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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二十三年,九月初十,长安。
禁中的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了,火势仍不见小。
火从雍宁宫开始烧,一路蔓延到崇华殿、南薰阁…这是一座庞大的宫殿群,看这架势,再烧两天恐怕也不见得烧得尽。
或许半个月之前谁都想不到,大周的腹心,国都长安,如今会变成一座废都,连王室贵胄的宫殿宗祠都保不住了。
烟斜雾横之中,竟传来一阵洞箫的声音。先是一曲《忆秦娥》,而后是《汉宫秋》、《邙山雪》。箫声清冽空灵,起承转合,无不沉稳悠扬,吹箫人仿佛忘记了自己此刻正被烈火包围。
“儿臣李琰求见父皇。”
南薰阁外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白袍染上了些许草木焚烧过的灰烬,显得不甚整洁。可他还是一板一眼地遵循着帝王家的礼仪,跪拜,行礼。
箫声突然停止了,阁内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琰儿啊,进来吧。”
李琰迈进了殿里去。南薰阁业已被火引燃,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是一片灰烬。可这父子二人竟跟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坐在了一张案前,案上还摆着酒。所谓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便是如是。
不假,这吹箫之人,乃是大周的天子李桓。而李琰,是他最疼爱的幼子。
如果二人今日注定躲不开命丧火海的结局,那么史书上对李琰的记载恐怕只会有这么几句话:皇子琰,生于太初元年。六年,受封“越王”。年十七,承太子之位,逾三年见废,幽闭于常宁宫。太初二十三年,国破身死。
李桓端起一杯酒,苍然道:“最后陪着我的,竟还是你…琰儿,你我且共饮一杯,也不枉父子一场。这些年来,我多对你不住,望你莫要再怨我了…”
李琰淡然笑道:“您是父,亦是君。孩儿是儿,亦是臣。为人子的不会怪罪父亲,为人臣的更不会怨怼贤主。父皇,我从没有怪过您。”
说罢,他一饮而尽。
李桓笑了起来,吸进了几口浓烟,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都是朕的错…朕明知你大哥存着弑父杀君的心,却还是下不去手处置他。因为他…他是赵夫人唯一的血脉啊…枉朕英明一世,却还是会为这等儿女情长之事所羁绊,而今害了江山社稷,害了长安百姓…”
“父皇…”李琰望向他,“儿臣懂得您的难…”
“懂得?你当真能懂得吗?”李桓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朕在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总以为世上最难懂的是往圣绝学、是宇宙洪荒的真理,可朕现在才发觉,这些都不难。最难懂的反而是‘人之常情’这四个字。朕犯了错,在人之常情上犯了大错…这个错普通人可以犯,但帝王是万万犯不得的。”
“父皇,莫要再想了…”李琰道。想也无济于事了,不是么?他的皇长子大哥,死去的赵夫人的独子李瑨,一早便有不臣之心,暗中联合大将闵澈谋反。可走到了这一步,闵澈却下手杀死了李瑨,意图坐收渔利,自己称帝。
李桓早对李瑨的心思有所发觉,可因为他深爱着赵夫人,故而抱有十二万分的恻隐之心,最终养虎为患,还让江山陨落在了一个外人手中。
他太爱赵夫人了,这是他的错。
“琰儿…”李桓叹道,“如果你也曾真心诚意地对待一个人,你便会明白。可你明白吗?此事古难全啊…”
李琰明白,他当然明白。
李桓深爱着赵夫人,而他,也有自己藏在心头的那个人。
小时候他没有别的玩伴,正巧宁侯夫人常带小女儿来宫中,他便开始捉弄那个女孩子。
多年以后,李琰回想起来,终于明白了他捉弄叶想容的本意不是想看她哭、看她委屈,而只是想让她多注意到自己罢了。
南薰阁的温度越来越高,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一波一波地侵袭着。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可这父子二人显然是没想离开。
李桓抽/出一把长剑,对李琰道:“琰儿,身为帝王,朕不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不如你来。”
“父皇,万万不可!”李琰掷地有声道:“尚方宝剑斩杀的是奸佞宵小,无道暴虐。这把剑应该去除那些乱臣贼子的性命。父皇,闵澈那窃国贼人正带着他的乌合之众驻在宫外,儿臣要去会他一会,姑且借这宝剑一用。”
沉甸甸的尚方宝剑被李琰接过来拿在手中,李桓双眼噙着泪水,笑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李琰拜别了父皇,拖着宝剑,只身走出火海,向宫门走去。他知道这一转身就会和自己的父亲天人永隔,而他的剑锋,一定要沾上敌人的鲜血。
两余年的幽禁令他毫无摸到兵刃的机会,时至今日,甚至连上马、拔剑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很不自如了。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要义不容辞地去面对。不仅是为了家国,也是为了她。
当初闵澈一心想借用宁侯的势力,故而娶了叶想容。成婚之后,他利用姻亲的身份,逐渐将宁侯叶氏一脉的势力蚕食鲸吞,收为己用。而在完成了这一切预订的目标之后,闵澈的本性终于暴露…
每每念及叶家家破人亡,叶想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沦为缠绵病榻的妇人以至于最终郁郁而终,李琰的心就就像断了根弦一般。
他抬头望了一眼鸦青色的天穹,孤独而决绝。
这一刻,他是长安城里最后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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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十五年,初春。
长安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下,使这座有着“千城之城”美名的国都银装素裹了小半个月。虽说料峭的春寒冻得人缩手缩脚,可是从庙堂上的天子到市井的黎民百姓都认为这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
皇宫里,新年的一切仪式有条不紊地举办着,就像大周所经历过的前五十多个新春一样。
过去的一年里,海内歌舞生平,海晏河清。皇帝李桓方接受完五个藩国和七个附属国使臣的朝拜。这一年,他被群臣与百姓视作本朝最有作为的“中兴之主”,而非八年后那个“亡国之君”。
麒麟殿的东暖阁内,越王李琰正困倦地托着腮听先生讲学。他微微垂下头,纤长而浓密的双睫起到了极好的掩护作用,使得先生根本看不出他是已经睡了还是依旧醒着。
太傅许魏宁徐徐读道:“‘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这便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 项羽本纪》中对楚霸王项羽的评价。殿下,记住了吗?”
伴读桑玠站在李琰身旁,轻戳了戳他。
“殿下,你记住了吗?”许太傅的声音抬高了几分,亦多了些许严厉之色。
“啊?什么?”李琰搔搔头发,睁开了自己朦胧的睡眼,从短暂的打盹儿中回过神儿来。旋即摆了摆手敷衍道:“记住了记住了,《史记》都被许先生教烂了……”
李琰生得清秀可爱,粉白的面庞浑似玉琢,是诸多王子皇孙中最好看的一个。双眸灵动有神,恰如一对黑色宝石。又偏偏在这白净的脸上长着张姑娘般樱桃红色的小口。抛开比同龄人高一截的个头不看,若是李琰不说话不动弹,可能真会有人以为他不是个男孩儿,倒像是谁家大姑娘在玩儿乔装改扮。
许太傅叹了口气——这个小越王……年关一过,他虚岁就要十五了,奈何还是如此顽劣乖张,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殿下,既然你记住了,那不妨给老臣重复一遍。若是答不对……”
“得得得……”李琰皱着眉不耐烦道,“重复就重复,有什么大不了的。项羽,自矜攻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谓,谓……”
桑玠见他忘记了,便低着头小声提醒道:“谓霸王之业……”
李琰竖着耳朵,可由于桑玠声音太小,他也听得不甚真切:“霸,王……王,王八汁液?”
“啪”的一声,许太傅手中的书卷被重重砸在了案上,惊得李琰和桑玠皆是一哆嗦。
看样子,这平日里的闷葫芦许太傅如今是真的动了气:“胡闹!殿下,你不爱读诗词文赋,老臣都可以不勉强。可《史记》乃信史,先皇有命,皇子不可不读史书!”
李琰挤了挤眼睛,慢条斯理道:“许太傅,气大伤身,您别生气。我呢,之所以背不过,不是因为我不用功读书,而是因为我根本不赞同这书中的说法,所以不屑一背。”
“哦?”许魏宁挑起了那长入双鬓的眉毛,“看来越王殿下有一番道理要同老臣讲?”
他阴鸷的眼光透着丝丝愠怒,似乎在说“我看你怎么狡辩”。
李琰悠悠道:“太史公说楚霸王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意思就是人家自以为是、志大才疏呗,他凭什么这么说?”
许魏宁:“楚霸王有能臣辅佐,亦有厚重根基,可一手好牌却挥霍得稀烂,论智计和谋略皆远逊于汉高祖,最终才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李琰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且,这帮狗腿子史官,就晓得以成败论英雄。项羽再不济,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率领大军抗秦,成为一个统兵之才了。能做到这一点就不能说人家‘才疏’了吧?想想看,别说统兵起/义了,大多数人二十四岁的时候压根儿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吧?就说太傅您,要是学生我没记错的话,二十四岁还在跟科举死磕呢,您不也一气儿考到了三十五岁才中吗?还有我父皇,二十四岁时候没登基,还在东宫里头当太子呢。那时他老人家能差遣的人也不过就是四五十个宫女太监、嬷嬷伴读而已,离楚霸王的数万大军还差得远呢……就连我二十……唉,不对我还没二十……总之我就是觉得西楚霸王乃人间精品,凭什么由一群不如人家的人随便批判啊?”
桑玠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比李琰年长一岁,知道些轻重。虽然习惯了他平日的恣意妄为、口无遮拦,可每当他再次发作之时,还是免不了跟着心惊肉跳一番。
许太傅在愤怒中沉默了许久,像是被人点了哑穴。半晌,方用颤抖的声音道:“你,你……老臣这就去禀告陛下,还是让越王您另择名师吧!”
说罢,他便气呼呼地拂袖而去了,走路带风。临走还不忘回头吼道:“这是史,是信史!史不容玷污!”
李琰朗声大笑,露出一排皓齿:“行行行,是屎,是屎……本王早就觉得《项羽本纪》写得跟屎一样烂了,你今天才发现啊?”
“殿下,算上许太傅,您这一年来已经弄走四个老师了……”桑玠忧心忡忡道。他本想说“逼”,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殿下什么殿下,我不都说了么,没人的时候叫我九哥。”李琰道,“他终于走了,啧啧……阿玠,你收拾收拾,咱这就出宫玩儿去!”
待桑玠走出去预备马车,殿中便只剩下李琰一个人。他从身上掏出一个不足巴掌大、丝绢面的小本子,拎起一支十分纤细的小羊毫,用细碎的蝇头小楷写道:
“今日与许太傅辩论于课堂,完胜之,心情甚好。”
写罢,他捶了捶晕乎乎的脑袋——自打重生回到十五岁这一年,他便觉得体力有了明显的下降,显著表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还愈发地嗜睡。
讲真,这不是件好事。李琰现在甚至常常会忘记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这样下去不行!万一把前世的事情也全忘光了,岂不是相当于完完全全地删号重练了吗?
他觉察到了此事的危险,才开始每天把发生过的事情记下来。
不过这本日记也像是身边的定时炸弹似的,万一保存不妥,惹来的可是天大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