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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三] ...

  •   不敢惊动太医院里的大夫们。杜宇只摸黑潜入御药房,找了些止血的药粉给纪轻虹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重新包扎。但纪轻虹已经失血过多,神志昏沉,且身体也渐渐变冷。杜宇晓得自己所做的只不过能拖延一时半刻而已,还是得尽快给纪轻虹找个大夫。于是扯了一幅幔子,把纪轻虹兜在着背上捆牢了,又向宫外奔。
      这会儿宫里好像平静下去了,并未再见到那诡异的绿烟花,也没有听到士兵追赶刺客的喧闹声——按说,崇化帝给人掳走,宫里应该好像炸开了锅似的四下里寻找才是,但禁宫却出奇的平静,只有惯常巡逻的士兵间或一队队经过,有时也遇上太监和宫女。
      杜宇本来背着纪轻虹飞檐走壁。但是发现动作大了,难免扯动伤口。纪轻虹的鲜血很快把幔子都染红了,连杜宇后背的衣服也被浸透。他暗想,再这样下去,未出宫,纪轻虹就血尽而亡。于是只有改走平路,无人时疾步如飞,远远瞥见有人经过,就随便闪进哪里的宫房躲藏。这样,虽然耗费了不少时间,但纪轻虹伤口终于没有再流血了。杜宇心中的愧疚也减少了一些。
      再不远就要出禁宫了。路过太极殿附近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喧哗之声。
      杜宇选择这条路线,乃是考虑到夜晚群臣不需议事,即便奉诏进谏也通常在御书房,所以太极殿附近是最冷清,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却怎料来到近前便听到喧嚷?他不敢冒险,先将纪轻虹放在一处无人的偏殿中,自己去探探虚实。
      伏在宫墙上一张望,只见太极殿前聚集了百多名文武官员。虽然他只是假冒的一品大员,并不识得许多大臣,但瞧这架势也估摸到差不多是京师七品以上所有官员都来了。心中好不奇怪:为了应付蛮族,已经召集了不少兵部官员,现在却又把这些吏部的、刑部的、礼部的——甚至国子监、翰林院的人都召进宫,是要做什么?再说,崇化帝已经被人挟持,还能和大臣议事么?他再细看,见太极殿门前的台阶下,有几个太监正拿着一本卷宗不知怎核对什么。有大臣走大跟前,太监看看卷宗,就指示他们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向太极殿的两边绕,似乎是各有不同的事情吩咐他们。
      太过离奇了!杜宇全然不解。但他也没打算去深究。此时此刻,皇宫中再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想牵扯其中了。
      那些恩怨,去年今夜他放不下的恩怨,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身份也没能放下的恩怨,现在仍然在追逐他啃啮他。他决不要再次被追上。也决不要被任何人任何的事任何的诡异动静引得回过头去。因为再错一次,他必然会失去一切。
      于是又悄悄地回到偏殿里来。纪轻虹仍旧昏迷不醒。先前的幔子已经浸透鲜血,杜宇闻到那血腥味都觉得恶心,便又扯了这偏殿里的幔子重新将纪轻虹包裹,意欲绕过太极殿向东面出宫去。
      只是越走,他就越觉得血腥味浓重。回身数次检视纪轻虹的伤势——拜那御药房的灵药所赐,她的血已经止住了。那么这血腥味从何而来?或许是他自己的衣衫吧,他想,但旋即否定了这样的猜测——那血腥味不是来自他或者他背后的纪轻虹,而是弥散着四周,好像梅雨季节,霉味随着潮气粘住人不放,此刻,血腥味充盈四维,好像随时会下一阵血雨。杜宇的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一阵发怵。
      他想屏住呼吸,快步逃离。但一屏息,双耳就自然对声音更加灵敏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嚓嚓”的声音,又有一声声闷闷的“咚咚”,杜宇直感到寒毛倒竖。他正走到一处紧闭的宫门前,那边应该连通太极殿东侧文渊阁。虽然他多次警告自己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却还是好像中了邪一般走到门前去,凑在门缝上张望。这下,险些呕吐出来——文渊阁前的庭院里横七竖八都是身首异处的尸体,而就在文渊阁前,有两个大汉正摁住一个文官,第三名大汉手起刀落,这文官就成了刀下亡魂。
      杜宇知道自己向日也没少杀人,但还是被这场景吓得连退数步:是谁下令在这里斩杀文武百官?能够在宫里如此明目张胆杀人的,当然也就只有崇化帝了——他已经脱险了吗?为何要大开杀戒?
      罢了罢了,不要纠缠,杜宇命令自己,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心中有些慌了,隐隐觉得今夜可能还是逃脱不了那些素日的恩怨。脚步一急,方位便乱了。更兼四周巡逻的士兵忽然多了起来,几乎他往哪个方位走都会看到禁军士兵经过。他不断地躲避,转换路线,最后却发现,在不断地原地打转。
      急躁、烦乱,汗透重衣。
      纪轻虹幽幽醒转过来:“我……我……怎么了?”
      “纪姑娘不要担心。”杜宇道,“你遇上蛮人受了点伤……我这就带你出宫去。”
      纪轻虹有些迷迷糊糊的,但仍咬牙道:“你……你不要管我了……救皇上要紧。”
      “皇上应该已经被人救了。”杜宇不敢说出太极殿那里的真相,“正在……正在太极殿里和百官商议抵御蛮族的事呢。”
      “果真?”纪轻虹将信将疑。
      “我们还是出宫去,离开是非之地。”杜宇脚步不停,“等你的伤好了,真正的杜宇或许也就回来了。你等了这么久,不是就想要见他吗?”
      纪轻虹怔了怔,杜宇感觉她的泪水滴在自己的后颈上。两人正转出一片宫房的阴影。蓦地听到一声厉喝:“站住,什么人?”
      杜宇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只顾着安慰纪轻虹,竟忘了探查前路,这样莽撞地走了出来,大概正好撞上巡逻的禁军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豁出去了。他当下把身上的幔子又扎紧了几分,对纪轻虹道:“纪姑娘,你撑着点儿,我带你冲过去!”便打算杀出一条生路。
      但那边的人却认出他来了:“是杜大人——您这是出来什么事?怎么浑身是血?”原来是敬逸侯在一群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过来了。
      杜宇本想速战速决冲过去,但看敬逸侯满面关切地朝自己奔来,一时怔住,下不了手。
      “这不是太子妃吗?”敬逸侯震惊,“她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了蛮人?”
      “侯爷……也知道蛮人入宫了?”杜宇惊讶。
      敬逸侯点点头:“蛮人猖狂,无法无天。我方才遇到安平伯,他亲自带着禁军在巡逻。一问他才知道,原来蛮族可汗的亲兵混进了京师,刺杀了禁军的张将军,只怕还想在宫中胡作非为。当今天下和蛮族周旋最有经验的非黄元帅莫属,所以皇上就把禁军交给黄元帅,让他火速搜捕蛮族。”
      崇化帝竟然把禁军交给黄全?杜宇略惊了惊,但随即想到——蛮族都杀上门来了,难道还指望他这个假冒的杜宇出来指挥兵队吗?
      “太子妃的伤势似乎不轻。”敬逸侯道,“杜大人这是要送她去太医院吗?”
      杜宇回头看看,纪轻虹已经又昏睡过去。只想敷衍敬逸侯,一边快些脱身。于是道:“正是,多谢侯爷关心——侯爷看来也有正事要办,下官先告辞了。”
      “我正要去觐见圣上。”敬逸侯道,又吩咐身边的太监,“你们还不帮杜大人护送太子妃去太医院?”
      那几个太监侍卫却寸步不移,反而道:“侯爷,奴才等奉旨护送您去太极殿见驾,可不敢离开您的身边。否则,万岁怪罪下来,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如此语气,岂是护送?杜宇忍不住撇了那些太监侍卫一眼——侍卫们个个魁梧,自然不在话下,连太监们都膀阔腰圆,有的脸上还有青灰色的胡茬——这哪里去太监?看样也绝不是来保护敬逸侯去面见崇化帝的。是“押送”还差不多——那么是去太极殿——送死?杜宇不禁打了个冷战。
      敬逸侯这一年来也习惯了做阶下囚,皱眉道:“我几时说不去觐见万岁了?不过让你们匀两个人帮杜大人送太子妃去瞧太医。难道你们少了两个人看着我,我就跑了不成?”
      “奴才们惶恐……”一个太监回答,“只不过现在蛮族鞑子混进京师,奴才们怕他们对侯爷不利,所以得好生保护侯爷。所以……”
      他话音未落,杜宇忽然看到一片寒光朝自己扫了过来。心下一惊,急忙向后跳开——是敬逸侯身边的一名侍卫正挥刀意图将他斩成两段。而那人出手之后,其余的人也纷纷亮处武器来。不给杜宇丝毫反应的时间,个个朝他和身扑上。
      真要命!杜宇忙把背上的纪轻虹放下,飞起一腿逼开了一个攻到自己跟前的太监,又冲惊呆了的敬逸侯喊道:“还不快走!带太子妃走!”
      敬逸侯才好像被发动了机关的木偶,跌跌撞撞上前来扶纪轻虹。但他素来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又受了惊吓,没能把纪轻虹抱起,反而自己摔了一跤。他索性抱着纪轻虹就地滚到一边去了。
      杜宇被七八个人围攻,有些吃力——他看这些人的身量和招式并不像是蛮族。劲力并不及那些蛮族可汗的亲兵,但出手迅捷诡异,似乎是来自不同门派的江湖人物,各有所长。有的虚招一个接一个,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则看起来毫无章法,仿佛乱砍一气,但正正如此,叫人难以破解。
      莫非今日真要身陷禁宫之中?杜宇心浮气躁,难免就被对手占了便宜,身上划开数条血口。这疼痛又使他清醒——朱砂还在等着他,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种种杂念都摒除,只看着对手的招式,小心拆解。见左边一人的长剑斩向自己的颈间,而右边一人的钢刀又砍到了自己的肋旁,更有一人从前方飞扑,举刀向他兜头劈下。他知道硬碰实在没有半分胜算,唯有用些出其不意的险招。即心一横,仰天向后倒下去。对手们以为他失足,纷纷继续向他攻来,只不过这乃是意外之变,几个人的兵器都撞到了一处。其实杜宇此刻脊背离地还有半寸的距离,他猛地一挺腰,撞在了那几柄兵器上——自他修炼《一飞冲天》,内力早已今非昔比,此刻以性命相拼,精纯内力灌于全身,筋骨皮肉其实就好像铜铸铁打一般。几名对手的兵器碰到了他,都被弹得飞了出去,各人的虎口也被震得生疼。杜宇趁着他们一愣的功夫,脚跟着地上一蹭,身子就平贴着地面向后滑划去,转瞬离开了战团。
      “好奸贼!”那几个太监侍卫怒骂着,又重新扑上。
      但正在这个时候,远处原来一阵脚步声,且有人喝道:“大胆刺客!”
      这几人回身一看,乃是禁军士兵,且当先领头的是黄全。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噌噌噌”一个跟一个跃上屋顶,没入黑夜之中。
      “侯爷!杜大人!”黄全和禁军们奔到近前。
      “那些人挟持侯爷?”黄全问,“恕老臣眼拙,先前遇到侯爷的时候竟没有看出他们是歹人。他们要挟侯爷去何处?”
      “去……去觐见万岁……”敬逸侯惊魂未定,“又或许去要去别处……他们还没来得及带走我……幸亏遇到了杜大人……”
      黄全皱皱眉头,看到纪轻虹了,惊愕道:“太子妃怎么……怎么伤成这样?”
      “太子妃和杜大人遇到了蛮人。”敬逸侯解释,“正要送太子妃去太医院。”
      “杜大人也被蛮人偷袭了?”黄全自然不晓得杜宇离开御书房之后都做了些什么,眉头拧成了“川”字,“看来蛮人这次派了些高手混进京城来,就是想要先刺杀我朝可以带兵的将领——先是杀害了张将军,随后又行刺杜大人……偏偏这节骨眼儿,皇上还要召百官进宫来,不知所为何事。他把群臣都召集在一起,万一蛮族袭来,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让我朝折损许多人才?而且,人一多,也容易给奸险之徒可乘之机。若是有蛮族兵士混在人群里……”
      人一多,也容易给奸险之徒可乘之机。
      这话在杜宇心中亮起一个火星。比起蛮族,崇化帝更怕的是中宗德庆帝回来夺取王位吧?他召群臣到太极殿,又拿着一本卷宗核对,只怕是将中宗旧党都剔了出来,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去到太极殿右侧文渊阁方向的,都掉了脑袋,而去了左侧武英殿方向的,不知又有何下场。
      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让人送太子妃去太医院吧。”黄全吩咐几个禁军士兵去办,又对杜宇和敬逸侯道,“不知万岁召见侯爷,是真是假,既然他召见百官,侯爷还是去走一趟为上。让杜大人带着几名禁军兵士护送您去吧。现在宫里危机四伏,老臣还要继续搜捕蛮人,不能亲自相送。”说时,深深看了杜宇一眼,似乎是说:你虽是个假冒的,但大敌当前,要以社稷为重。
      不知怎么的,每次到了他的面前,杜宇就矮了半截。连那种“豁出去”的心情都要掩藏起来。
      “岂敢劳烦元帅和杜大人。”敬逸侯道,“我不过是一个废人,蛮族就算捉了我去,又有何用?”
      这样说着,黄全还是走了,留下四名禁军士兵给杜宇和敬逸侯。杜宇哪里愿意去太极殿自投罗网,且担心纪轻虹去了太医院,日后仍会落在崇化帝的手中送了性命。可是眼下,若是自己不先脱身,如何能顾得上她?待黄全去远了,他才轻声对敬逸侯道:“侯爷,依下官之见,还是不去为妙。”
      敬逸侯瞥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杜大人的意思是,万岁召我去,只怕是要取我的性命,是不是?”
      杜宇一怔:“侯爷……您……”
      “明知道万岁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去送死?哈,当日有几个自称七瓣梅花的侠士来找我,要带我出宫去,我没答应,他们也是好像大人这样惊讶。”敬逸侯微微一笑,又话锋一转,道:“杜大人,你是皇上的股肱重臣,有些话,我这两日一直想要问你——皇上说我父王尚在人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和盘托出,说自己是假冒的杜宇,而真正的杜宇救走了中宗皇帝吧?
      敬逸侯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幽幽的,仿佛自言自语:“去年五月十二的那场大火差不多这这整一片宫殿都烧没了……都说是奉先殿遭雷击起火,周围宫房里的太监宫女也有不少丧命的。听说当今圣上和父王一同困于奉先殿正殿。父王被掉落的椽子砸中,动弹不得。今上九死一生才逃出火海,他大声呼救。待侍卫们赶来时,大殿的房梁都已经塌下来了,根本无法救出父王。那些侍卫们眼睁睁看着奉先殿烧成灰烬。他们也自尽谢罪。”
      这是记载于正史的说法。杜宇自然也听说过。这其中有许多蹊跷的地方——譬如,既然中宗皇帝在奉先殿里,附近怎么可能没有侍卫?要等到火势不可控制了,才有人赶来?如此种种。只不过,凡是质疑这个说法的,大多成了乱党。
      敬逸侯显然没打算和杜宇讨论这些疑点。他只是若有所思道:“既然当时的情形如此凶险,以至于人人都以为父王遇难了……他如果真的能保全性命,我猜是宇文迟救他的吧。杜大人你觉得呢?宇文迟不是那夜之后就消失了吗?”
      杜宇不能回答。
      敬逸侯微笑,仿佛不想深究中宗的生死。只叹息着说下去:“那天原本父王是要考问我的功课的……我读的是《圣祖实录》第五册,十卷三章,有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寻常百姓家如此,帝王之家更须如此。凡事皆应以百姓社稷为重,倘因一己之私而害国,为君者愧为人君,为臣者愧为人臣,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者,则天理不容矣!’我已到了福宁宫,父王却说三皇叔有急事要见他。他问我,读了什么书。我回说读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一段,他就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寻常百姓之家也不见得能做到,帝王之家又怎能奢求?’我素为听过父王如此语气,而且还是评论圣祖的教训。于是我问他何出此言。他却并不回答。如今想起来,那是父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帝王之家不能奢求。杜宇记得,崇化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敬逸侯长长的叹了口气:“杜大人,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请你和宇文迟到东宫来赏花饮酒。那日天寒地冻,梅花却特别的香。咱们三人在梅树下饮酒,有几多梅花被风吹落,其中一朵是七瓣的,我就说起《圣祖实录》中记载圣祖携众皇子,我父王觅得七瓣梅花的事。杜大人也是熟读《圣祖实录》的,立刻就背诵出圣祖的教训——‘七瓣梅难得,而贤臣更难得。七瓣梅祥瑞,不过虚言尔。不若得一贤臣,为民请命,为朕分忧,方为社稷之福’。你也记得实录中父王向圣祖求赐七瓣梅花时说的话,乃是‘欲以七瓣梅自勉,修身正己,广募俊艾。’我当时佩服大人博学多才。宇文迟听了,却笑道:‘广募俊艾——说来虽然好听,但其实就广结党羽的意思。世上为民请命的人,其实很是讨厌。而为君分忧的人,做的不一定就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觉得他这番言论很是离经叛道,不过,宇文迟他本来就是个率性不羁的江湖浪子,正是因为他没有一点朝堂的迂腐之气,父王才特别欣赏他。所以我就问他:‘怎见得为民请命就讨厌,而为君分忧就不光彩?’他哈哈大笑,道:‘殿下难道不知道吗?民间若有疾苦,那就是因为万岁治国无方。为民请命,就等于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他做错了事,难道皇上会开心吗?而为君分忧嘛——皇上最大的忧虑是什么?自然是有人存心不良,觊觎他的位子。自古以来,最喜欢谋夺皇位的,都是皇上身边的人,有时是外戚,有时则是自己的兄弟子侄。皇上要保住自己的江山,难免就需要人帮他把身边的麻烦除掉。替皇上杀他的兄弟子侄,这难道是光彩的事吗?’我一时被他问住了,还是杜大人替我解围,回答道:‘若是有人不安本分,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那么被除掉也是社稷之福。这算不得什么不光彩。’宇文迟就笑得更加大声了,他说:‘没错。理应被除掉!’那一天,我们都喝醉了。”
      杜宇呆呆的,不知敬逸侯忽然回忆起往事为了哪般。
      “我这些日子居于凌华阁,有很多的时间去好好研读《圣祖实录》。”敬逸侯继续说下去,“圣祖六子——长子和四子因病夭折。余下活到成年的有我父王,今上,五皇叔和六皇叔。实录记载,六皇叔战死苗疆。后来查出是五皇叔私通苗人,才致我军惨败。五皇叔被贬为庶人,最终死于圈禁。圣祖晚年对此事耿耿于怀。曾经怀疑过自己做错了,六皇叔战死苗疆一事应该另有隐情,五皇叔可能是被冤枉了……”
      “真……真的吗?”杜宇颤声打断。
      “实录虽然没有记载,不过凌华阁有位老太监当年伺候过圣祖爷,他跟我说过一些圣祖晚年的事。”敬逸侯回答,“他说圣祖曾微服去西郊探访五皇叔的陵墓。他也曾问圣祖说,既然查出了蹊跷,为何不公诸天下,还五皇叔一个清白。圣祖却叹息说,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何苦要多生事端?又感叹:‘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哪怕只是假象,也比日日剑拔弩张好。’这些都没有写到实录里。不过我想,圣祖当日何等心痛。兄弟阋墙,在普通百姓家便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而在帝王之家,那更是动摇江山基业的大祸!”
      这些话,现在说来还有何意义?杜宇想,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死去的人不能复生。翻案也于事无补。活着的人为了免受煎熬,还是抽身离去比较好。他因环顾四周,想觑个机会逃脱。这就发现不知不觉,他和敬逸侯走到了奉先殿。殿门口的太监看到了他们,就招呼道:“侯爷,万岁等着您呢,快请!咦,杜大人也来了?”
      杜宇心中便觉得奇怪——怎么,不是太极殿吗?是奉先殿?
      这里去年被焚毁之后又重新修建,已然恢复原本的规模。正殿前的庭院里有不少大臣聚集着,交头接耳,显出困惑的神气。
      “我途中遇到些事情耽搁了。”敬逸侯道,“有劳公公——咦,为何这许多大人们也都在院子里等着?”
      “万岁爷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能明白?”那太监一边将他们向里面迎一边道,“侯爷见了万岁,亲自问他老人家不就得了?”
      敬逸侯只是微笑。和杜宇一同踏入庭院,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听说太子殿下遇害了?皇上他……现在是容不下我了吧?”
      杜宇怔了怔:不错的,在这场血腥的争斗之中,王位究竟鹿死谁手还未有定论。现在崇化帝失去了爱子,中宗的儿子当然也不能活着。特地选择奉先殿,莫非是想彻底了结去年五月十二未完之事?斩草除根?不过看敬逸侯的神气,他是已经不在乎了——厌倦了帝王家的骨肉相残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果然是狗屁!
      思念间,他们已经到了殿前。敬逸侯踏上石阶,回身向他拱拱手,算是永别。杜宇目送着他进入正殿去。
      心中感到万分恶心,恨不得立刻离开这血腥之地。便转身又要走出宫院去。却不意正殿的门又打开了,一个太监从里面出来道:“万岁听说杜大人也来了,请杜大人进来。”
      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发难。杜宇皱了皱眉,硬着头皮也跨进正殿。
      门在他的背后关上。
      奉先殿正殿不比旁的宫房,这里是供奉本朝历代帝后神主牌的地方,所以没有活人的座椅,只有一溜排金漆龙凤神宝座,上面都是列圣列后灵位。太祖、太宗、世宗、仁宗、圣祖,最后是中宗。
      殿内的灯火不及外间明亮。杜宇见到皇上正在中宗的牌位前立着,好像正端详着牌位上的字。又看到敬逸侯在门边跪着,即在其身后跪下来,恭请圣安:“臣参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那边淡淡的应声,“起来吧!”
      杜宇和敬逸侯谢恩,未抬头,即看到龙袍边缘的“海水江崖”到了自己的跟前。
      “杜宇?”这个声音甚是陌生——不,应该很熟悉,却想不起来了。
      他愣了愣,抬起头——穿着龙袍的人并不是崇化帝。
      身边的敬逸侯已经惊讶地呼道:“父王!”
      这人是中宗德庆帝。杜宇惊呆当场。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呛呛”几声龙吟,数柄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父王……这……这是为何?”敬逸侯不解。
      “太子,你受苦了。”德庆帝把儿子搀起来,“这个杜宇是假的,是瑞王老贼的手下。朕方才派人去接你来,半途听说你被这厮劫走,生怕他对你不利。”
      “原来方才那些太监侍卫是父王派来的,那可真是误会了!”敬逸侯道,“杜大人以为他们是刺客,和他们恶斗一场,险些送了自己性命。幸亏黄老元帅和禁军感到,儿臣和杜大人才脱身……”
      “你不要再叫他‘杜大人’。”德庆帝打断,“他既是瑞王手下,绝非善类。方才那场恶斗也并非误会。朕知道瑞王找人假冒杜宇,所以传下旨意,只要见到这个假杜宇,格杀勿论。没想到竟被黄全搅局。但老天有眼,又让他自投罗网。”
      格杀勿论。杜宇看在架子自己颈边的利刃,暗暗运劲与双臂,打算突袭一招,将这些兵器全缴了,硬闯出奉先殿去。只是这时候,忽觉后背一麻,几处要穴被人戳中,登时浑身瘫软。
      “这些怎么能困得住这个假杜宇?”传来小翠的声音,“他是胡太医的徒弟,身手很是了得。就算制住他的穴道,只怕他过一会儿也能冲开。得用带倒刺的牛筋绳把他捆住才行。”
      “你们还不去办!”德庆帝命令。那些原本拿刀的人应了,自去取了绳索来,三下五除二将杜宇困了个结实,又塞到角落的一张供桌下。杜宇才发现,崇化帝也被五花大绑丢在那里,还堵住了嘴,不能出声——啊,原来自万寿宫开始,德庆帝已经掌控了全局。
      “太极殿那边如何了?”德庆帝问。
      “名册上二百三十九人,其中有四十五名奸臣在京。方才文渊阁传话过来,已经除掉二十八人,余下的,应该很快会进宫来。”有人回答,,“不过……另有三十二人,杜宇也未查明他们是否真和瑞王狼狈为奸。这其中有十三个正在太极殿前,要如何处置他们,还望万岁示下。”
      啊,原来是杜宇的名册——记载着瑞王爷党羽名单的那一本!
      看来先前的猜测大体不错。只不过不是崇化帝在清洗异己,而是德庆帝在铲除叛徒。
      “小翠姑娘——”德庆帝道,“你一直留在京城,对这本名册上记载的人,可有了解?”
      “这名册也是前不久偶然发现的。”小翠回答,“虽然我一直留在这个假杜宇的身边,但他是个傀儡废人,也没法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消息来。”
      “无妨。”德庆帝道,“你将这本名册交给朕,已经是帮了朕的大忙。依朕看来,那些查明属实是瑞王爷手下的,都是去年参与弑君篡位的,决不能留。至于那些尚不确定的……瑞王爷狡猾,党羽甚多,咱们宁枉勿纵,免得日后再有麻烦。”
      “是!”有人应了,自去太极殿传话。
      “父王……”敬逸侯颤声,“父王说什么宁枉勿纵,儿臣……不太明白。”
      “铲除奸臣,务要彻底。”德庆帝回答,“少时,朕就要在百官面前揭露瑞王爷的罪行,将他弑兄篡位之事公诸天下。瑞王爷奸诈狡猾,爪牙众多。现在朕只是控制了禁宫。而瑞王爷有些亲信是护军将校。若是在朕掌控整个京城的兵队之前瑞王爷调集护军反扑,朕就功败垂成了。所以,但凡有可能是瑞王手下的,一个都不可以放过。”
      “这……”敬逸侯怔了怔,“可是父王,现在蛮族犯境,而且已经有些蛮人混进京师。此刻要抗击蛮人,正是朝廷用人之际,那……”
      “这些朕自有分寸。”德庆帝打断他的话,又问小翠:“东方大侠怎么还没有回来?不是说胡杨那厮走火入魔可以手到擒来?”
      “万岁莫急。”小翠道,“胡太医走火入魔是千真万确的事。可能他一时不知躲在哪里,东方大侠需要把他找出来呢。”
      “如果只是躲起来养伤倒也罢了。”德庆帝道,“要是觉察出咱们的计划,就跑出宫去报信,那可麻烦——朕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医竟然是瑞王的亲信,还是个武林高手!哼!朕应该万分庆幸,他之前没有下毒把朕害死。”
      杜宇听着他们的对话,大致明白了眼下的状况——正如崇化帝所担忧的,德庆帝趁着蛮族犯境天下大乱的机会回到了京师。他召回在京的七瓣梅花,潜入禁宫之中,一方面绑架了崇化帝,而另一方面就利用名册辨明敌我——崇化帝一党的,就拉去文渊阁斩首,德庆帝一边的,则带来了奉先殿。少时,带万事俱备,德庆帝就会打开奉先殿大门,现身于百官之前,拨乱反正,夺回王位。
      杜宇——不,假杜宇,到时候自然是死路一条了。他看了一眼崇化帝,昏暗之中,很难辨清楚神情。
      “什么人?”忽然传来小翠的厉喝之声,“啊,蛮人!快护驾!”
      杜宇在供桌下看不清外面,之隐隐见到灯影乱晃,又听到兵刃出鞘之声。接着,就感到供桌被冲撞,剧烈地摇晃,更“咔嚓”一下断成两截,重重砸在他的身上。牛筋绳上的倒刺因而深深钩入他的皮肉,痛得刺骨。
      但这一下也让供桌上的桌围子滑落下来。他可以看见殿内的情形了——小翠等人兵器在手,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人手持弯刀,刀锋微蓝,正是蛮人。
      “诸位不必惊慌。”德庆帝道,“这位是蛮族的呼速累将军。朕与他们可汗已经定下盟约,呼速累将军特来协助朕剿灭奸党,夺回王位。今日朕能顺利回到京城和众卿重聚,又顺利进入宫中,呼速累将军功不可没!全赖他和勇士们声东击西,朕才可以迷惑瑞王爷,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什……什么?” 小翠等人闻所未闻。敬逸侯也愕然问道:“那蛮族犯境呢?”
      “蛮族素来是我朝友好邻邦。”德庆帝道,“他们的都犁可汗一直都仰慕我中原文明。朕已经和都犁可汗结为兄弟,以后更要结为儿女亲家,边境茶马互市,西疆地方永享太平。何来犯境之说?”
      “啊……这……”小翠等互相望了望。
      “中原皇帝你说的不错!”那蛮族的呼速累将军用生硬的汉话道,“你们的丝绸、茶叶、瓷器,我们十分喜欢,多多益善。你们的女人也比我们草原的娇媚许多。日后我做了蓟云八州的大将军,要娶他十个八个中原美人做老婆,哈哈!”
      “蓟云八州?大将军?”小翠讶异,“皇上,这蛮人怎么会做蓟云八州的大将军?”
      “父王,您莫不是将蓟云八州割让给蛮族了?”敬逸侯惊呼。
      “说什么割让?”德庆帝斥道,“今我朝与蛮族修好,日后用不再战,哪里还需要‘抵挡’?蓟云八州是两国边境,双方共同治理,友好互市,百姓安居乐业,岂不妙哉?”
      “哈哈哈哈哈!”杜宇身畔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崇化帝吐掉了塞在口中的布,且艰难地从残破的供桌下爬了出来,扫视德庆帝和小翠等人,然后冷笑道:“你们都听到了——说得多么好听,其实还不是割地给蛮族,好让他们借兵给他?好哇!你们七瓣梅花这次可真是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功,不仅迎回了一个皇帝,还迎来一位蛮族可汗。我中原百年来抵抗蛮人,今后却要沦为蛮人的奴隶了。”
      “啰嗦!”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呼速累将军一脚踹了过来,就把他踢得飞了出去。“你就是那个偷了你哥哥王位的人?你们中原话是怎么说的?嗯,大逆不道!本将军这次就是来收拾你这大逆不道之人的!”说着,又拔出腰刀来,作势要掷过去,将崇化帝钉死。
      “将军且慢!”德庆帝连忙阻止,“此人大奸大恶,不能就这样杀了。朕要他在百官面前承认自己的恶行,也好叫天下人知道德庆十三年那场浩劫的真相。”
      “我知道。”呼速累道,“这一路上,你不是已经说了许多回你的大计了吗?我看你也把好些官员喊来殿外等着了。那还磨蹭什么?赶紧让这厮招供,你便可坐回你的龙椅,将蓟云八州的事尽快办妥,然后迎我们可汗到京城来玩玩。”
      “什么?你蛮族可汗也要进京?”小翠仍未放下兵器。
      德庆帝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插话。自己对呼速累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个弟弟阴险狡诈,在朝廷广植党羽。将军不过带了五百勇士护我回京,但京师之内禁军三千,另有护军三千。虽然我已将禁军交给可信之人,但护军里有不少我弟弟的手下。若让他传信出去,里应外合,朕和将军都会深陷险境。所以朕一定要先肃清奸党,之后才能现身。”

      “区区三千护军有何可怕?” 呼速累不屑道,“我蛮族勇士,以一敌十。你还要杀什么人?我帮你……”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忽听门外响起了黄全的声音:“万岁,臣黄全求见。”
      耀武扬威的呼速累登时变了颜色:“黄……黄阎罗?他来做什么?”
      “哦……朕让他统领禁军。”德庆帝回答,“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坐镇,就不怕朕那个奸诈的弟弟搞花样。”
      “你把禁军交给了黄阎罗?” 呼速累大怒,“他可是我们的大仇人!我有两个兄弟死在他手上。我们可汗也在他手上没了三个儿子。”
      “将军不要过虑。”德庆帝道,“朕离开京师一年了,谁知道有多少人投靠了朕的仇敌?除了黄全,朕没有敢相信的人。”
      “这不行!”呼速累道,“中原皇帝,我不相信你。你重用我的仇敌,我岂能和你结盟?我们可汗早就说了,中原人里他最恨的有两个,一个是黄阎罗,一个是杜宇。杜宇已经死了,这个黄阎罗也一定要死。如果他不死,咱们的盟约就……就作罢了吧!”
      “杜……杜大人死了?”小翠失声。其余京师七瓣梅花的人也都震惊无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好吃惊的?” 呼速累道,“我砍下了杜宇的脑袋,他当然就死了。”
      “你杀了杜大人?”小翠等人又惊又怒。
      “怎么?”呼速累瞟了他们一眼,“怎么,你们的皇帝没有告诉你们吗?当日,你们的皇帝要和我们可汗拜把子,但是那个杜宇死活不同意。皇帝和可汗之间的事,几时轮到他来插嘴?可是他不仅插嘴,还从中破坏,假惺惺和我们交朋友,却刺杀了我们的左贤王和右贤王,还偷取我们的地图。幸亏你们的皇帝够朋友,把这事告诉我。我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设局给左贤王和右贤王喝毒酒,我也请他喝毒酒,然后砍了他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三天——你们谁要是敢惹我们,以后也和他一个下场。”
      听此言,小翠等人都惊呆了,没人出一言。片刻,才有人哑声道:“好你个蛮族鞑子,杀害杜大人,老子要给杜大人报仇!”说着,便挺剑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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