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劫》蓝色竹蜻蜓

3、路离篇

　　客栈的大堂又一次陷入冰冷的寂静，跳动的烛火将我的影子投影在墙上，却是飘飘缈缈，淡得几乎透明。
　　——看来，是时间到了啊……
　　我推开窗，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直扑我的面门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纵身跳出窗外，化作白狐的模样，踏雪而去。大雪还在纷飞而下，惨白的月光洒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晃得我双眼都有微微的湿润。

　　——是的，那就是我的故事。我就是路离，我就是那只白狐。

　　我才跑出百米远，就累得气喘吁吁，只能停下休息。我隔着纷飞的大雪，回过头望着默立在夜色中的客栈。那大开的窗户，就像黑夜中妖物睁开的一只眼睛，透着几分诡异。
　　石叔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窗边，他探出大半个身子，左顾右盼，怕是已经发现了我的不辞而别。他这是，在找我么？
　　我只感到温热的泪水一下涌出了我的眼眶，这一次，终于是换你找我了。
　　——我的，孟相渊。
　　我终于又找到了你，而你，始终不认识我。

　　我极力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只是这连绵不绝的雪花实在讨厌，我的视线渐渐恍惚。纷飞的雪花变成了飘零的落英，时光流转回百年前的今天，阿渊的生辰，我的忌日。
　　只不过，忌的不是我的死亡，不是我散尽的修为，而是我和阿渊，纠纠缠缠近千年的命运。所有的纠葛，都在那一天，被阿渊一剑斩断！

　　那是我修成人形后，第一次来见阿渊，正好是在繁华开遍的仲春。
　　他还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身着一袭青色长衫，倚在一棵桃树下闭目养神。微风吹动他的衣袂，头顶落英飘零，轻柔地拂过他的发梢眉间。
　　千年的时光好像打了个圈，他又变成了温文尔雅的书生，一切好似回到当年。
　　我拢了拢鬓角，理了理裙裾，走到他面前。
　　“阿——”我一句阿渊还没喊出，他紧闭的双眼却忽然睁开，袖中蓦地幻化出一柄桃木剑，直刺我胸口。
　　“呃啊——”刻着咒文的木剑深深地没入我的身体，剑身如烈焰一般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仰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尖利的指甲齐刷刷地生出，不可控制地溢出一股护体的真气。
　　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世，他是除妖师。

　　强盛的妖力四散而出，阿渊瞬间被弹开数丈之远，重重跌倒在地。刺目的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我突然就心软下来。
　　“妖孽！我等你许久了！”我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冷冽如清泉。

　　——是吗？阿渊，你知道吗我也等你很久了啊......
　　真的、真的很久了……

　　“阿渊……”我努力压住被激发出的护体真气，想开口解释，却见他突然从地上跃起，身形快如鬼魅，转眼便移至我面前，伸手握住了剑柄。手腕一扭，剑柄在他手中打了个转，连带着剑刃也在我的伤口里生生地绞动了一圈，而后又被猛地拔出。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尽情吞噬着我的神识。
　　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我身体里奔涌而出，将我胸前的衣服染得一片血红，我只觉得身体里的温暖一点点被抽走，手脚渐渐冰冷。
　　——要结束了么？
　　我嗅着风中甜腻的血腥味，不甘心地蜷曲着十指，努力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双手结印，维持着我人类的样貌。
　　是啊，即便是到了这一刻，我都不愿在阿渊面前变成狐狸的模样。
　　——哪怕只多一秒，我也要让你看着我现在的样子。
　　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以这个样子走到你面前。
　　而你，却连让我说一句“好久不见”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放弃了还击，也忘却了疼痛，只是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死死盯着阿渊。隔着千年万年的时光，看着面前的青衫少年，双目几欲泣血。
　　那一刻，我绝望地想：当初，你就应该让我死在那个陷阱里的。
　　——你不要来救我，不要照顾我，不要纵容我，就让我懵懵懂懂地被猎人杀掉，被他们剥下皮毛，身子被野狗分食，也好过现在，被你一剑斩断千年的念想。

　　或是为我的目光所感，阿渊坚定的神色也有了一瞬的动容，任凭剑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他的衣衫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害了多人性命，如今，这也算是报应了。”
　　阿渊清冷的声音伴着微风而来，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后，便转身负剑离开。
　　那时，粉色的桃花在风中不断飘零，就如同眼前这纷飞的大雪。

　　阿渊啊，你看，这是多么漫长而痛苦的一天哪！可我，只能用一句话草草交代。
　　——因为，你不想听。
　　你也没有像我奢望的那样，对我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但我知道，我的阿渊，你总归是善良的。无论是最初的落魄书生，还是百年前的冷峻除妖师，亦或是如今的客栈老板，你对我，好像永远都存着一份恻隐之心。

　　石叔在窗前立了很久，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我知他是受了惊吓，又怕他着凉，心下焦急，下意识地往前跑了几步，但又很快怔住。
　　我要这个样子去见他，怕更要给他吓出一个好歹来。可惜啊，我已经没有那个能力，再幻作女子的模样去见他。刚才短暂的相聚，就已经耗去了我所有精力。

　　那一日，我被阿渊重创，散去了我数百年来的修为，变回了一只平凡的狐狸。我不能再修行，成了一只真正白毛畜牲，整日在大地上游荡，一天天的老去。
　　我自知时日无多，却还是忍不住开始寻找这一世的阿渊。只是我已不能再变作人形，只能用最简单的幻术。到达阿渊面前时，我早已精疲力竭，只能匆匆上楼休息。
　　但是，风烛残年的我，即便是休养过后，连这样拙劣的幻术都维持不久，只能和我的阿渊相聚一个故事的时间。
　　这个故事，我花了我无忧无虑的前半生，努力演绎，又用尽残破不堪的后半生，尝试诉说。
　　我穿梭在多少个勾栏瓦舍，听了多少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受了多少人的追打喝骂，才学会用我认为最动人的言语，向你阿渊说出这个故事。
　　可是，我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妖性本恶。
　　罪有应得。
　　人妖殊途。
　　还有一句无关痛痒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石叔说出那一句叹息的那一刻，千年的时光仿佛在刹那间重叠。他的神态表情，竟和当日阿渊手持桃木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血泊中的我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每一次，你都可以对我当初所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而对我今日的过错耿耿于怀？
　　那一刻，我只感觉到命运的年轮无情地碾压而过，我的周身一片寒冷，冷得我忍不住浑身战栗，冷得我用力蜷缩起身体。

　　客栈的窗户终于被关上，石叔的身影也彻底消失。
　　——真好，这一次，我和你说了这样多的话，我终于让你知道了我们的故事。
　　我在心底暗自庆幸，同时又暗自期许，当你垂垂老去，请记得在某个大雪的黄昏，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乞求用一个故事换借宿一夜。

　　我最后一次回望客栈，“石叔客栈”四个大字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笔法苍劲雄浑，是石叔亲笔所写。
　　我不禁想起这一次，我和阿渊的相遇。他握着笔，从柜台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好，说说看。”
　　说说看……怎么说得清呢？千年的时光在我眼前打马而过，每一世阿渊的模样，都如浮冰一般，从幽暗的记忆深处，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最后最后的定格，却还是他最初的模样。
　　他握着笔，眉眼带笑地从纸上抬起头来，午后的微风吹动着他的纶巾。
　　“小狐狸，过来看看，画得像不像你？”

　　小狐狸……小狐狸……远远地，似乎又有人在这么呼唤我。
　　我拼尽最后的力量，又回到了当年遇到阿渊的地方，如今这里已变成了一片荒芜的空地。
　　我趴在冰冷的雪地上，眼皮越来越重，神识渐渐恍惚。我只觉得雪花飘落的速度越来越慢，慢慢竟变得好像漫天漂浮的尘埃一般，在空中无声地浮沉。
　　一阵寒风吹过，大雪也如轻烟般散去，皎洁的月光穿透层层叠叠的乌云，洒落而下。树苗伸着懒腰从地底复苏，兀自生长，转眼就成参天大树。头顶枝叶交错缠绕，沙沙作响。
　　——原来，竟是又回到了我初遇阿渊的那个月夜。

　　我无声地微笑起来，极力望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恍惚中，似乎又是有人身着青衫，踏着月色而来……
　　——一切终将，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