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11、星光

　　“抬头，一点钟方向。”
　　趴在桌子上的谷穗反应很慢，半分钟后才懵懵懂懂地抬起了头，迟钝地找准方向……只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发型和寸头相比有点长了，妥帖地梳好了，领子也叠得很整齐，学院特制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上好的西装……谷穗迷迷糊糊地笑了笑，又趴下了。
　　“选修课上能遇见也是有缘呢，很多男生只是托人签到不会自己来的。”龙马伊蓝继续在她耳边说，“你看他身边还有个座位……被人占了，我帮你想想啊……诶那个人我认识啊，我叫他和你换位置，孟桥安问起来你就说我对那个男的有意思你是为了给我们留空间才坐他身边的。”
　　“可是教室那么空，你以为他眼瞎啊。”谷穗的话音憋在臂弯里，闷闷的，“不去啦不去啦，又丢面子又麻烦。”
　　龙马伊蓝瞪着谷穗，心说你倒追还要面子不要麻烦你做梦啊，刚想说话，就看见孟桥安对着身边的男孩说了什么，那男孩点了点头，起身。
　　“诶诶诶那个男生走了，谷穗你快去占座！”
　　谷穗烦躁地换了个方向趴着。
　　“真的真的真的走了……诶——”
　　伊蓝的话音嘎然而止，谷穗刚安静了几秒钟，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谷穗？”
　　她抬起一只眼睛，只看见桌面上的手五指修长，她“嗯”了一声，狭窄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颗人的脑袋。
　　金色头发的白种男孩，她不认识。
　　“老兄你谁啊？”
　　“我叫尤利尔，德国人。”金毛笑得很灿烂，“孟桥安让我转交你一样东西。”
　　伊蓝在长桌下用力拍谷穗的大腿，谷穗皱了皱眉，懒洋洋地伸手接过男孩递来的东西，一入手还没来得及看，她就嗤笑了一声，轻轻细细的声音，像是嘲讽。
　　那是她的学生证。
　　她又像没骨头一样地趴了回去，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的美术课，不管老师在台上讲得多口若悬河，她只是趴在桌子上补觉。
　　——真累啊。
　　伊蓝绝望的发现这一出“重归于好”的戏码竟然只有她一个局外人入了戏……女主角从头到尾都处于梦游状态，而男主角……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真可惜她特意陪谷穗来上课。
　　这么想着，就看见金发的男孩对她眨了眨眼，做出“这俩怎么了”的口型，估计又是一个芬格尔的跟帖君。只是那样蔫儿坏的笑容，却让她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吃午饭的时候，谷穗兴致勃勃地用刀叉跟猪肘子较劲，聚精会神得像是一只馋嘴的小恶魔。偏偏坐的位置正迎着阳光，女孩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半张脸藏在淡淡的阴影下，精致的五官在无比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显出令人惊叹的的宁静的神韵。
　　“谷穗儿……孟桥安为什么不喜欢你啊？”伊蓝捧着脸对着谷穗的脸发怔，“你都不用说话，坐在这儿就是风景。男人不都是视觉动物么？我要是个男的，别说你喜欢我……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会想把你打晕了扛回家……”
　　“龙马伊蓝……”谷穗用力地把肘子划开，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龙马伊蓝的碎碎念嘎然而止。
　　突然没人在她耳边说话了，谷穗这才突然抬起头，盯着伊蓝脸上难堪的神情看个不停，脸上露出某种大梦初醒的茫然，像个打碎了妈妈最喜欢的花瓶的小孩。
　　“我不是那个意思……”谷穗愣了半晌才开始补救，“我不是嫌你烦……”
　　她烦躁地把刀叉扔开，拿起折腾了半天的猪肘子就开始啃，边啃边含含糊糊地解释，“孟桥安就那么重要么？非要我胆颤心惊地蹭过去死皮赖脸地讲什么我不是故意坐你旁边的……那是我自己的事请好不好，不是……我就是觉得……就是……”
　　谷穗咬着猪肘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默默吐出了嘴里的骨头，说，“对，我就是觉得你很烦。”
　　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烦。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孟桥安不喜欢我了吧？
　　你看我都不用说话，坐在这里，都是一道风景。
　　千万别说话！
　　谷穗笑了笑，嘴里的猪肘子咀得越发腻了，心里泛上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委屈。

　　谷穗和伊蓝在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了宿舍伊蓝打破了沉默想把话题支开，然而谷穗就保持着“安静的美少女”的状态，冷着脸，上床就睡了。
　　女孩趴在床上，把自己和被子裹成一团，蜷缩着。伊蓝纳闷地看着女孩在薄被下的曼妙的曲线，明明还有呼吸带来的起伏，却让人觉得那个缩在床上的女孩子……像是个魂游天外的布娃娃。
　　这个新室友啊……真是闹不懂。
　　手机一阵嗡嗡响，接起来是叶山浅欢快的声音，伊蓝听了一会儿，过去戳了戳室友的肩膀。
　　“叶山浅的电话。”
　　谷穗一动不动。
　　“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星星，可能源稚生也会去，我拒绝情侣狗在我眼前晃。”
　　谷穗继续地把脸埋进枕头里，装鸵鸟。
　　“所以你去不去呢？看星星。”
　　谷穗依旧安静。
　　伊蓝暗暗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女孩轻轻细细的声音。
　　“去。”

　　卡塞尔坐落在山区里面，正是初秋，夜风微凉。叶山浅拿着驱蚊的花露水对着谷穗一阵狂喷，再把小姑娘塞在军行毯里裹好了，“不许出来啊，山里蚊子多，而且专门咬脸！”
　　两个女孩子并排躺在车顶，刚好呼吸相闻还能挤得下。
　　“源师兄呢？”
　　“我可没说他要来啊。”叶山浅缩在军行毯里，小声嘀咕说，“我可不敢带他来，任何和山区有关的场景都会让他忧郁症发作。”
　　谷穗没理会叶山浅的碎碎念，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今晚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夜空里一片云也没有，星光竟然是一层一层撒下来的，像是薄薄的纱次第笼下来，那些微茫的星光从几千光年以外穿梭而至，抵达她眼底。
　　美得像梦境里的极光一样。
　　她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变得很安静。山风很慢很缓，像是晃晃悠悠的婉转船歌，那一层一层纱帘一样的光在眼睫上滑过，映在眼底，化作模糊的光影。
　　是不是人只有在大自然面前人才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呢？人类与山河、大地相比不过是生物进化最后几秒的浪花，和几千光年外的恒星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那么现在她们心里那些小小的悲喜，是否就更加不值一提？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叶山浅突然问她， “看星星是什么感觉？”
　　“很美。”
　　“还有呢？”
　　“觉得自己很渺小……觉得我几天前为了孟桥安哭成那个样子……”谷穗想了想，斟酌了一个很朴素的词，“挺没意思的。”
　　叶山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虽然确实是想找你聊聊，但我还真没想到龙马伊蓝不来，她活跃气氛比我强多了……”她顿了一下，侧过脸来看谷穗，“我昨天听你去风纪委员会问退学的事……刚好路过，听你问被洗脑会不会变成傻子。”
　　“后来教授把我轰出来了。”谷穗说，“看起来我过了3E考试就不能退学了。”
　　“为什么？”
　　谷穗知道叶山浅问的是为什么她想退学。
　　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狡黠如安倍理央，甜美聒噪如龙马伊蓝，二得像个神经病一样如芬格尔，或者懒癌面瘫如源稚生。
　　却没有第三个人，如孟桥安和叶山浅一样，让她觉得这样……透彻的聪明。
　　明明看起来都不是智商多高的人，然而关键时刻总会说那么一两句话，漫不经心的语调，告诉你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偏偏过于亲切的外表是他们的行为不让人觉得这是在炫耀智商，反而感受到某种窝心的温柔来。
　　其实谷穗是个很坦诚的人，坦诚到不会骗人……只要有人愿意听，不嘲讽不打断，她就愿意讲——就像几天前和伊蓝喝着啤酒一起吐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她这一次犹豫了很久很久，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轻声说出一句话。
　　太轻太轻的话，落进叶山浅耳畔，都像是幻觉。
　　“你们……从来都不害怕么？”

　　“你站在一个人面前，你不知道他下一秒要说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你喜欢他的话，你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你……你们不会害怕么？
　　“你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你和她说话，不知道说出来的话她会不会喜欢，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要是说的不对还要解释，可是你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不会生气……你们不会害怕么？
　　“你喜欢一个人的话，你会不顾一切地对他好吧，可是如果他不喜欢你呢？如果付出不会有回报呢？如果其实马上就成功了但是你觉得不可能了就放弃了于是你们就错过了……你们不会害怕么？
　　“你看这个世界啊……这么大……这么大啊……你不知道未来，不知道命运，不知道怎样选择才是最好的……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们真的不会害怕么？
　　“你们这样的人，生活在这个大世界里的人……你们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生活在无穷的未知里而害怕得要崩溃掉么？”

　　谷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风里，像是滚水水里不断上浮的泡泡，她的某种激烈的情绪不断地把泡泡撑大，之后冲出水面……无声地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叶山浅才从失语中找回了自己的嗓子。
　　“习惯了，就不怕了。”
　　“可是我不想习惯。”谷穗说，“我曾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在你们看来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至少我不怕，我在那里我就是王，没有出乎意料的事情，所以我不害怕……可是后来我有点烦，我猜外面的世界会更好——的确更精彩，可是也危险。”
　　“那只是因为你不想长大……你不能一辈子不长大。”
　　“我能。”谷穗轻声重复，“我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资本——我能。
　　“所以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危险的事情呢？我自己一辈子待在那个小世界里，我很开心那么有什么不好么？”
　　“你说的对。”叶山浅挣脱毯子起身，长发在星光里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她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你可以一辈子躲开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像很多人类可以一辈子不知道龙类的存在。”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混血种不害怕随时会死的屠龙生涯么？因为他们在人类中混不来，他们身上龙类的基因让他们难以理解人类的世界观，所以他们宁愿放弃安稳的生活而去得到同类的认可——这就是混血种的‘血之哀’。”
　　谷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只好含糊地回答，“我想我没有——我在我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好。”
　　叶山浅没有被她打岔，只是继续，“我刚刚问你看星星想到了什么，其实我想到我以前看星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个山里的小姑娘，最大的奢侈就是穿一条城里买的纱裙子。我和朋友去看星星，天空比这里还要干净，我们躺在山坡上，讨论哪一个老师比较漂亮，讨论谁家的柿子树结的柿子甜……直到被虫子咬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回家。
　　“虽然这个世界很残忍，命运很扯淡，但这个世界还是给我留下了很多，比如回忆。
　　“你能在你的小世界里得到这样因为不确定才显得精彩的回忆么？”
　　谷穗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可你并没有立刻走啊。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你还留恋的话，只能是因为这里有你留恋的东西。哪怕最后未必能决定你的选择，但至少能让你犹豫。
　　“这个世界是因为未知才危险的，也是因为未知才更显得美丽。你不知道下一刻会遇见什么好事情，不知道现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会在多年以后你回忆起来的时候扮演怎样的角色。
　　“人总有些挂念的东西吧，有些让你在很辛苦的日子里坚持下去的理由吧。”叶山浅轻轻地笑了，“有一些东西，会让你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心甘情愿地剪除保护自己的羽翼。”

　　叶山浅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演讲之后，突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很喜欢你……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你很像我。”
　　谷穗突然裹着军行毯坐起来，一本正经地反对道，“我不像你！你没有我漂亮！”
　　叶山浅一愣，立即伸手把女孩柔顺的长发揉得一团糟，之后对着女孩气鼓鼓的小脸认真地看了看，笑意浅浅道，“好吧，发型都这样了还是脸小眼睛大——你漂亮。”
　　“不过说真的，我刚到卡塞尔的时候，一想到我身边都是爬行类我也很害怕，其实我在麻瓜的世界也生活得很好。”叶山浅的眼睛亮得像是揉进了满天星光，她轻声说，“可是我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尽头。”

　　谷穗把脸抵在叶山浅背上，她的眉眼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了很久。
　　“你在想什么？”叶山浅忍不住问她。
　　只听见身后的女孩笑得轻而温柔，软软的声腔透了盈盈的生动来。
　　“我想给他发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