埋葬在一张又一张小小的照片里。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塑料椅上,翻看着手边那本背景图册,它实在是太旧了,封面已经和书本分离,掉下来被人随便夹在了书页中间。我把它抽出来,习惯性扫了一眼,就看到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
一行和我俨然已成了老友的小字。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一个不适合的场合,我们又见面了。
而这一次,早川风见留下的,是一道高一数学题。
*
“已知f(x)是定义在(0,+∞)上的单调递增函数,对于任意的x>0,y>0,满足f(x)+f(y)=f(xy).(1)求f(1);(2)若f(2)=1,解不等式f(x)<2;(3)若0<a<b,且丨f(a)丨=丨f(b)丨=2丨f[(a+b)/2]丨,求证3<b<2+2·2”
如果这就是线索……
那我不得不承认,早川风见和仁王在某些方面大概很投缘。
即使已经十年没做过题了,我也看得出它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这道题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让我把它解出来。
它是一个指向标,谜底在我高一的数学书上。
我随便买了瓶指甲油糊弄了一下老板娘,一路跑下楼顺便嘲笑了一声慢悠悠的自动扶梯,在商业街边等了五分钟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回家——不是我和仁王现在住的,是我高三那年,爸爸被调回三菱银行总部,举家搬迁之后落户于千代田区附近的那个家。
早上十点钟,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妈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四季今天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我说我早上请了假,回来拿点东西。
上大学之后我几乎不在家里住,然而那个小房间还是没什么变化,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搬进来时我已经过了往墙上乱贴海报或者疯狂购买玩偶的年纪,屋子没什么性别特征,淡蓝色的墙纸,桌椅都是白色,床单和枕套也素素的,看着很舒服。
当年我塞进床底下箱子里乱糟糟的东西,都被妈妈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抽屉里和柜子里。当然这一善举也大大增加了我追溯过去的难度。
我开始毫无头绪地找,从柜子翻到书架,差点就要冲出去向我妈问个究竟了,反正她总是能神奇地记起所有东西摆在哪里。
谢天谢地,最后我在抽屉里找到了我的高一数学书。
边角已经磨破泛黄,封面快要挂不住了,又被我用胶带仔仔细细地贴好,看不出我曾经居然是这样一个爱护课本的人。
我翻到函数的章节,想找找看有没有例题和我在大头贴图册上见到的一样,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纸条。
上面是淡淡的铅笔字,端端正正地,实在好看。
“谢谢,噗哩~”
我读着那寥寥两个词,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十年之前的他站在面前,远景模模糊糊连成一大片,仿佛美术课上被我一不小心打翻的颜料,深深浅浅蔓延得毫无章法。他吊儿郎当地笑着,制服的纽扣松松解开,就是那并不特别的表情,忽然让我心头微颤。
高中的时候,我认识他吗?
难道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穿梭在图书室漫长的天光里的人是我?那个在绘马后面写下心愿,十年里木牌都逃过了被付之一炬的结果的人是我?那个数学很好,发誓要考东大,却因为一场意外不知所踪的人是我?那个在镜头前微微抿嘴,好像活了十八年都不明白该怎样微笑的人,是我?
早川风见,早川四季。相同的姓氏,相像的脸庞。
我忽然想起车祸后从医院里醒来的那段日子,妈妈看我的眼神满是怜惜,那时她常常叫错我的名字,总是才发出一个ka的音节就急忙改口。我还想起那时我明明大病初愈,他们就急着搬家,甚至连一个高中同学都没有见到,我就站在了大学的门口。
我忽然想起,这么多年,其实我和仁王雅治一样,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仿佛命运勾勾手指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就在高一的数学课本下面,放着我的同学录。
我打开它,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果然有熟悉的字迹。
是仁王雅治。这一次,他认认真真填好了所有个人信息,从生日和星座,到最喜欢哪本书哪部电影,再到座右铭和热爱的事情……
他在背面的留言板上,写了一句话。
“早川,你记起来了吗?”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可这么多年,我的抽屉里到底也没有钻出过一只蓝胖子。
没有人启动时光机,带我到遥远的过去一探究竟。然而秘密的谜底,终究还是渐渐露出了它缥缈的影子。
看着这行字,仿佛过山车从最高点俯冲而下,我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失重漂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