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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住院的第一晚梁为同就如医生所预言的那样,不负众望地烧了起来,白天都是好好的,好到他都惦记着要去办提前出院手续了,到了后半夜,热度一下子起来,孙之念坐在椅子上打盹,一个瞌睡惊醒后才发现。第二晚就谨遵医嘱,每两个小时给量一次体温,看着点滴瓶,不敢睡,也睡不着。

      白天孙之念像只游魂似的从法院开庭回来,同组的同事抬头迎他,说小孙忘带手机了吧,响了好一会儿。

      手机上有一排来自梁为同的未接来电,最后是一条短信。

      “有急事,已经办出院了,这几天特别感谢,回头请你吃饭再聊。”

      孙之念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入院当天医生就嘱咐说虽然没大碍了,但晚上还会发热,休息不好有转成肺炎的可能,要不然自己凭什么巴巴地牺牲下班后的大好时光没事跑去照顾病人?

      打回过去,关机。

      孙之念索性也关机,请假早退回家去补觉。

      开车到家孙之念的气也就消了,本来就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再说了,梁为同自己都不在乎,他孙之念管得着吗。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预审楼白炽灯下站着的梁为同。

      一周之后梁为同如约请孙之念吃饭,一进门孙之念又先看见蔡群。

      “怎么不用陪女朋友啦?”孙之念打趣他。

      蔡群一听这话,脑袋马上耷拉了下去。“孙哥求别提,分了,嫌我忙,没本事挣钱。”

      孙之念安慰地拍了拍他肩,“没事兄弟,不合适分了就分了,改天哥给你介绍更好的。”

      蔡群一句真的啊还没问出口,只来得及眼睛里眨巴出几道光,梁为同就拎着瓶酒走了进来,“你孙哥自己都单着呢,你还指望他?”

      梁为同说话间有点咳,不过气色比一周前要好得多,孙之念盯着他看,一直盯到他落座。

      “实在抱歉啊,前段家里有事,也没当面跟你说一声谢就走了,今天才回来。”

      家?家是一个很博大的词汇,年轻的时候父母兄弟是家,结了婚爱人孩子就是家,等到年纪大了呢,可能孩子的家是自己的家,也可能自己就是自己的家。

      孙之念有点恍惚,听见旁边蔡群孙哥孙哥地叫他,看对面两个人都盯着他看,才发现自己神游天外的工夫,梁为同已经倒满了两杯白酒,正举起一杯递给他。

      孙之念在桌子下面踢了蔡群一脚,眨眨眼睛,猴精的小警察一下子会了意,从梁为同手里把两杯酒都抢了过来,一杯递给孙之念,一杯自己端起来。

      “孙哥,谢谢您前段时间照顾我师父,这杯我先敬您。”说完一饮而尽,不等梁为同开口说话,又拎起酒瓶给自己倒满,“这杯我替我师父敬您。”

      一瓶牛二不到一斤,一口杯二两让这小子喝下去一半,梁为同愣住了,孙之念哈哈大笑,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一盆排骨推到蔡群面前,“真是个好徒弟,吃菜!”。

      一顿饭下来,这哥俩愣是没让梁为同碰上一滴酒,梁为同也看出来了,索性顺了他们的意,一个人沏了壶茶喝去。

      蔡群喝多了先回去,没喝酒的梁为同准备开孙之念的车送他回去,刚打开车门,孙之念的电话响了,出去说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就不大好看,自己默默地坐着发愣。梁为同看出来了,却又不好问,就闭上嘴陪他坐着。

      过了半晌,孙之念抬头搓了搓脸,“你先回去吧梁哥,我有点事,等会自己打车。”没等梁为同应声,孙之念径直拉开车门下去,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这是什么路数,梁为同来不及多想,急忙上车打火跟上,车子越开越偏,上了高速一直开到东北郊的县里,驶过几步一个红灯的县道,道路两旁密密匝匝的防护林呼啸着倒退,安康医院白色的大楼出现在道路尽头。

      梁为同来过这里,送无刑事责任能力的犯人来接受矫治。

      每座城市里都有一所安康医院,里面住着全世界最痛苦也最快乐的人,他们无忧无虑,他们奇思妙想,他们甚至不属于这个所谓的全世界。

      他看着孙之念下车匆匆进了病区大楼,想跟过去,想了想,开车门的手又放下了。

      等待安检的时候,孙之念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却看到一条短信。

      “我在医院楼下,不上去了,有事随时叫我。”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一会儿,喝下去的白酒在胃里翻搅,他朝负责安检的小姑娘抱歉地笑了笑,转身朝洗手间去。

      午夜时分,梁为同正迷瞪着,孙之念拉开车门进来,带进来一阵早春夜里的峭风,让他整个人一下子都精神了起来。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说也不问,这是大家维系关系的一点默契。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梁为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孙之念倒先开口了。

      “是我妈,可能快不行了。”

      “我有十年没见过她了,我考上大学那年,她疯了,杀了一个人,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梁为同知道这个案子,那时候他刚到七处不久,还是个青瓜,见过的恶性杀人案不多,这个现场他至今记得,一进去他就吐了,被师父拎着脖领扔出去,吐完了再回来看现场,迎面撞上一个又一个奔跑着出去吐的青瓜。

      警察来了几个小时,报案的保姆还是止不住地尖叫,除了哭泣拒绝回忆任何细节。被害人家一层的客厅里,一具成年女人的残骸遍地都是,遍地都是的含义很明确,比如她的右手正和平时常按着的手机待在一起,相比之下左脚就没在它应该待的地方,堂而皇之地上了壁柜,和打碎了扣下去的玻璃相框摆在一起。梁为同看着师父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它掀起来,一家三口在裂开了的玻璃后头笑着,一个幸福美满富足的三口之家。

      这已经够糟了,但其实接警后最先赶到现场的那批处置民警所看到的要更糟。一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挥着把菜刀,一刀一刀机械式地砍着面前血肉模糊的物体,眼睛在看着她的男人吗?那就剜掉它;嘴唇亲吻过她的男人吗?那就割掉它;耳朵听过她的男人说出来的情话吗?那就让它永远失聪。

      菜刀是女人厨房里的利器,她没有用它留住男人的胃,却选择用它来留住不可磨灭的血腥记忆。

      他们不花什么力气就把她制服了,却不约而同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由自主地做上几次雷同的噩梦。

      说不上是谁打碎了谁的美好时光,两个女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和自由的代价,而让她们神魂倒转,或者丢了性命的男人,被找到并告知案情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他系上睡衣扣子,把身上美艳的女人赶下去,坐起来接听电话,慌乱里碰翻了床头餐车上的一瓶红酒,洒在地毯上和他家中的凶案现场如出一辙。

      什么是地狱?这大概就是地狱了。

      “我外公外婆都以为她已经忘了,至少不再想了,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她只是等着,忍着,一天也没有忘过。”

      梁为同默然,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一路沉默,到了楼下,看着孙之念不上楼反而又去路边拦车,梁为同跟上去。

      “去Perado,你也送我?”孙之念语气里隐隐地嘲意。

      梁为同明白他是在跟自己摊牌,但没办法,谁叫自己放心不下,跟去医院,窥到他的灰暗过去,现在又操八辈子的心,要跟去酒吧,那里他上学的时候也去过的,热闹、繁华,美人和美酒,然而他看得出这歌舞升平里头的虚妄,只属于爱新鲜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们才能在这里获得真正的愉悦。

      而对于那些心事厚重的人们,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天亮后,要面对的一切苦难还在继续,这里给不了他们真正的愉悦,只有宿醉的头痛,或者还有未知的危险。

      他狠了狠心,用哄小朋友的语气。

      “不就是想喝酒吗?上楼我陪你喝。”

      一进门孙之念按着胃又冲进洗手间,刚才在医院前后吐了两次,已经吐不出什么了,只觉得胃里灼烧一般难忍。

      梁为同听得揪心,满厨房找到袋子里剩下的一把挂面烧水煮上,点过两次水的面软硬恰到好处,他看着孙之念一口一口吃下去才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说自己要回去了,孙之念抢先一步站起身来。

      他比梁为同略高一点,客厅的灯管坏了一个,有点暗,他一站起来,正好挡住了客厅里残存的那片光。

      昏暗里,梁为同听见他说。

      “谁告诉你去酒吧就是想喝酒的?”

      多久没有过这样激烈又契合的情事了,梁为同从高潮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有点想抽支烟,忍住了,支起身子看着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快憋死的孙之念。

      做到紧要的关头,他竟然喊自己梁警官,梁为同发誓,那一瞬间,他浑身一激灵,差点软了。

      和熟人上床对于两个有分寸的成年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然而这个时候,孙之念有孙之念的问题,他,有他自己的困扰,他们可能都需要这样一场恰到好处的释放,和Perado一样,暂且不管明天怎样,今晚这里是成年人世界的缓冲区。

      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有点动心,这是种危险。

      他慢慢地把孙之念头上的被子掀开,被子下面的人正把胳膊搭在眼睛上,肩膀发抖。

      梁为同哑然,明明自己才是比较吃亏的那一个,孙之念这一哭,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他只好揉揉孙之念的头发,“像你说的,糟心的事儿多了,别跟它们一般见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连窗帘都没来得及拉好。望日青白的月光下头,梁为同听见孙之念小声嘟囔着,好像是在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她有那么一天。你说,她等了那么久,明知道得不到,为什么还要等呢?”

      梁为同偏头去看他,他已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梁为同给他拉开被子盖好露在外面的手臂,想问他什么叫早就知道,又不想搅了他的安眠,决定以后有机会再说。

      他想离开,但是这下子折腾得有点狠,试了试有些力不从心,只好安分地又躺下来,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身边的人开了口。

      “我说酒吧是开玩笑的,我喜欢你啊梁警官。”

      期待如同禁物,封印不等于消亡,一旦打开盒子,就会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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