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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   乒乒乓乓的兵刃碰撞声。大约是马惊了,或者是马夫受到了袭击,马车摇晃了几下。幸好又稳住。杜宇揭开车帘看,外面十来个蒙面汉子,正和崇化帝的侍卫们打成一团。
      七瓣梅花今日是铁了心非要取皇帝的性命么?他想,又皱眉,瞧这些人的武功,似乎不是普通的江湖路数,而是出于行伍,但又和平日所见的不同,有着一股剽悍嗜血的劲头。兵器并谈不上舞得水泼不进或让人眼花缭乱,然而遇到对手,就如砍瓜切菜一样,或是懒腰斩断,或者削掉半个脑袋,毫不含糊。脑浆污血直向杜宇和崇化帝这边飞溅过来。
      “这群逆贼!”崇化帝咬牙斥道。
      我要救驾吗?杜宇还在犹豫。
      却看黄全从后面的车里一跃而出,捡起地上的一柄钢刀便加入了战团。
      他已经成为胡杨的傀儡了吗?杜宇怔了怔。
      “杜大人,快护驾!”听到黄全如此疾呼。接着,就再也见不到老元帅的身影了——已经淹没在那一片翻飞的袍袖与寒光之中。
      不由自主地,他跳下车,一边吩咐车边的侍卫们小心防备,一边飞起一脚,踢中一个刺客的心口,在那人飞出去之前,夺下了他的剑,挽了个剑花,也扑进战团。
      黄全身上已经被划开了数条伤口,血流不止。显然他以寡敌众,且年岁又长,根本占不到丝毫的便宜,才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有了败象。杜宇提剑赶到,先解决了一个企图偷袭黄全后心的刺客,接着又将另一个挥舞着狼牙棒封锁老元帅退路的人刺穿。黄全的处境才没有那么危险了。他瞥了杜宇一眼:“你应该守在皇上身边!”
      “皇上身边有护卫。”杜宇道,“咱们不能只是挨打防守,要拿下刺客才行!”
      他们只来得及交换这一句简单的对话,又各自陷入搏斗之中。
      杜宇大概是因为修炼《一飞冲天》的缘故,感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敏捷,不仅出招的速度与力度倍于从前,就连眼神与听力都较过去灵敏。对手根本连他的衣服都未碰不到,便已被他制服。一名,两名,三名,只不过十数招,刺客们已纷纷倒在他的剑下。
      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崇化帝的马车安然无恙,众侍卫严阵以待地守卫着。黄全还在和一名刺客战斗。那人的身材异常高大,黄全已算得相当魁梧,此人竟比黄全还高出一个头,虎背熊腰,行动偏偏还一点儿都不笨拙,双手各执一柄弯刀,刀锋微蓝,招招进逼,毫不防守。黄全应付得颇为吃力。
      不过,杜宇怎会将此等人物放在眼中。轻轻一纵,抢到了二人的中间:“安平伯,你让开!”话音未落,已经一剑挑中敌人的右腕。那汉子右手的兵器登时“咣当”一下落在了地上。他愣了愣,大吼一声,以左手刀斜劈向杜宇胸腹。杜宇点地稍稍一纵,已经跃起丈许,不偏不倚,正踩在那汉子落空的弯刀上。趁着对方吃惊之际,杜宇提剑又是一挑,汉子左手手腕血如泉涌,兵器脱手落地。而杜宇却并未随着那弯刀一同落下,而是凌空一跃,到了汉子的身后,唰唰数剑,将对方的手筋脚筋全数挑断。汉子便如铁塔般轰然倒地。
      “这些不知死活的乱党!”崇化帝让侍卫们保护着,步下车来,“到底还有多少七瓣梅花的乱党藏在京城之中?莫非他们这一次倾巢而出,要置朕于死地么?”
      “万岁,”黄全道,“依老臣之见,这些只怕不是七瓣梅花,而是蛮族鞑子。”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
      “老臣与蛮族交战多年,对他们多少有些认识。”黄全道,“单看这些人的身材,便已不是我中原人士。从他们的武功路数来看,是蛮族可汗身边的亲兵,号称五百勇士。逢两军交战,这些人就打前锋。有时,他们也会一小股人马潜入我军,刺杀领兵的将官。昔年杜大人在西疆,也曾经在大营中被他们偷袭,还受了伤。后来巧设陷阱才将那队人马歼灭。”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杜宇:“杜大人还记得吗?”
      杜宇自然不记得。不过他望向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刺客。大多已经毙命,有些伤得太重,也无法盘问。唯有最后被他击败的那个大汉,虽然跪倒在地,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崇化帝。几个侍卫已经冲上去将他的双臂反剪,也扯下他蒙面的黑巾。看到此人的真面目,大伙儿知道黄全说的果然不假——此人黑红脸,鹰钩鼻子,扫帚眉下一对灰绿色的眼睛,可不就是蛮族中人么?
      众人不由得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蛮族的可汗的亲兵出现在京城,这意味着什么?
      “哈哈哈!”那蛮族汉子森森笑道,“狗皇帝,你猜得不错,我们可汗的大军就快占领你的京城里。识相的,你就回去准备准备,好向我们可汗投降,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命。”
      “混帐!”侍卫们踢了他一脚,又打了两个耳光,让他不得在崇化帝面前无礼。汉子的门牙都被打掉了,却兀自哈哈大笑:“这里不错,听说皇宫里有三宫六院,皇宫外面有花街柳巷。待我们可汗大军杀到,咱们每一个勇士可以分到几个美女?我听说京城有个花魁……嗯……”他后面的污言秽语被侍卫的拳打脚踢压制。
      “蛮族大军不是还没有渡过苦水河吗?”崇化帝皱眉,“怎么可能先锋已经杀进京师?”
      “万岁,”黄全道,“据臣所知,蛮族大军数日之前的确还在苦水河与我军鏖战。当时战况已对我军十分不利,此刻,苦水河防线被突破并非全无可能。但是,断琴山天险尚在,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翻山而来。所以,老臣以为,这些只是蛮族可汗派来的细作,潜入京师行刺皇上,想要扰乱我军抗敌大计。”
      崇化帝沉吟片刻,以为黄全所言确实有理,但显然对他那句“据臣所知”很是介怀——黄全果然还是跟前线保持着联络。
      “把这儿清理了。”他吩咐,“让兵部陈侍郎立刻进宫来,还有……”他一连串地报出十多个名字,都是上次和杜宇一起在御书房商议过抗击蛮族事宜的将军。“杜爱卿,你和黄爱卿也一起来!”说罢,自上了车去,直奔皇宫。
      有侍卫来请杜宇和黄全上车了。杜宇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卷了进来。只因一时的冲动。但也同时想起来黄全的举动并不像是一个傀儡的所为——但谁知道呢?自己做傀儡这么久,不也瞒过了许多人的耳目?因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你中了仙人拉纤吗?”
      黄全摇摇头。
      “为什么?”杜宇惊讶。
      黄全苦笑了一下,请他一同登车。揭开车帘,杜宇才明白原因了——胡杨躺在车厢里,面如金纸——这就是为什么自己身上的束缚方才忽然解开了?
      “师父……胡太医!”他唤道。
      胡杨微微睁开眼:“刺客……都击退了?”
      “击退了。”杜宇回答。
      胡杨点点头,万分虚弱:“是七瓣梅花?”
      “不是,是蛮族。”杜宇道,“师……胡太医,你是……旧伤又复发了吗?”
      胡杨瞥了一眼黄全,对杜宇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你我说话也不必这么戒备。我的内伤比我之前估计的严重……可能还有练功不得法的缘故……这些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你得帮助皇上挺过这一个难关。中宗那老狐狸……”
      他喘息着,见到黄全皱了皱眉头,就冷笑道:“怎么,听到我骂中宗,你心里不痛快?他就是个老狐狸。黄阎罗啊黄阎罗,你想想,你对他那样忠心耿耿,他却没有把真相告诉你。还有杜宇——原来他是你一手养大的。他把中宗从宫里带出去,也没有报讯给你。你不觉得自己很窝囊么?你养育的人,你效忠的人,都没把你放在心上。”
      黄全面色淡然:“胡太医,你还是少说话,多休息吧。你这么多年侍奉在皇上的身边,眼下内忧外患的时刻,他更加不能没有你。”
      这次轮到胡杨皱眉头了,不过他大约也晓得,与黄全争论毫无意义。于是转头盯着杜宇:“这几日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你竟然为了一个朱砂,背叛皇上、背叛为师?为了一个女人,要把这么多年的苦心毁于一旦么?”
      杜宇无言以对。他想他其实可以,趁着胡杨没有能力控制他,就这样跳车而去,继续他和朱砂远走高飞的计划。不过不知怎的,他只是垂着头。
      “幸亏你小子还能醒悟,今天寻到撷芳园来。”胡杨接着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让七瓣梅花的那个臭丫头当众揭穿假杜宇,可能会造成士兵哗变——你有没有想过?”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黄全插话,“当今圣上身边并不缺乏人才,何必费尽心机要安排一个假杜宇?我知道真正的杜宇搜集了一本名册,都是为圣上效力的人。我看过之后,也不得不佩服圣上招徕贤能的功夫。我想,杜宇这本名册还没有搜集完全,皇上身边其实谋士如云,战将如雨。就说那个宇文迟,文武双全,气度不凡,办事也稳重。他陪在中宗皇帝身边的时候,我一直都看不出他原来是个暗桩子,只觉得是个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杜宇虽然怀疑他,但也十分佩服他的才华。所以我不明白,既然去年今上已经得到了王位,何不论功行赏,让宇文迟光明正大地出入朝堂?为何要造一个假杜宇,却把宇文迟打成乱党?”
      “这自然是有苦衷的。”胡杨道,却并没有打算把个中缘由向黄全说明,而是岔开了话题,“你看不出来宇文迟是我们派在中宗身边的暗桩子,我们也没有看出来杜宇是你安排在今上身边的奸细。”
      黄全叹了口气:“杜宇不是奸细。杜宇只是一直在为百姓社稷效力而已。”
      “哈!”胡杨冷笑,“说得好听——那他现在何处?国难当头,他怎么不回来与蛮族决一死战?”
      黄全答不上来。假杜宇更加答不上来。
      “师父……我现在……其实是废人一个……要我带兵打仗,我哪里有那种本事?只怕误了大事。那天皇上也说了,只不过是需要一个‘杜宇’坐在统领兵马的位子上。今日那位……那位假杜宇,我看他的谈吐气度,比我更合适。为何不让他去?也不一定总会遇到七瓣梅花的贼人……”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胡杨怒斥,也因此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片刻,才喘上气,瞪着杜宇道,“你莫不是又想要和朱砂逃离京城,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吧?朱砂的仙人拉纤还没有解开呢!她这样半死不活的,可撑不了许久!”
      关于朱砂的情况,他不能说出真相。唯有沉默。
      胡杨以为他顺服了,语气也便缓和下来,又笑道:“你也觉得今日小高扮的杜宇很像么?他可是扮杜宇的行家呢——你不知道吧?当初你在听松雅苑,就是小高扮成杜宇和朱砂拜堂,出去做钦差,巡查南疆的也是小高……”
      和朱砂拜堂!杜宇愣了愣,想要再问些详情,却发现胡杨已昏睡过去了。而马车也已经到了禁宫。
      崇化帝已由御辇迎了进去,接杜宇等人的太监一见胡杨的情形,就吩咐抬去太医院,然后又拨了几个人引杜宇和黄全去御书房。杜宇并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只盼找个法子脱身,好去寻找朱砂。于是道:“我跟去太医院瞧瞧。”拔脚便要跟上。但被黄全拉住了:“杜大人,胡太医自然会有人照顾。此刻你我还是应该尽快和皇上商议出迎击蛮族的法子才是。”
      “黄元帅……”杜宇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
      “杜大人,此时还说什么是与不是?”黄全道,“现在除了你,还有哪个是杜宇?你难道忍心看着朝廷陷入一场大乱吗?”
      有什么不忍心?杜宇想。可偏偏这个时候,先前接到圣旨的几位文武官员也已经到了,正嗡嗡地议论着今日发生的两宗行刺事件,尤其是蛮族潜入京师之事,见到杜宇、黄全都上来问长问短。他就被绊住了,无法脱身,唯有和众人一起到了御书房来。
      不过崇化帝却不在那里。总管太监说,忽然有件要紧的事,崇化帝去万寿宫处理了,稍后才到。众位大臣便在廊檐下一溜排站着等候。期间,少不得又对眼下的局势议论纷纷。有人道:“安平伯,皇上召见你,莫非是打算让你也披挂上阵么?”
      黄全的回答与先前一模一样:只求上阵杀敌,不求领兵。
      “黄元帅谦虚了。”大家都道,“和蛮族周旋的经验,谁还能比你丰富?依你之见,我军此番应当如何才能将蛮族一举击溃?”
      杜宇不知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向黄全请教,又有多少是崇化帝的心腹,只是在探查黄全的心意。但黄全毫无保留。对蛮族、对战局、对我方各处军队的布防、山川地势、城墙要塞、兵卒将领……他全都了若指掌,对答如流。看来,他早已有了一套战略在心中,只要崇化帝让他领兵,蛮族指日可破。
      不多时,众人已经围着黄全形成了紧密的一圈,讨论得热火朝天。
      是脱身的时候了,杜宇想。便悄悄退到了墙角,趁人不备,转了过去。那儿正好也没有太监侍卫,他轻身纵上屋顶,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御书房的边缘。
      看着脚下勾心斗角的宫殿,他的心跳得厉害,是兴奋——以这样的速度,不消一个时辰,他就可以见到朱砂。趁着京城为蛮族袭来而人心惶惶,禁军护军都一团混乱的时候,他们可以逃出去。远离一切纷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那个煎熬他的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不过,他警告自己,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像去年五月十二日那样。于是,提气向宫外疾奔。
      但是这个时候,却听左边有人喝道:“什么人?”
      他一愣,原来那边有一座假山,上面是崇化帝平日下棋的凉亭,内有两个侍卫。自己只顾着向前冲,以为飞檐走壁就无人看见,却忘记御书房还有这一处居高临下的所在。如今暴露行藏,可是大大的不妙。
      为免引起骚动,他停住了脚步,转身正对着凉亭道:“是我,我好像看到一条黑影,所以追过来瞧瞧。”
      “哟,原来是杜大人!”那两个侍卫认出他来,“有刺客吗?卑职等立刻叫人——”
      “应该是我看错了。”杜宇朝凉亭走了过去,“我追上来,已经不见踪影。哪儿有人行动这么快的?”
      “这可难说。”一个侍卫道,“这两天可不太平——先前不是才闹过一次刺客?今日听说又有刺客闯进撷芳园了。杜大人也在吧?”
      “嗯。”杜宇含混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是小心为上,你们去找人把这附近仔仔细细搜查一回。稍后皇上要在这里和诸位大人商议抗击蛮族之事,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有刺客闯进来。”
      两个侍卫都称“是”,其中一个还低声和同伴商量道:“你说这刺客会不会是来营救同党的?万岁爷不是正在万寿宫审问么?”
      “皇上在万寿宫审刺客?”杜宇惊了惊——审的是七瓣梅花,还是蛮族?
      “是个女刺客……不是,不一定是刺客,就是个女乱党。”一个侍卫回答,“听说和太子爷的事有关。已经搜捕了好几天了,今天才抓到。”
      杜宇的心一沉:灵恩太子……女乱党……胡杨不知是怎样和崇化帝说的。抓来的这个人是太子妃纪轻虹吗?不,纪轻虹已经去了麻风村,那地方怎会轻易被人找到?是小翠?她方才已经和东方白等人一同离去,并未被捕。难道……难道是朱砂?也许,自己离开密室久久未归,朱砂就走了出去,被撷芳园的人见到……可是,在马车之中,崇化帝提到朱砂的时候,语气也没有什么异常,还说要治好朱砂呢!然而,崇化帝说的话岂能相信?
      无论如何,杜宇都有些放心不下。因道:“以防万一,我去万寿宫看看。”说罢,也不跃下假山行路前往万寿宫,而是跳出栏杆,踩着琉璃瓦起起落落而去。
      如此,很快就到了万寿宫。正殿那里戒备森严,想是崇化帝就在其中。杜宇不敢现身,只潜伏在屋顶上,搬开一片瓦朝下望了望,见崇化帝端坐龙椅之上,下面跪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是纪轻虹!杜宇松了口气。
      “朕实在不明白你这个女人。”崇化帝瞪着纪轻虹,“太子对你一往情深,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你摘下来。但是你对太子呢?可有尽过半分妻子的责任?”
      纪轻虹垂着头,并不答话。
      崇化帝凝视她良久,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莫非这是你纪家人的家训?”
      纪轻虹抬起头,很是懵懂。
      “纪缃,字献芹,圣祖景泰三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六年,擢督察院都御史,八年,为河洛两道道台,领西京事……”崇化帝幽幽地开口。
      房上的杜宇即怔了怔:好熟悉!是了,是他曾经在梦里翻开过许多次的那本书册——纪缃,字献芹,圣祖景泰三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六年,擢督察院都御史,八年,为河洛两道道台,领西京事,十二年,母忧辞,十五年,升户部侍郎,授崇文殿学士,累进户部尚书。二十七年,以病辞,二十八年,复还,三十五年,再以病辞,居西京,掌攻玉阁,编纂《历朝文选》……
      如今崇化帝说出来,一字不差。
      还有什么?依稀夹缝中有批注,只是记不起来。
      “令尊这个人,朕相当的钦佩。”崇化帝眯起那只独眼,不知是回忆起他“钦佩”的纪缃,还是在欣赏纪轻虹迷惑的神态,“他虽然是学贯古今,才高八斗的大学士,却和黄全那个武夫有许多相似之处。有时就是认死理。当年安郡王谋反一案,圣祖龙颜震怒,朝中没有一位大臣敢出来替安郡王求情。唯有令尊坚持说,此案疑点甚多,安郡王或许是被人陷害。朕还记得,那天圣祖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令尊昏聩不堪,令尊却毫不畏惧,直言圣祖决策草率,且说,如此不详加调查就将安郡王治罪,无论安郡王是否真的谋反,都是圣祖的污点。君臣二人在大殿之上争得面红耳赤。圣祖一怒之下,说要罢免令尊。而令尊也不示弱,真的请辞离京。直到第二年,经不住圣祖再三邀请,才回来复职。可令尊的脾气依然不改。到了圣祖三十五年,为了杜敏言一案,他再次批龙鳞,不惜在朝会之上以头触柱,死谏圣祖……但圣祖仍然没有听从令尊的劝谏。后来他虽然不曾追究令尊,但令尊只觉心灰意冷,再次辞官回西京去了。”
      “皇上……为何与臣女说这些往事?”纪轻虹不解。
      “中宗皇帝即位之后,曾经数次邀请令尊出山,”崇化帝继续道,“不过令尊都婉言谢绝了,一心只在那里编纂《历朝文选》。朕也曾几次登门拜访,但令尊都闭门不见。直到德庆八年,令尊才终于愿意和朕聊聊诗文古籍。朕本打算以师礼待他,日后多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可惜令尊竟然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
      “臣女……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本来他结交不该结交的人也没什么……”崇化帝仿佛自言自语,“他听到不该听说的事,也无所谓。但是,他那认死理的性格偏偏又发作起来,竟然不识大体——”说到此处,语气忽然变得凶狠。
      纪轻虹瑟缩了一下:“皇上——”
      “朕本想和他好好解释。”崇化帝道,“可是他一点儿也不体谅朕的苦衷。坚持要为那个死了已经许多年的杜敏言翻案……”
      杜敏言,就是真正的杜宇的父亲?灵恩曾经不惜将闽州万泉县的私塾先生找来,揭发这段往事——说是争苗疆被俘,投降敌军之后,潜回中原来,企图帮苗人盗取机密,因而被处以极刑——莫非此案另有隐情?
      心中震了震:苗疆!又是苗疆!
      同时脑海中也闪过一个火星——某一天,他接到了指令,火速赶往西京。攻玉阁里有些文书必须销毁……没有时间去寻找,最便捷的当然是放一把火……而掌握这些文书内容的人,也必须除掉。为免引人怀疑,可造成他被困火海的假象……那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最后艰难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你是瑞王爷的人?”熊熊大火终于将一切吞没了。
      那本册子上,写着大学士纪缃的那一页,打上了红叉。
      纪轻虹直愣愣地看着崇化帝,身子微微颤抖:“皇上……您是说……先父……先父他……是您……”
      崇化帝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正面承认,只是道:“灵恩迷恋上你,朕很不赞成。但他却好像着了魔似的,朕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千方百计娶了你,又为你争风吃醋,一味地招惹杜宇和七瓣梅花的那班人。朕多次教训他,让他不可沉迷女色玩物丧志,但他充耳不闻。今日他遭此不测,也算是自食苦果吧!”说到此处,顿了顿,继续道:“虽然他是个不肖子,但朕作为他的父亲,总还是得设法使他走得安心。你是名门闺秀,太子正妃,你也不想落个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的恶名吧?”
      纪轻虹仰着脸,大约猜到了崇化帝的意思。
      果然,冷冷的声音自龙椅上传来:“你殉节吧!”
      片刻,死寂笼罩。连殿内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在屋顶上的杜宇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只剩目光。
      纪轻虹的神态变得很坦然,甚至有些轻松:“自从嫁给太子殿下的那一天起,臣女就已经死了。素不知道人还可以死两次的。”
      “那你就做第一个死两次的人好了。”崇化帝冷冷道。
      “臣女谨遵圣旨。”纪轻虹微笑,“不过,臣女不是殉节。皇上不知内情,太子却知道。臣女是给他偿命的。皇上说先父是认死理的人,臣女没什么才学,就只学了家父这一点臭脾气。不管太子和臣女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杀人偿命,天公地道。臣女杀死了太子,所以给他偿命。这样,也就不辱我纪家的门风了。”
      “什么?”崇化帝震惊地立了起来,“灵恩……灵恩是被你杀害的?”
      “他是罪有应得。”纪轻虹回答。
      “为什么?”崇化帝咆哮,“为什么?你——”
      才说到这里,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万岁,有刺客!”
      “刺客?”崇化帝愣了愣,继而冷笑道,“哪里又有刺客?今日到底有多少拨人马想要对朕不利?进来说话!”
      一个禁军军官就从外面跌了进来,匆匆忙忙地行礼道:“方才在御书房那边发现了可疑的人影,不过奴才们没追到。只怕刺客晓得皇上来到万寿宫,也来图谋不轨,所以奴才多带来五十人前来保护。”
      有五十个禁军在场,崇化帝就不能再处理家务事了。因走下来龙椅,道:“也不必在这里保护了,朕要回御书房去和杜大人他们商议要事。把太子妃带到……带到……算了,让她留在这里等朕。”
      那禁军军官点头答应,随即便有几个太监侍卫来护送崇化帝出门去,另有两个禁军士兵来要看守纪轻虹。纪轻虹就冷笑了一声,道:“何必还要劳烦你们看押?皇上已经赐我一死,你们直接把我杀了吧。”
      那两个士兵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好像真的伸手去拔刀。屋顶上的杜宇看不下去了。“砰”地将一片瓦砸了下去,正落在两个士兵的当中。那两人登时朝后跃开,又抬头喝道:“什么人?”
      杜宇隐身不应。那其中一人便步出大殿来看个究竟,才一露面,杜宇就凌空扑下,将其解决。另一个听到外面的动静,丢下纪轻虹出来看,也正好撞在杜宇的拳风上。不过此人机警得很,身手也敏捷,竟然避过了第一招去,还抽刀还招。杜宇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并不打算再继续留在京城扮这劳什子的朝廷命官,所以也不在乎于皇宫之中和禁军士兵正面交手。他因而并不遮挡面目,直接空手入白刃去抢对方的兵刃。
      那个士兵愣了愣,钢刀险些被抢了去。幸亏他反应迅速,硬生生向后跳开半丈:“你——你——你——”
      杜宇可不想和他罗嗦,一击不中,第二招随后攻到,这一次正中对方的心口,直把对方打得飞了去,撞在店殿前的汉白玉栏杆上。那人口中鲜血狂喷,还瞪着杜宇:“你……你是那个假杜宇……你……”话未说完,已经断气。
      杜宇即快步走进万寿宫大殿。纪轻虹一脸惊愕地瞪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杜宇无暇细说,只扯断了她身上的绳索,扶起她道:“快跟我走!”
      纪轻虹脚步踉跄,几乎无法走动:“你……你身子好些了吗?”
      “别管我了。”杜宇打横把她抱起,一跃上了屋顶,边跑边道,“现在要赶快出宫去,离开京城。蛮族可汗的亲兵已经进了城,也不知他们大军几时攻破京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蛮族兵临城下?”纪轻虹惊讶不已,“他们竟然能够突破边关的防线,一路攻来京城?这……百年来也未曾发生过!”
      有何稀奇?杜宇想,蛮族入侵的消息一早已传来,黄全也早就请缨抗敌,是崇化帝疑神疑鬼,担中宗会趁乱起兵夺回王位,结果一拖再拖,贻误了战机。如今自食苦果!
      这些当然不需要对纪轻虹解释。他只是提气疾奔。
      可没想到怀里的纪轻虹却挣扎了起来:“既然情势如此危急,你应该快点儿回去设法阻击蛮族,不用管我了。”
      “事到如今……”杜宇想说——事到如今还管什么蛮族?我也不是杜宇,谁攻入京城都和我没有关系……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纪轻虹惊呼道:“啊呀,那些是什么人?”
      杜宇顺她所指看了过去,只见是方才护送崇化帝离开万寿宫的那伙太监和侍卫,此刻竟把崇化帝扛着,魅影一般穿过巷子,朝禁宫的东侧奔去。
      “他们挟持了瑞王爷?”纪轻虹惊道,“这……这难道就是蛮族可汗的亲兵?”
      谁知道?杜宇想,或许是七瓣梅花。
      “不要理会了。”他对纪轻虹道,“反正瑞王爷……也是……矫诏登基,罪有应得的。我们赶紧出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着,又迈步疾奔。
      可是,才没跑出几步,忽然感到有一点冰凉刺上自己的咽喉,不禁一怔。低头看时,见纪轻虹握着簪子抵在他的颈间。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惊惧。让他浑身一颤:“怎么了?”
      “放开我!”纪轻虹嘶声。幽幽的月色里,她的面色显得极为苍白,声音也在颤抖:“你……不是杜宇……你是谁?”
      “你……你在说什么?”杜宇呆住。不错,他是个假冒的,他不怕承认。只是没有想到,此话忽然从纪轻虹的口中说出来。“不是方才……瑞王爷……跟你胡说了什么吧?”
      纪轻虹摇摇头,把簪子又顶严了些:“你到底是谁?杜宇不会这样……蛮族兵临城下,杜宇不会丢下社稷的安危自己逃命……如果是……如果是你中了仙人拉纤……你不会丢下瑞王爷不理……你是谁?”
      感觉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脖子流了下来。杜宇叹了口气,放开了纪轻虹:“不错。我不是杜宇。我早该告诉你……只是,一则没有机会,二则……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只是一个可怜的傀儡而已。但不是杜宇。”
      “不是……杜宇……”纪轻虹举着簪子,好像举着匕首——她的猜想被证实了。不过,在她的心里应该隐隐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吧?她一步步地后退,满面的惶惑与惊恐。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屋顶去。
      “小心!”杜宇疾呼。
      纪轻虹才又稳住了身形:“那……你……你为什么那你为什么要冒充杜宇?杜宇呢?真正的杜宇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杜宇摇头,“他……应该是救了中宗皇帝之后,和中宗在一起吧。我只是……我只是奉命冒充杜宇……现在也不重要了。我要和朱砂离开这里。以后,我这个假杜宇就不存在了。”
      纪轻虹看着他,好像不太相信他的话。
      也难怪。这匪夷所思的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但是,他已经决定不再纠缠下去了。
      “纪姑娘,”他抱拳,“以往你误会我是杜宇,对我有太多恩惠,我无以为报,今日将你救出万寿宫,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不过,我已无法再为你做什么。我要出宫去,你若是不愿一道走,我们只能就此别过了。”
      纪轻虹仍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要移动脚步的意思。他也只能叹了口气,道声“保重”,就独自迈步往宫外奔。只不过才抬脚,忽见有一团青绿色的火焰窜天而上,伴着夜枭嚎叫似的啸声。他一愣,又见到有另一团绿烟升上天空。
      “真的是蛮族!”纪轻虹惊呼。
      “你……你怎么知道?”杜宇忍不住转身问。
      “他跟我说过……”纪轻虹望着天空中绿烟那流星般的尾巴——已经逐渐熄灭消失,“杜宇跟我说过,这是蛮族在草原上用来联络的讯号。一放绿色的烟花,潜伏着的蛮族士兵就会冲出来。不知道……不知道现在京里有多少蛮族兵士!”
      杜宇一时也慌了神:如果蛮族士兵已经潜伏在京城各处,今晚要倾巢而出,那他和朱砂可走不了!
      且想着的时候,纪轻虹已经朝飞檐的边缘跑了过去。
      “纪姑娘,你要做什么?”杜宇唤她。
      “喊人,救皇上!”纪轻虹回答,且试着寻找回到地面的方法。
      这殿阁有三丈来高,对于这个身无武功的弱女子来说,如此高度和悬崖峭壁也差不多。但纪轻虹竟然打算跳下去。杜宇见状,连忙冲上前,架着她的胳膊,带她稳稳落在地上。
      “可那个……是瑞王爷……不是……中宗皇帝……”
      “现在还理这些?”纪轻虹急道,“是当今的崇化皇帝也好,还是失踪的中宗皇帝也罢,都是我朝天子——难不成让蛮族可汗坐进金銮殿吗?”她说着,已经全力向灯火光明的地方跑去,边跑边喊:“有刺客!万岁爷被刺客抓走了!快救驾!”
      “纪姑娘……”杜宇追了两步,随即又停了下来:不能再卷入这些纷争。这是他和朱砂远走高飞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于是,他转身全力向宫外奔去。
      不过才跑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纪轻虹的惨呼声。他一愕,回身望时,只见纪轻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旁边一个黑衣人,举刀又要再砍。
      他岂能坐视,喝声“住手”,即飞扑了过去。那人听到动静,挥刀向他斩来。一泓微蓝的刀光,直扑杜宇的面门。这正是之前在宫外见到蛮族刺客所使用的兵器。他们果然已经来到了宫中。此人也像先前的刺客一般高大,且出手招式甚为狠毒。但杜宇并不惧怕,一边闪避对方的攻势,一边细看敌手的破绽。这些蛮人只是凭借一股蛮力,哪里是他的对手。十招之内,他便夺下钢刀来。那蛮人恼火了,又要空手来战。杜宇不想纠缠,挺刀直刺,结果了对手的性命。
      此时他再看纪轻虹,原来整条右臂被蛮人斩断,鲜血涌流不止。杜宇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是有气的,但显然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她这样的情形,如果带出宫去再寻找大夫,只怕就保不住性命了,杜宇想,她毕竟数次有恩于自己,决不能见死不救。唯有趁着宫里还没有大乱起来,带她去太医院先包扎一下,再做计较。
      想着,先撕下一幅衣衫把纪轻虹断臂处的伤口简单地包住,然后抱着她直往太医院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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