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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玲珑 ...

  •   苏玲珑是陈家老爷用六根金条从上海十里洋场买来的交际花,年轻漂亮,读过一两年的书,爱用法兰西的名贵香水。

      受过西式教育的女学生总有点那么与众不同,吸引着有钱而又不失风雅男人的目光。

      陈家老爷刚过不惑之年,对于世事有了一定的见解,更知道用什么手段去结交生意场上的伙伴与笼络情窦初开的少女。

      苏玲珑从女子中学辍学后,便到“大世界”唱歌。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日后会成为像金嗓子周旋那样的歌星,可是不久她还是认了命,与其踏踏实实得唱歌,追逐扑朔迷离的前程不如去寻觅一条人生的捷径——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一位养尊处优的姨太太。

      姨太太是旧时代的东西,宛若五斗橱里的一匹富贵锦,好是好,但已不如洋装时髦。不过苏玲珑坚信她终归是不一样的。她做了头发,前刘海用火钳烫作卷发,堆砌成云鬓雾鬟,显得登样又时尚,像个文明小姐。

      她天生不是个沉闷的人,爱吃爱睡,性情开朗,耐不住陈家老爷出去谈生意后的清冷。

      她正处于最活跃的年纪,即便名花有主,也会无所顾忌得同各色男人调笑卖弄新潮女人的风情。陈奉贤便曾亲眼见到她往别的男人的西裤上倒咖啡。为了惩罚她,他把她送到乡下去跟庄子里的女人学学老式的规矩。

      苏玲珑第一次出现在陈家大宅的时候穿着印有粉色小碎花的无袖旗袍,两条白皙的手臂圆润而修长得打横抱着,下摆开叉到大腿根部,露出曼妙的腿部曲线。她的年纪徘徊在少女与少妇之间,可身材已经相当的成熟了,结实而丰满,只是面部表情风情又稚气。

      一身儒雅长衫的管家白福领着她往祠堂走,漫长的游廊像是一段找不到尽头的路。苏玲珑觉得自己是闯进了一个胭脂盒子,脂粉已褪,空余一个盒子,叫人失落。

      陈家大太太正在祠堂诵经,至于念的是什么经,为谁念的,这个陈家上下各执一词。有的说大太太是在为老爷为这个家祈福,有的说她是在咒其他姨太太不得好死,也有的说她纯粹就是无聊,随口念念打发余生。

      祠堂位于陈家大宅的正北处,光线不甚明亮,雕花隔扇门推开时,苏玲珑觉得有灰尘扑簌簌得落到自己身上,躲都躲不及。也许那只是一束灰色的光线,是苏玲珑眼花了,也许那就是灰尘,这栋老宅子哪儿都是灰尘。

      苏玲珑忽然想起租界里那种圆顶的楼厦,那或许是花旗银行,或许是渣打银行,全都是有钱人喜欢存钱的地方。苏玲珑就是在那里遇见陈奉贤。

      那时候他正命仆从在给他存钱,白俊的长方脸儿,身段潇洒,把玩着黑色礼帽倚在一侧,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而苏玲珑是取出家里最后一笔钱来维持生活。

      她经营茶叶贸易的父亲破产了,她的小资生活也结束了。

      她需要自力更生,她没那种本事。

      陈奉贤的元配妻子王蔻芝第一眼看到苏玲珑时就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以及能是什么身份。

      陈家女人有个独特的标记,那便是在鬓角纹一朵梅花,瞧上去像一颗红砂痣,亦称梅花痣。苏玲珑鬓角上的梅花痣娇艳而明媚,显然是出自纹身大师之手,而陈家大太太的梅花痣同她本人一样,已经枯萎凋零成一块污迹,只能叫人厌恶。

      至于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给陈奉贤做妾的会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王蔻芝自恃出身高贵,素来不太瞧得起别人。

      在她眼里,苏玲珑这个女人妖冶而狐媚,是个彻彻底底的贱货。她叫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都离她远点,说她将给陈家带来灾祸。可在陈家奴仆的眼中,这个四姨太满足了他们对于城里新派女人的所有幻想。

      时髦窈窕,虽是天足,亦是小巧玲珑,穿着高跟鞋走路时像是一朵翩跹而落的梅花。还念过书,坐在花园秋千架上看张根水小说时温婉而沉静,仿若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陈家的仆人都喜欢苏玲珑,但惮于大太太的威慑力,大部分人对她还是敬而远之的。

      王蔻芝对苏玲珑颇有微词,苏玲珑却对此满不在乎,她觉得她只是暂时来乡下度个假,等陈奉贤想她了便会立马派人来接她。

      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

      陈家祖上出过一两位红顶戴的满清官员,但真正奠定陈家在乡里与城里独霸一方地位的人物是陈奉贤的父亲陈佐良。

      陈佐良年轻的时候是个拿着竹刀的手艺人,后来竹器行兴盛了他便开始收徒子徒孙,壮大门户。随后又抢了几条粮船打响了名号,继而抢占码头成立帮派,是法租界里的风云人物。

      陈奉贤是陈佐良跟一个唱越剧的小花旦私生的,他与父亲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发迹后回到乡下买地做财东,后者是留在城里不想回去了;最大的相同点是都喜欢纳妾,都喜欢十八岁的女人。

      除却元配妻子王蔻芝与小妾苏玲珑以外,陈奉贤在乡下另还有两房姨太太。

      陈家的二姨太,苏玲珑是在花园里撞见的。

      南方的盛夏炎热无比,陈家虽然深宅大院、花木蓊郁,但谁也挡不住六月里的毒太阳。

      花园里有池塘曲廊,四周用竹帘遮着,芭蕉叶嫩绿嫩绿得透着凉意。苏玲珑往凉快处走,远远地瞧见一个身姿瘦削的女人在那训孩子。

      或许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苏玲珑见到漂亮女人都要跟她比一比谁更美。二姨太姚金铃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宽袖的锦缎旗袍,含胸而立,上头的款式花纹早就不时新了。苏玲珑打量她的面容,薄施胭脂,眼角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人有三四分的憔悴,但愈显楚楚风致。

      苏玲珑注意到她身材不够高挑,胸脯平平的没有一点实际的东西,是以她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女人在城里头并不吃香,干瘪瘪的扔在乡下才算得上略有些姿色。

      彼时姚金铃坐在美人靠上,手打着一把杭州产的湘妃扇,一边喊热一边喊着她女儿的闺名。她拿扇子指着陈三小姐说:“你这孩子真还不如狗聪明。狗都知道天热了要躲在树荫底下,你却还傻乎乎得站在大太阳底下。”

      姚金铃说话时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令苏玲珑感到震惊,她觉得姚金铃像极了她过世的二姑妈。

      那是一个爱把一条贵宾犬当儿子的寡妇。

      苏玲珑记得在父亲的葬礼上,这个女人抱着那条吊梢眼的贵宾犬过来悼念,穿着精心修饰的黑色丧服,手上套着鸽子蛋,亮澄澄的样子扎人眼睛。她三鞠躬后就忙着跟人说她的宝贝有如何的乖巧伶俐,完全不顾是在什么场合。

      想起往日的种种,苏玲珑就难受得连热也不觉着了,正转身要走,姚金铃却忽然叫住了她。

      “你就是四太太吧。我早听吴妈讲过你了,是城里头的小姐吧,果真标致。”姚金铃那双雾蒙蒙的丹凤眼惊羡得望着苏玲珑,“跟乡下那些没见识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是不一样。”

      姚金铃亲热得拉着苏玲珑往美人靠上坐,又瞧了她一圈,摸着她的旗袍说,“这做工、这针脚,就是昌记布庄的段师傅也没这手艺。老爷他真是疼你,给你买这么好的衣料。”

      姚金铃的神情举止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表现,苏玲珑顿时转悲为喜。她沾沾自喜得道,“这衣服不过是普通的料子,裁缝师傅也一般般。我那还有更好的,改天拿给你几件穿着试试。”

      姚金铃灿烂的笑,谦和而讨好得道,“我可不是你们这种小姑娘了,装年轻是要被人笑话的。”

      姚金铃虽不幼稚天真,但绝对是与“衰老”一词毫无干系的。

      “像她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冠冕堂皇说话的女子是少见的。”当初陈家老祖母在世就这么说过。府中的丫鬟、仆妇见识的多了,也都知道二姨太是个最世故圆滑之人,当然也是最聪明的。

      相比之下,苏玲珑既娇气任性,又在愚蠢当中排得上号。

      大都数人都是精明的,陈府下人们把这几位姨太太的举止都看在眼里,性情也摸透了,平常该小心的都小心,该怠慢的时候也绝不浪费自个儿力气无事献殷勤。

      姚金玲热情客套,苏玲珑却甚是冷淡,没有说话,俨然是在表明: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虽和姚金铃一同坐着,可故意把背挺得直直的,显出一种高人一等之势,仿若和这腐朽的陈家老宅隔着一个时代。

      她夸张而滑稽的举止是可悲的,在这个被人遗忘的陈家,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姚金铃瞧出了苏玲珑对自己的轻蔑意味,但是她装作没察觉的样子,依旧夸她年轻漂亮,又有学识,正是最讨男人欢心的那种女人,以后陈家的女人都得仰仗着她的脸色活。

      苏玲珑虽然不太喜欢姚金铃,但对于她的奉承话还是蛮受用,未几,就亲亲热热得同她姐妹想称了。

      姚金铃一边寒暄,一边却是在想,到底在得意什么?你还不如我,我还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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