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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女 ...

  •   “还记初见懵懂
      指尖婉转七星峒
      闻旧事,怅惘玉容
      原是红尘堪一梦……”

      细细的歌声飘在凌晨的夜里,没有伴奏,只是属于少女的单薄嗓子随意唱着,不认真听就会让它从耳边溜走。那有一调没一调的唱法让人听了心慌,像是在走钢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
      因为隔壁的别墅在开派对,清清凌凌的歌声被狂躁的舞曲一冲就更显得单薄无力,又薄又脆,像是低低的哭音。来人想起歌者的身份,不由多了几分叹息。
      ——孤女。
      来客走过门禁,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闻着早春幽冷的梅香踏入主宅,唯有一盏孤灯照亮开阔的屋院,灯影闪烁得寥寥落落,好不可怜。
      在别墅区里,这样大的宅子也很少见,宅子的配置也是与众不同的奢华——不过若是想想宅子的原主人开发了一整片别墅区,那么面对这座漂亮的别墅也没法挑刺,所谓自己家里随便折腾,没人能说什么。
      只是如今这座别墅挂满了白色的帘布,院子里四散着一堆燃到尽头的蜡烛,还有正厅中巨大的黑白遗像,不难猜出这座漂亮的宅子刚刚死了一个男主人。
      “守灵七天。现在到了八天凌晨,以后就恢复正常了吧?”来客低声自语,话音中隐约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她停下来认真地想了想要是自己老爹死了她会什么表现,哭起来会不会很真诚?如果她哭的出来的话。
      她脸上的讽刺越来越浓,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皎白的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像水一样流泻满地,月光下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个纤秀的人影。

      那人的长发柔顺地蜿蜒到腰间,在月光下显得黑而直,像是一匹发亮的锦缎。初春的夜里,那人却只穿了一条夏天里常穿的素白吊带裙子,白色的纱裙随着微风旋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裸露的大片肌肤衬着乌黑的发丝,在白月光下显出毫无血色的白。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打扮……很难不让人尖叫一声女鬼然后晕倒。
      不过就算是真的女鬼,也未必能让来客动一动眉毛。
      月光下的白衣女孩从容地把发丝理顺,歪过脑袋眯起双眼,像是一只觅食的猫儿,细细地打量来人。
      白色的月光照亮她的脸颊,是东方女孩独有的精致五官,长开了的眉眼清丽素雅,脸颊上依稀可见软软的绒毛,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您穿正装不好看呢,以后不要穿了——还是那条毛衣裙好看,显得腰细,配色也干净。”女孩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带了点娇嗔的甜,让人莫名想起上好的青花瓷,“你穿这么一身黑,我都不敢认了,安倍老师。”
      安倍理央叹了口气,清亮的嗓子里依稀有岛国的酥软口音,“谷穗小姐,你家里办葬礼,不穿正装是很不合规矩的……你又不穿拖鞋了。”
      谷穗默默把脚伸进她递过来的毛绒拖鞋里,鞋面上的猫咪笑得很呆板。她就着月光打量自己露在拖鞋外面的半截子白生生的脚踝,绿色的静脉沿着脚踝的肌理消失在拖鞋的遮挡下,月光下的脚腕看上去纤细易碎,像是琉璃那样的东西。
      “我不穿。”她蹬掉拖鞋,晃了晃脚丫,“我家有地暖!”
      “这个语气用中国俚语来讲应该是——暴发户?”
      “不对不对!是土豪!”谷穗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她光着脚跳了跳,又一脚踏在沙发上,看起来豪气干云, “正好过了七天守灵日,我请你喝酒!87年的法国酒!”
      她一蹦一跳地踩着楼梯往上跑,十八岁的女孩子,按照大家闺秀的礼仪培养了半年,如今还是像只没人管的小野猫——安倍理央不由自嘲这半年的家庭教育根本就是喂了狗。

      微凉的酒液慢慢滑过喉咙,浓郁的甜苦味浸透了整个口腔,在舌尖上烧起来,像是吞了一口温吞的火焰。
      安倍理央熟练地晃动酒杯,瑰红色的酒液在高脚杯里打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衬着她指尖的蔻丹,格外漂亮。
      “嗯……八七年的拉菲,标价挺贵啊!”谷穗提起酒瓶,眯着眼看了看,唇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来,活脱脱一个醉生梦死的女酒鬼。“喝着有点儿苦……你觉得呢?”
      “红酒不都是这样么?不苦的是葡萄汁。”安倍理央脱了西装外套,露出白色的衬衣,有些烦躁地解了几个扣子,“说实话,我也不太会喝酒,小时候家教严,我父母从不让我喝酒,长大了……就是这两年罢了,写论文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研究怎么喝酒?”
      这样的话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份坦诚让白裙女孩拍手大笑,清脆如银铃。
      “对对对,谁喝得出来八七年和七八年的区别啊?要我说葡萄汁里兑点儿什么海胆的——不就是红酒了么?什么玩意儿啊,还没板蓝根好喝呢!”女孩笑得趴在地上捶地板,一张苍白的脸上有带了酒意的潮红,看上去多了几分血色。
      然而安倍理央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这样粗鲁不着调的姿态,这个女孩仍然是美丽的。
      白色的月光照亮女孩巴掌大的瓜子脸,她的眉眼端庄精致,五官带了点南方女孩的柔婉神韵,她的瞳色近乎纯黑,看久了像是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潭水,偏偏又是清澈的,透着某种精怪一样的灵气。
      她坐在月光里,白衣散发地弯起唇角,要么是吸人精气的狐妖,要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总之不像人。
      “我以为你是那种真正的贵族小姐呢。”
      “贵族小姐也是不同的——有的是小公主,有的是未来的皇后,还有的是布景。”安倍理央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那个当布景的,像个样子坐在那里就行了。”
      女孩想了想,问,“也就是说,很多贵族小姐也和我这个暴发户家的土姑娘没什么两样喽?”
      “理论上来讲不是这样,贵族也讲究血统中与生俱来的优雅——不过我倒是觉得人的后天培养更重要……”
      “就像你这个日本妞,来了北京一年就练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谷穗打断她,笑弯了眼像只蔫儿坏的小狐狸,古灵精怪的。
      “尊师重道啊大小姐!”

      安倍理央是东大来北京的交换生,学的是古文字这种一听就很不好找工作的专业。文文秀秀的一个日本姑娘,家里是谷老板的合作伙伴,就租了谷家在北京区的别墅,顺便被谷先生请来做谷穗小姐的家庭教师。
      其实她也就是个十九岁的年轻女孩,比她的学生不过大了一岁,倒是意外地投了谷穗的眼缘。
      这位房地产老板的女儿倒也不是什么大小姐的脾气,真正富二代身上的纨绔之气在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花钱不多甚至连大众名牌都不认识——这也得益于她的孤僻,没人在她耳边嘟囔什么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她也乐得不知道。
      安倍理央每次见她,她的打扮都是清一色的吊带纱裙,没有图案,只是肩头开着浅色的小花。这私人订制的款式,偏偏能显出女孩纤细娇小的身材,除了另类些有点儿妖气,倒也漂亮。
      听说她学校里有个女孩也跟风穿了一条类似的裙子,有人笑话她料子太廉价比不得大小姐的名贵布料,谷穗正巧路过,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裙子,就在大家都YY她会把裙子扯了说就你也配穿和我同样的……她很欣赏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塔夫绸诶!好东西。”她摸了摸自己的雪纺纱,认真地对比了一下,最后下了结论,“应该是你的比较贵吧,我老爹说涤纶雪纺纱很便宜。”
      后来安倍理央说,“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谷穗哼了一声说:“我有说错么?”
      至于她为什么喜欢穿便宜的涤纶雪纺纱——这是个秘密。

      就是这么一个脑回路不怎么正常的妹子,她老爹还担心她太孤僻心理会出问题……所谓的家庭教师,就是陪大小姐解闷儿的朋友。
      谷穗扔了酒瓶,光着脚踏在地板上转了几圈。雪纺纱裙在月色里绽开了一朵花,裙下修长的小腿有漂亮的线条,依稀看得出她身边有细小的尘埃温柔地打转。
      安倍理央又听见她唱那首歌。

      “固知君未情钟
      天人誓不渝,然诺重
      摒却身归鸿蒙,感君温柔共
      情深前世,缘浅今生
      琥珀浓,倾满盅,俱随风”

      “刚刚没进门就听见你唱歌,不过我中文不好没太听懂。”安倍问,“是中国的挽歌么?”
      “不是啊,是网络上的一首古风歌,讲情情爱爱的,我也听不太懂,但我很喜欢它的调子。”
      女孩的话音慢悠悠的,像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听起来清清静静的。
      “我小时候,我妈妈喜欢唱这样慢悠悠的歌,听起来很温暖……但是我爸爸说我唱不好,总是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在哭。”
      白色的月光一点一点浸入她的眼底,照亮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她近乎纯黑的眼瞳中倒影出一抹浅浅的哀凉。
      “我有点儿想他们了。”
      谷穗在月光里蜷起身子,她按住膝头,白皙的手指缓缓下滑至小腿,整个人都缩得像是一只蔫儿蔫儿的小猫。
      安倍理央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女孩的眼神跟着她的指尖移动……那只手落在她的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你啊……怎么看怎么可怜。”安倍理央低声说,语气中没什么起伏,“穗儿……你以后什么办?”
      “我爸都安排好了,他手上30%的股份,留给我10%,保证我混吃等死到一百岁。”谷穗轻轻笑了一声,这种时候依旧满腔不着调,“剩下的,有的转让有的卖,现在我账户里一下子多了五十万现金,过两天还会有新的进账……这些我也不懂。”
      安倍理央皱了皱眉,没说话。
      “他出车祸死得特别快,连遗嘱都是以前立的,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女孩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梦里的浮烟,“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死了,我就不和他吵架了,我就好好和他待两天,他怎么骂我我都不生气了……可是就算我有这个机会,我也不能预知死亡,那么我还是会和他吵。”
      “所以这是个谬论。”

      说起来谷老板也是个商业上的奇迹,以前看起来只是一个有钱的房地产商,如今细看才知道他孤身一个人北漂十来年,来的时候没人脉没亲戚,走的时候除了亲手做出来的房地产品牌,就只有一个刚成年的女儿。
      ——所以遗嘱非常好写。
      除了谷穗,谷老板别说亲人,连个再婚对象都没有,亲缘稀薄到这个地步……在中国人里也是少见。
      安倍理央把女孩轻轻地抱在怀里,以前抱她她都像个警惕的小刺猬,如今她真的乖乖地不挣扎了,理央却难过了。
      其实她们也算不上闺蜜,然而这一刻她还是有点心疼这个女孩子。
      “谷伯父一直没再婚啊。”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毕竟伯母过世这么多年了——你倒是有个好爸爸。”
      “没结婚不代表没女人,我就是懒得闹他,要真揪起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女人呢!”女孩抬起头,又开始说胡话,“我可不觉得他对我妈有多好,可能是好吧,反正我不记得——他忙得连我妈的坟都不记得在哪儿了吧。”
      “我妈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其实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女孩勾住理央的脖子,白瓷一样的脸颊上有妖鬼一样诡异的笑意,“你很失望吧?”
      安倍理央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问,“失望?我为什么要失望呢?”
      “因为你一直对我家的事很感兴趣啊,尤其是我妈妈。不然以前我骂你让你滚的时候你早就扇我了,干嘛还回来跟没事儿人一样对我好?”女孩依旧懒散地缩在安倍理央的怀里,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儿,说出来的话也平静如唠家常,“我最开始还以为你想当我后妈呢,后来觉得……你就是在针对我,或者说我妈妈。”
      “可惜我对我妈妈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了,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关于我妈妈,能查到的事你都知道,查不到的……也许我爸爸知道——但我不知道,所以现在没人知道了。”
      安倍理央尴尬地笑了笑,捏了捏女孩的鼻头,“你小说看多了吧?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公主遗孤我是黑暗组织的女间谍?拜托啊大小姐,就算你妈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来找你——长点儿心好不?”
      女孩默默坐直了身子,嘟着嘴盯着她的眼睛看,认真的表情像是一只小狐狸在看到嘴边的食物,正儿八经又狡诈孤疑。
      安倍理央气定神闲地回瞪着她。
      “好啦好啦!”最后还是安倍理央败下阵来,这下她才像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了,笑起来含了微微的狡黠,“我承认我是对伯母有点兴趣,然而只是好奇好么!谷穗儿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好心好意来给你爱的抱抱诶!”
      谷穗歪过头,唇角弯起一个软软的弧度,笑得很乖,之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我死了爹心情不好逗你玩你不要和酒鬼计较——总之,理央姐姐你对我最好了。
      “至少今天晚上你还来看我,够朋友啦。”
      女孩伸出手去遮挡眼前过分明亮的月光,手掌给她白净的小脸盖上一层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你知道么?你是这七天以来,唯一一个来看我而不是看我老爹的。”
      她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说不着调的话了,好像真的喝醉了一样,安倍理央无奈地听着她酥软的撒娇,隐隐听出她语气里空洞的无聊来。
      她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才惊觉自己后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风一吹,凉意从脊椎慢慢地爬上来。

      有一句话是,只有神经病才会拼命证明自己不是个神经病。
      同理可证——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急于把自己说得坦坦荡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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