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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变 ...

  •   第二章:变

      三个时辰前。
      雄伯城,四相宫,神帝庙。

      辰时将至,雄伯、甲作、错断、揽诸、腾简、伯奇、委随,换好祭服的七国诸王在庙门外一字排开,只等表示祭祀正式开始的炮声。
      九国一向视十部为外邦,所以三年一次的天地祭典,十部首领必须参加,但却不能参与仪式登上祭坛。

      祭拜天地是中土之地从远古洛乞时代就有习俗,只是一开始各国皆有自己的时间和仪式,直到十二国都与十大部落并存的格局初步形成。各国各部都已征战多年,物资匮乏,祭祀典礼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当时实力最强的第二代雄伯王提出:以后天地祭典统一每三年举行一次,唯一地点在雄伯城内的神帝庙。届时各国君王及各部首领都要按时参加,完成祭祀的同时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当面沟通,避免再起纷争。这个提议很适合彼时情势,也符合没人想再打仗的心理,很快被大家接受。
      后来胇胃、穷奇、腾根由于各种原因先后被雄伯所灭。原本只是单纯聚首雄伯、祭拜天地的祭拜,逐渐演变成了更像是附属国、部,诸邦进礼的进献活动。甚至每到祭典前夕,要参加典礼的君主和首领就都得提前开始准备礼物。进礼一年重过一年,自然成了负担。有时君王本人不能亲自参加,也要派人把礼物送到。
      不知到底因为血统还是实力,历代雄伯王都多少有些专横霸道。而到如今,各国各部早不再是当年需要卸甲归田休养生息的残破山河,彼此结盟的关系也都有了变化。不满之声成王早有耳闻,只是他不想先王们传下的规矩到他这里就此中断,另外万国来朝的感觉实在是难以言表。于是重议祭拜一事的上书被成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批复。

      雄伯王用余光扫视了一下站在自己身旁两侧的其他人,忽然觉得三年不见,诸揽王、腾简王和委随王身上较上次祭典都臃肿许多。
      不对,不是臃肿,是……看起来似乎都魁梧了不少。

      往年的祭典程序是先祭祀,然后傩礼,傩礼后午宴,午宴持续整个下午直接到晚宴。晚宴结束各位君王首领回去驿宫,第二天一早没什么别的事就会各自踏上归程。
      参加祭典要穿祭服,可祭服宽大繁复,穿在身上行动极不方便,所以一般是把祭服穿在礼服之外,祭祀结束观礼大傩再把祭服脱掉。
      各国祭服是按照统一的基本形制加上本国特色和君王本人的喜好量身定制:
      雄伯地域偏北丘陵遍布,国人以高健居多,曲发虬髯,贵族常服宽窄适中,形制简洁,即能出厅入堂,也可骑马涉猎。秋冬注重保暖,多棉麻兽皮。春夏着重透气,一般绢绨罗锦。颜色以荆、鸢为主。玄为尊,青为贱,朱为喜,素为丧。祭服多绛色,上有龙、雄伯、山、日月星辰、树木、花鸟等纹。
      甲作更北,与雄伯相似。祭服几乎一样,只是他们的神兽甲作接近狼,所以章纹自然也随之改变。
      错断在西北方向,常有风沙袭扰,衣领袖裤习惯扎紧,头缚巾帕,服色轻浅,黄尊青贱。神兽错断很像九尾妖狐,不过错断的头也有九个。
      伯奇属西南,多洼地密林,当地人身材娇小,服饰自然也轻薄简便,色彩多变。因属地偏僻,风俗习惯与他国差异略大,神兽伯奇外形类似巨蟒,头略大。
      腾简地处江南,依山傍水,物产丰饶,人杰地灵。自古宽衣博袖,道骨仙风。如果不是有所限制,腾简的祭服一定面幅最大层数最多。他们的神兽腾简没有固定形象。
      揽诸、委随相邻,沿海而居。服饰风俗与腾简略有不同。神兽揽诸为三头鸟,委随是有双翅的马。
      另外还有没来的强梁和祖明。强梁位于雄伯、错断、伯奇三地之中,神兽强梁酷似巨角麋鹿。而祖明在一座独立的海岛之上,祖明神兽是人身鱼尾。

      咚地一声炮响,山门大开,祭祀开始。雄伯王收回视线直视前方不再多想。
      七位君主用玉盘擎着各国的特色贡品缓缓走上祭坛。跪拜天地的时候,雄伯王为首站在最前面,其余六国在分成两排站在他的身后,因此他也就没能看见几个人在他身后的眼神交换。
      七个人依次献上祭品,再上香叩拜。祭祀很快完成,傩仪开始。
      大家纷纷脱下祭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雄伯王在中间正位,两侧是另外六人。这回雄伯王看清楚了,不是那几个人变得魁梧,是他们都在外衣和礼服之间穿了铠甲。
      雄伯王叫来贴身近卫,“去司寇监问问,驿宫这两天有什么动静没有。”
      近卫跑走,雄伯王一抬眼,甲作王正看着他,他端起酒杯,与甲作王相视一笑,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雄伯王扫视一周,仔细看了每个人的神情,没看出什么异样。一切似乎与以往一样:远处司马监方相氏带领其他人戴着面具玄衣朱裳身披兽皮手执戈盾跳得热热闹闹,帷帐里君王首领们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得轰轰烈烈。

      傩仪到了尾声,被雄伯王派去打听消息的近卫回来了,他说驿宫那边其他都很正常,只是今年所有的君王首领都没带女眷,包括最好色的伯奇王和女儿跟二王子千玄已有婚约的腾简王。
      近卫退下,雄伯王起身说身体不适要提前回宫休息片刻,让其他人先去三秋宫金天殿。

      舆车走到半路,雄伯王说改道去王后和公主们所在的朱明宫。同时命人去发信号让宫城内外所有禁军整装,又派了人去调动三千守军即刻进宫。
      可到了朱明宫雄伯王没能见到月白,宫女说大概一炷香之前,三秋宫的舆人抬轿来接王后往金天殿去了。
      雄伯王傻了,这时他身边一个叫白见的内侍劝他别去三秋宫,先去现在不会被人注意的太子东宫。等雄伯守军进宫,他再亲自率兵前往。雄伯王什么也没说,直接给了白见一耳光。
      命人从最近的马厩牵来几匹马,雄伯王嘱咐白见去照看两位公主,自己连铠甲也没来得及换,带着几个近卫直奔了三秋宫。

      宫里看起来一切正常。酒宴摆好,人已到齐。大家都坐得好好的,似乎只等着雄伯王入席后举杯开始。
      雄伯王是从内廷进的金天殿。他紧紧握着剑柄走入正席,环视一番:三秋宫的守卫都在,为了祭典新增加的人手也都在,六国九部的君王首领没带其他人进来。他稍稍放了下心,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千玄坐在月白身边,找了半天,别国的王子公子都来了,唯独没看见错断太子楚幻。

      举起酒杯雄伯王刚要说话,忽然殿外一个骑着白马的身影冲进了中庭。那人从马背滑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扑大殿中央,“主上!不好了!有一千祖明兵马刚刚攻进城门现在直接朝着皇宫的方向来了!”
      雄伯王端着酒杯的手放下,“你说什么?!祖明?!不可能!祖明王根本就没来。再说区区千人怎么攻得进近万大军防守的雄伯城?!”
      报信的人一脸血,混着汗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听说是守军里出了内奸。而且祖明兵马其中有五百人是七阿部下的募军。”
      祖明军中舟兵步兵居多,不善骑射,所以祖明王长期雇佣七阿募军。当年雄伯、祖明联手剿灭穷奇时,七阿募军曾经以一敌百,以百胜千。刀锋一样插入穷奇大军,将穷奇的补给后方杀了个片甲不留,一战成名立下汗马功劳。七阿募军也从那时起威名远扬。雄伯王曾经还想让募军为己所用,但是被七阿拒绝了。
      祖明王这次抱病没有及参加祭典雄伯王是有些不满,可他想不出任何祖明王要派兵来突袭雄伯城得理由。谁都知道:雄伯号称雄兵百万,而且雄伯城常驻兵马有万余。就算募军再厉害,只派千人攻城没有足够强大的后援也无异以卵击石。

      可现在既然探骑来报说祖明兵马已经进城,雄伯王也不能完全不信置之不理。于是稍稍犹豫,他派了卫尉寺卿吾重领一千禁军前去阻击。月上青要带兵迎战,雄伯王不准。他怕万一事有蹊跷,有月上青在可以保护月白和千玄。
      三秋宫被暂时封闭,雄伯王又调了禁军在宫外防守。所有人只能在里面等消息。君王首领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早觉得祖明王有异心,还有说来时路上在树林里看见过前一夜被留下的篝火灰烬,灰烬中有祖明人爱吃的干鱼鱼骨。
      雄伯王不说话,一边静静地等待消息一边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隐隐地有些不安,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但毕竟是在自己宫里,近卫守军也都严防紧守,他不相信有人敢怎么样。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宫门终于被敲响,外面有人大喊“捷报”。
      雄伯王让人把门打开,又一个探骑冲进来。不过这人脸上没有血,表情也是兴高采烈的。他冲进大殿,“主上!吾重大人不负众望,已经把七阿的人尽数捉拿,都带走关到卫尉寺等候主上处置。”
      雄伯王很高兴,“这么快?哈哈哈哈!能敌七阿只有我卫尉寺卿!吾重人呢?”
      “在外面等候主上命令。”
      “让他带几个表现勇猛的将士进来,孤要赐酒与爱将对饮!”

      吾重带着一队人马进了金天殿在中庭处一字排开。
      雄伯王命人拿上五谷酒要往殿外走,错断王站起来跟过去,“吾重将军神勇早有耳闻,今日小王也想一睹名将风采。”
      “哈哈哈哈!”雄伯王抬手搭上错断王的肩,“来来来,孤给贤弟引荐我雄伯勇士。”
      雄伯王和错断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千玄远远地看着吾重身后的兵,觉得个个面生。平时他跟吾重关系很好,习武时有什么不明白常去问他,需要找人切磋也是让吾重帮忙挑选跟自己水平差不多的近卫。所以经常跟在吾重身边的人,千玄就算叫不出名字,看脸也都认得。
      千玄站起来也往殿外走,因为注意力集中在辨认吾重身后的人,月白叫他两声他都没听见。千玄一脚踏出门外,雄伯王刚好跟吾重举杯将自己碗里的酒喝光。千玄正要跑过去提醒父亲,忽然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所有人都朝吾重进来之后没再关闭的宫门望过去——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来的正是楚幻。他一进到中庭就举起一面杏黄色的旗子喊了一句:“可以动手了!”
      楚幻声未落地,错断王手起刀落,雄伯王千成,一代霸主就此陨落。
      与此同时,大殿里其他的君王和首领也大开杀戒。而所有还想反抗的雄伯人,大部分很快就被换了衣服冒充雄伯补进近卫的甲作人结果了性命。
      从始至终,吾重和他带进宫的人都一动未动。溅了吾重满脸的雄伯王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滴进他举在胸前没来得及喝的酒碗,把满满一大碗五谷酒染成了最喜庆的颜色。

      一天前。
      皇家驿宫。两个驿宫当差堂倌打扮的人在院子里清扫积雪。比较胖的扫了几下把扫帚杵到下巴上看天,“昨天刚到的时候那么热闹,怎么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很瘦的在他扫帚上踢一脚,“别偷懒,边干边说。刚才我看他们好像都进了甲作王的院里。”
      “啊?那是不是要及时禀报?”
      “再看一下,也许只是一起吃饭闲聊呢。主上说了,不用过于大惊小怪,稍稍注意一下就好。”
      胖子丢下扫帚,“那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胖子一脸惊慌地跑回来,“不好了!你先在这应付,我得赶紧回宫!”
      瘦子朝他身后看一眼,“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胖子的眼睛本来就小,脸上肉多又被挤在一处,但此刻惊恐让他不知不觉间把眼睛瞪到空前的大,“我刚才听错断王说,他已经让八千错断骑兵埋伏在城外,只等着明天跟甲作护卫里应外合,一举攻陷雄伯城。”
      “甲作?不可能吧?甲作王的祖父跟先王是亲兄弟,主上好歹也算他的叔叔,两国贵姓都没多少区别。甲作王怎么会跟其他人里应外合攻打雄伯城?你听错了吧?要说是错断和伯奇还有可能。”
      “不可能。这种会掉脑袋的话我不可能听错。”
      “可是……好吧,就算你没听错,区区一个错断,大老远地带来八千骑兵,能把雄伯怎么样?城外又不是无人防守。”瘦子不咸不淡地继续扫雪。
      “可错断王说要跟甲作护卫里应外合啊!”
      “参加祭典,算上所有随行人员,各国君王不是只允许带百人入城么,一百人能起什么作用?肯定还包括宫女内侍在内。不需要出兵,宫中守卫就能轻易拿下了。”
      “在场的可不止错断王和甲作王。今年来参加祭典仪式的人都在。除了从不跟雄伯有往来的强梁王、今年抱病在家的祖明王和不知为什么没来的鬼虎部落大都,其余七国和九大部落的君主首领都在。虽然我在屋顶听不大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但错断王和甲作王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话不但没有人反对,其他人还都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样子,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密谋了。不论之前他们是用什么方式,但肯定是沟通过并达成了一致才有今天的会面。所以事情很严重,我必须亲自向主上禀报。”
      瘦子终于不再扫雪,他捡起胖子的扫帚跟自己的一起放到一边,“行,那你赶快回宫吧,我在这继续盯着,有情况给你发信号。”

      胖子快步走到门口,正准备拐去马厩。忽然后心被什么东西击中,接着一阵剧痛,来不及回头就直直趴倒在雪地里断了气。
      不远处的瘦子收回伸出的胳膊转身走向甲作王的别院。

      两天前。
      千玄从梦里惊醒,又是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千离带着那个小婴儿离开雄伯城,千玄就开始每天做噩梦。不是千离淹死在血水里,就是眼睁睁看着他掉进深不见底的泉眼。昨天跟哥哥匆匆一别,梦境似乎变得更加真实。

      一个小婴儿能有多少血,听说泉眼也只有拳头大……再说千离又没动手……今年入春就一直少雨干旱,泉水枯了一定是是巧合……不可能有事的。千玄这样安慰着自己,披上外袍想到外殿去清醒一下。

      在地上走了几圈,千玄发现有些奇怪:整个青阳殿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虽然雄伯王不喜欢繁文缛节,在宫里主张事事从俭,可他毕竟是堂堂二王子,睡觉的时候身边怎么也要三五内侍或宫女值宿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千玄心中一惊,转身要去拔架上的剑,忽然脖子一凉,他自己下颌前先伸出个剑尖。千玄不敢动了。

      “转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千玄慢慢转过身,“是你?!”

      站在千玄面前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是错断国太子,楚幻。上一次祭典他们见过。不过当时千玄十二,楚幻十四。他们一起吃了两次饭,喝了一次酒,打了一次猎。是祭祀大典结束后,雄伯王说很久没跟错断王叙旧,多留他一天,顺便让两国太子也彼此熟悉一下,将来都登基即位,也能像自己跟错断王一样胜似兄弟。于是雄伯王自己带着错断王去别宫游玩,陪楚幻的任务就交给了太子千离。千玄是二王子,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多,又从小不离哥哥左右,所以也就一路随行跟着玩了一整天。
      虽然负责招待楚幻的主要是千离,但千玄小,更活泼,跟楚幻话比较多的反而是他。

      千玄打量着楚幻的一身夜行装扮,“是跟错断王来参加今年的祭典?应该还没到召你们入宫的时候。为什么穿成这样?这是要行刺我吗?”
      “行刺?哼哼,要刺也刺太子,干嘛找你?”楚幻收起剑径直朝寝宫内殿走。
      “喂!你干嘛?那是本王内寝……”千玄在后面追过去。
      楚幻走到千玄的床前才停住,“我喜欢你。”
      千玄一愣,停在他身后,“你说什么?!”
      楚幻转过身摘掉包在头上的黑色方巾,“我说我喜欢你。”
      雄伯人曲发居多,颜色亦不深重,错断人的头发一色顺直漆黑。几缕发丝散落,更显楚幻面色苍白骨骼瘦削。千玄觉得灯影摇曳下,他看着像个凄厉的女鬼。
      “你要想和亲也该找我妹妹,在这里胡说什么?”
      “哼,谁要和亲?我就是来找你的。”
      三年前千玄比楚幻矮了多半头,现在两人已经几乎一样高。
      千玄直直盯着楚幻的眼睛,确定了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宫里的人呢?”
      “给他们吹了迷药,都在殿外躺着呢。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错断王知道你来吗?”
      “当然不知道。”
      “你就是想来告诉我你喜欢我?”
      “不止。”
      “那你想怎么样?”
      楚幻上前一步,扯起千玄肩上一绺卷发顺着上面的弧度缠在指腹,“我要在你宫里留宿一夜。天亮前就走,不会被发现的。”
      千玄忍了片刻,扬手一把推开楚幻,“你在想什么呢?别说我对男人没兴趣,就算有,也不会找个边陲小国的落寞太子。你当你的身世我不曾耳闻?”
      楚幻退后两步,站稳后他笑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比千离更有魄力呢。”
      千玄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楚幻笑得更开心了,“千离不错,不过他心地太善,优柔寡断。我不喜欢。早料到他完不成神泉血祭。我喜欢你这种性格,虽然你还小,但雄伯太子应该是你。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比千离更有帝王之相。”
      “你住口!”
      “呵。”
      “你走。”
      “当真不要我留下?”
      “不要。”
      “我有‘东西’可以跟你换哦。”
      “不换,你走。”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哼哼,一定要我说‘滚’吗?”

      三天前。
      “主上,太子回来了。”
      雄伯王等了整整两个时辰,午膳未进,这会儿脸已经冷过屋外的冰天雪地。
      “让他进来。”
      月白躲在后面偷偷将帷幕掀开条缝隙。

      雄伯王高大魁梧,毛发浓密,满头满脸的卷曲发须。天冷,他身上披了件裘氅,高高坐在正位,霸气逼人,不怒自威。
      千离年少,眉眼更像十八年前生下他就过世的母亲。他小心翼翼走进内殿,“父王。”
      雄伯的规矩:非罪无需跪拜。
      见儿子像往常一样直直站在自己面前,雄伯王咬牙抑制住心里的怒火,下颌微含,翻着眼睛压低声音,“知道为什么让你回来吗?”
      “知道。”千离不卑不亢,仰头看向父亲。
      “知道还不赶紧跪下?!”
      哗啦一声一串玉珠被丢到千离脸上砸破了他颧骨上的皮肤。可他接住顺着脸掉下去玉珠,还是站在原地,“儿臣无罪,为何要跪?”
      雄伯王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儿臣……”
      月白突然冲出来,“离儿!你回来啦?哎?这脸是……”
      “母后。”千离叫一声,又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月白为自己解围。
      月白冲到千离跟前心疼地用手绢给擦了下脸,“大王有什么话不能……”
      千成从王座上站起来走向妻子,“神泉之事非同小可。王后别逼孤叫人把你拖下去。”

      月白悻悻退下,赶紧差人去叫几个劝得住雄伯王的老臣过来。

      雄伯王叫人关闭殿门,内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离儿,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告诉父王,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回轮到千离瞪大了眼睛,“父王不会真觉得用婴儿祭祀什么所谓神泉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雄伯王浓眉微皱,“没人愿意伤害自己的子民,但那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历代太子莫不遵从,我大雄伯国才得以百余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凭什么到了你这就得显得你格外宅心仁厚?!”
      “父王!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儿臣下不去手……”
      “结果呢?!”
      千离低下头,“……”
      “三月八,夜哭郎。神泉枯,雄伯亡。雄伯亡,陵山崩。天地接,九州封!这是咿呀学语得孩童都会唱的儿歌,你居然敢就那么把人给带走了!”雄伯王越说越生气,胡子都开始抖。
      千离想已然如此,不如借这机会把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儿臣没想到神泉真的会枯竭。可是……要用小孩鲜血祭祀的神祇必定为妖物幻化,又何必侍奉?儿臣以为这样的神泉应该掘地三尺看看到底是什么妖物在作祟……”
      “住口!”雄伯王一把拎住了儿子的衣领。
      千离脚快离地,吓得不敢说话。
      雄伯王把他拎到自己眼前,目眦欲裂,“我雄伯一族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你这个孽障手里!鬼虎——孤心意已决,你就去北方极寒之地鬼虎部落吧!日落前启程!”
      说完雄伯王双手一推,千离跌坐在地,“父王……要流放儿臣?!”

      千离一句软话没说,只提出要去跟弟妹们告别。雄伯王允了。
      月白找来的几位老臣跑到殿外长跪不起。她自己跪到雄伯王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千黛玩累睡着了。千颜在逼着伺候她的宫女跟她玩捉迷藏。
      千离使个眼色让宫女离开,自己悄悄走到千颜藏着的地方,突然伸出手把她抱起来。千颜尖叫一声之后发现是哥哥立刻又咯咯咯地开始笑。
      千颜毕竟年纪还小,千离没跟妹妹说什么,只告诉她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替父王做一件大事,很久才能回来,要千颜别太想他。
      千颜靠在哥哥腿边歪着脑袋看他,“比陵山还远?”
      千离笑笑,“比陵山还远。”
      “那大哥回来会给千颜带礼物吗?”
      “当然。”
      千颜很开心,“太好了!”

      昨天下午比试刀法千玄输给了一个侍卫。千离找到他的时候他嘴里叼着个冻梨,左手拿书右手拿刀,正在认真地来回比划。
      千离走过去直接抢下他嘴巴里的梨自己咬了一口。千玄急了扔掉刀去抢梨。千离把梨举得高高的,“这么小气?”
      千玄是近两年才开始长高的,只到千离肩头,他踮起脚还是抢不到,“梨子不能分吃!分梨分离啊!”
      要是往常千玄说这种话一定会被嘲笑,可现在有了流放的事在先,千离愣怔一下,直接把梨还给了他。
      千玄放下书,一屁股坐到石桌上吭哧吭哧地啃着梨,“你怎么了?垂头丧气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什么杀婴儿的变态祭祀不得三天呢吗?”
      千离坐到石凳上捏住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杀那个孩子。”
      “啊?!真的假的?!”
      “真的。”
      “那……发生什么事了吗?”千玄问得很小心
      “神泉……没水了。”
      千玄瞪大眼睛,“居然……真的干了?!那父王不得气疯?!”
      “嗯,是气疯了。他要把我流放到鬼虎部。”
      千玄的梨掉在地上,“不是吧?!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千离叹口气,“母后跟那帮老头子们正求父王回心转意呢。不过我看没什么希望。”
      千玄跳到地上,“我去!”
      千离起身拉住他,“你去顶什么用?!”
      千玄甩开千离,“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让你去那种地方!”
      千离又拉住他,“你别闹了!”
      千玄急了,“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玄儿!”这次是千离甩开了弟弟,“你不是小孩子了!”
      千玄眼圈一红,“可是……”
      千离抬手把弟弟的脑袋按进怀里,“别哭。等父王消气,可能很快就会叫我回来的。”
      千玄推开哥哥,“我才没哭!”
      千离笑了,拍拍弟弟的肩膀,“那你在家好好的。照顾好母后和妹妹们。”
      千玄觉得被哥哥委以重任瞬间没那么难过了,拍拍自己的胸脯,“行,太子放心。不但照顾母后和妹妹,我还会劝父王让你早点回来的。等着吧,最多不超过一年,父王一定召你回宫。”

      月白的眼泪和老臣们的膝盖没起到任何作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落在雄伯国固若金汤的护城墙上时,太子千离已经带着五百亲军穿过城门走在前途未卜的北上之路。

      千离在马上回望暮色里更显雄伟壮观的雄伯城:他不后悔没杀掉那个可爱的孩子令神泉枯竭。但会被流放要离开雄伯那么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选,他宁可被打入天牢,那样母后还能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看他。
      不过事已至此没有挽回的余地,千离转头,不再做它想认真赶路。只是他未能预知,对于很多人,他这一回一转之间竟成永别。而再见雄伯城,亦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雄伯向西,尽头处有陵山,陵山脚下有神泉,神泉为上古神兽雄伯之封印。雄伯太子受立三年,需三月八出城夜巡。所闻第一声啼哭为神兽雄伯所选,不论年纪性别,月内送至陵山神泉,月亏最甚之时放出婴孩全身鲜血注入泉口。此后太子守泉三日,不可进食只能饮神泉之水。礼成待太子继位可保雄伯基业千秋万代。否则神泉枯竭,陵山崩塌,雄伯覆灭,烽烟九州。
      活着的没人说得清这种祭祀风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千离有记忆以来就是雄伯国人人都知道的事,也被记载在雄伯《祀典》里。不过雄伯人都信雄伯大神,他们笃定被选中的必定就是要献给神的孩子。毕竟几十年才会有一个太子,被选中孩子的人家会得到很大一笔补偿。所以太子亲选“祭品”虽然是件残忍的事,但无论选中谁家的孩子,他们最终也只能接受“神的选择”。
      千离因为要杀孩子一直不想当太子,却无奈《诏律》里有长子为先的规定。被立为太子后时间似乎就过得格外快。三年转瞬即逝。千离三月初八夜巡,不到一个时辰就选好了“祭品”,是个三个月大的女婴,叫火儿。千离很快发现,最折磨人的,不是选孩子,也不是给孩子放血,而是亲自带着孩子去陵山的一路。
      从雄伯去陵山有五六天的路程。火儿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胖乎乎的,爱笑,很少哭,不认生。千离很快就喜欢上了那么一个粉嘟嘟的小肉球。所以不等到陵山,千离就知道了自己不可能下得去手去伤害火儿。他宁可被放血的是自己。但太子祭祀是很重要的事,随行除了雄伯王亲自挑选的卫队,还有一文一武——一个奉常,一个国尉。千离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他们救下火儿,也知道如果不能完成祭祀父亲一定勃然大怒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一路纠结着一直到抱着火儿走上祭坛。
      千离打开用香草叶子仔细熏过的布包,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火儿伸展着莲藕一样的小胖胳膊小胖腿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看见千离,她立刻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千离想到临走那天抱起千颜时的情形。想像一下,他觉得要是哪天谁敢伤害自己的妹妹,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把那人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后面的事千离没再犹豫。等到太史丞给算好的月亏最后一刻,他突然踢翻香案,用本来应该割开火儿脖子的短剑,威胁着卫队兵士让出路,逃离了为保护神泉而建的陵园。

      结果当晚神泉水枯,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时辰已过,显然没有再补救的可能,国尉连夜派人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了雄伯城。
      就在神泉泉眼里发出鬼哭狼号一般地咕噜咕噜声泉水彻底消失的同时,千离正在满天星光下举着还朝他笑的火儿说:“要喝你血的怪物,我才不要它的保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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