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18、暗涌

　　航班在12月30日凌晨于东京降落，接机的人群中传来些许喧闹，情侣拥抱接吻慰藉相思之苦，父母拍着儿女的肩膀老泪纵横……人群中走出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人，他英伦风的帽子和立起来的风衣领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半张脸，只能从那件修身的男士长风衣的线条棱角处看出一点点清隽的气质。
　　走出机场，岛国冬季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年轻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肩膀处紧绷的线条舒展开来，显出由内而外的松弛感。
　　黑衣的男人状似无意地走进，低声确认，“久安少爷？”
　　年轻人默默抬眼看了他一眼，说：“困了，找个旅馆睡几个小时再启程。”
　　黑衣男人满脸严肃的不赞同，“几个小时前蛇岐八家在东京机场列队欢迎少主回国……恐怕机场附近的监控还没有断下来……”
　　年轻人微微皱眉，想想作为“蛇岐八家少主”的那个人，不由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那就直接回热海吧，我在车上凑合一下。”
　　“是，请跟我来。”

　　偷渡客一样的年轻人跟着家臣走向一辆毫不起眼的丰田车。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架来自中国北京的客航在机场降落，头顶着黑色眼罩的少女率先冲出来，四顾一番，便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驾驶座上的显然已经是个老人了，然而他面对少女的姿态却很恭谨，又不是属于属下的畏惧，反而带了一点慈爱的意味。
　　“四小姐。”
　　“我父亲知道你来接我的事么？”少女问道。
　　“家主只是以为我已经放假离开了。”司机斟酌着用词，“也许他认为您要今晚才回来，到时候需要我把您送回机场装作刚下飞机的样子么？”
　　“不用，我说过我会自己回家，父亲大人不会派人来接我的，明早你直接送我回热海就可以了。”少女说起“父亲”两个字就像是说起什么不重要的小玩意儿，语调平白得让人别扭，“还是先去北海道，我倒一下时差。”
　　少女戴着眼罩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闭上眼没两分钟，淡淡的疲惫尚未把意识拉入黑甜之中，就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呜呜咽咽的柔美萧音。
　　她烦躁地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更是恼火，说出的话咬牙切齿，“橘久安，你知不知道我这边是什么时候，算好了时差打电话好么？”
　　年轻的男孩没理会她的暴躁，只是问，“你回日本么？”
　　少女微愣，却立即回答道，“新年自然要回家了……31日凌晨的飞机，有什么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我想找你谈谈谷穗的事，没有足够的资料我很难帮你。”男孩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们家保留太多，我除了‘她很重要’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明天吧，和我父亲见面以后我去找你。”少女草草敷衍过去，“我先睡了。”
　　挂了电话，再闭上眼反而毫无睡意，少女在狭窄的座位上翻腾了一会儿，抱怨，“橘久安这个人真是烦死了。”
　　老人附和道： “橘家少爷一向不太稳重，不过也很少做出这样失礼的事。”
　　“估计是对那件事真的上心了，别是真喜欢上谷穗了想劝我们家放弃吧……”安倍理央嘀咕，吩咐道，“要加快日程了，天亮之前要到达北海道。”
　　“是。”
　　老人的声音依旧恭谨，斩钉截铁的话音中听得些微的疲惫，安倍理央心一动，瞥见老人耳际一点花白的鬓发，心下有些不忍。
　　“村上伯伯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啊……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让您来接我的。”
　　“但如果是别人的话，反而对小姐的行程不利，肯定是会把小姐回国的事报告给家主的。”老人淡淡道，“破坏了小姐的心情就是罪过了……而且我也想去看看夫人了，正好陪伴小姐一起。”
　　“去北海道扫墓，我还需要什么好心情？”安倍理央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悠远，“这么多年，除了我，也只有村上伯伯你还记得她了吧。”
　　女孩秀丽的脸庞隐藏在阴影里，老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唯见到女孩唇角勾起了那一点凉薄的弧度。

　　无形的晨昏线在地球表面传动，太阳光跟着晨昏线一寸一寸挪移，冬季的阳光总是稀缺，当朝阳殷红的光线终于越出地平线，风尘仆仆的少女已经站在北海道的墓园里
　　安倍理央在墓前停下脚步，歪了歪头，唇畔浮现出一点点微薄的笑意，似是真心。
　　“我回来了，妈妈。”

　　此刻热海的古宅里，远道归来的橘家少爷正缓缓穿过廊道，疲惫的双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放松自在。
　　橘久安停在门边，无声地躬身行礼，嗓音微哑，“父亲大人。”中年男人状似无意地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淡淡的愉悦从双眼中悄然滋长。

　　在隔着一道浅浅日本海的对岸，土豪妞推开家门，灯光照亮屋里的陈设，没有她想象的满地灰尘，显然是有家政人员来打扫过。清清冷冷的别墅欢迎归来的小姐，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安全，她归家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推开门后，却只觉得冷清。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
　　无人应答。

　　不远处的海淀区燕园里，为了新年活动一夜没合眼的年轻人正烦躁地把计划书揉成一团，之后毫不在乎旁人惊诧的目光，拿了本书盖在脸上，靠在座位上昏睡过去。
　　“乌龟兄不太对啊，耐性这么差。”
　　“不用管，那个日本的漂亮妞回家过年去了，他正内分泌不调呢。”

　　这是2004年的最后时日，十二月的寒意笼罩着整个北半球。那些被选择的人有的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的知道了，却还不愿意服从。
　　他们的命运来自千百年前的血脉，来自上一辈人的恩怨纠，来自此刻的人心。
　　命运是巨大的变局，一切都来自于不断的选择。此刻一切都已经开始，此刻一切都将抵达尾声。

　　12月31日下午，安倍理央到达的时候，橘久安正在观察院子里樱花树明年是不是还能开花，正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别看了，这棵树快死了。”
　　橘久安没做出什么错愕的反应，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挑了眉问： “为什么？”
　　“因为它被你摸过了。”女声冷笑。
　　橘久安也习惯了她时而夹枪带棒的冷嘲，再想想昨天通话搅了人家的清梦，上上次通话也闹了个不欢而散，以她的性格能笑得如沐春风才有鬼了。
　　他回头摆了个笑脸想说几句软化，然而目光触及女孩，突然就愣了一下。
　　按说昨晚刚到家脸上是该有些倦色，然而安倍理央脸上的憔悴实在是太浓了一点，一向明亮的琥珀色眸子也没什么精神，这种由内而外的疲惫是骗不了人的，出现在安倍理央身上实在是有些诡异。更让他惊诧的是，打扮一向清爽的女孩今天披了头发，漆黑如瀑的直长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包括眼睛的半张脸，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满是木然的冷厉。
　　“除夕日搞成这个样子也实在太吓人了，就算没睡好你也多笑笑好么。”橘久安随口说，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脸，“进屋说话吧。”
　　女孩跟着他的脚步进门，低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一切。”橘久安回答说，语气也冷了下来，“谷穗是谁？你们究竟要什么？又为什么？之后她的人生会有什么变化——这些，我想知道。”
　　安倍理央歪了头，秀气的长眉微微挑起，有些促狭地笑了，“这可不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的，我们家不告诉你完整的事实，自然有我们的顾虑，与你自己利益无关的秘密，知道得少些才好。”
　　橘久安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一点急切来。
　　安倍理央细细地观察他脸上的变化，木然的脸上也带了点笑意，“这些潜原则，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作为当事人的男朋友，对我的女友的安全问题拥有知情权。”橘久安认真地说，“我需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能打消你们伤害她的念头，那么我至少尽可能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种话，对一个姓‘安倍’的女人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所以我找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话音有无奈又疲惫，又透着近乎真诚的信任，“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的看法是一样的，不是么？”
　　“可我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同情心把家族秘密告诉一个外人啊，哦，你要真是我未婚夫也就罢了，不过你显然不是也不愿意啊。”安倍理央歪着头轻笑，目光同样真诚。
　　橘久安沉默了半晌，停在了屋门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门框，突然问了一句，“你昨天去做什么了？”
　　只一句，就轻易地窒息了她的声音，她的呼吸。
　　橘久安打开门请她就座，脸上是明明白白的审视与气定神闲，他知道既然是安倍理央对他刻意隐藏的东西，必然也对安倍家族保密——所以她提前回日本这件事的泄露，哪怕不能对她产生什么毁灭性的影响，也至少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他等她选择。
　　良久良久，安倍理央面无表情地跪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声音里一丝情绪也无，“先给我倒杯茶，我再慢慢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