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十部传》妄起无明

1、第一章：恸

　　第一章：恸

　　昔洛乞亡，始天下七分，后赤余一统，未出十载祸患复生。今九国十部，虽各称王，雄伯为首，一十二纪未有乱象。

　　天极一百四十四年岁初，雄伯城，三秋宫，金天殿。
　　一颗头，骨碌骨碌滚到千玄面前：那上面的眼睛没有睁得很大，看不到瞳孔的变化。高耸的鼻子里喷出最后一丝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缕白烟倒是清清楚楚。被花白胡须围绕的嘴唇紧闭着，一绺卷曲的乱发垂在唇角上方，风吹过时微微动了动。
　　本该跟身体连接在一起的脖子，后半部分切面整整齐齐，前半段大概是由于椎骨的阻力而没能被直接砍断，骨头茬子和被惯性生生扯断的气管、食道一起留了一截儿垂在外面，一片暗红混着隐约看得出形状的颗粒洒了一地。在白得刺眼的雪上，甚至看得出是刚喝进还没来得及咽下的五谷酒。
　　“父王……”千玄膝盖缓缓着地，已经感觉不到积雪的松软和冰冷。他伸出手想把那头捧起来抱进怀里。
　　啪地一声鞭响，抽碎几乎凝固的空气，不偏不倚正落在千玄的右眼。他随着鞭声滚倒在地浑身抽搐，没发出半点声音。
　　“哼哼，狗崽子，还挺倔。”说话的，就是抽鞭子的人──错断国太子，楚幻。
　　千玄忍着剧痛透过一片殷红看过去，楚幻的脸比平日更加苍白，纤长眼尾中露出的半点浅灰色瞳仁闪着刺骨寒光，抿成细线的两片薄唇盛着满满的鄙夷。千玄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面目扭曲的，跟两天前半夜潜进宫中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同一个人。
　　咬紧牙关爬起来，千玄伸出手还是想去够父亲的头。
　　啪──又是一鞭子，这次打在了左手上。手背瞬间皮开肉绽，不过千玄没办法弄清楚到底是眼睛里的血糊住了视线还是手上真的流了很多血。
　　楚幻下马，走到千玄身边把近在咫尺的头踢远些，“父王，不是说雄伯人死后会化为神兽雄伯？雄伯是犬首人身，专吃鬼魅。雄伯王的头怎么没变狗头啊？”
　　举着刀的错断王还在遗憾刚才那一下砍得不够利索，“王儿问得好，那就再试试其他人。”
　　很快一声声惨叫传来，人头纷纷落地，腔子里喷出的热血四处飞溅，地上的积雪瞬间融化，金天殿前转眼变成千玄最爱吃的一道菜──金珠落玉盘。就是把炸过的一颗颗肉丸子放进盛了碧绿菜羹的浅盘。
　　错断王觉得只看不过瘾，亲自上前又砍了几十人。
　　满地的人头除了变得面目狰狞满脸血污并没有任何变化。
　　千玄每动一下就会挨一鞭子，直到所有人都砍完了，他被抽到遍体鳞伤、身上的衣服都混进皮肉里，也就朝父亲那些已然身首异处的旧臣们趴了十几尺。
　　中途楚幻抽得眼红说一句：“叫一声疼我就住手让你过去。”
　　千玄一声不吭，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子。
　　在殿内昏倒的王后月白不知道几时醒了，摇摇晃晃走出来，看到满院子血红，眼前一黑，又昏了。错断王叫人拿水泼醒她。
　　“美人儿。”错断王蹲到浑身湿透的月白身边，“随孤回错断城可好？”
　　月白一手掩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一手拔下发簪刺向错断王。
　　错断王不躲，由着发簪刺进自己左胸。月白愣住，握着发簪的手失去力气。错断王抓着她用力往深处插了插，月白吓得手往后抽，错断王就又随着她的手劲将发簪拔（和谐）出来。血顺着发簪留下的圆洞汹涌而出。
　　月白吓傻了，错断王把发簪重新戴到她头上，“美人儿，想做什么告诉孤王，何必自己动手？”
　　对于已经是“曾经”的雄伯国王后来说：失去了什么，还会再失去什么，要舍弃什么，保住什么……不用多想，此时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了然于心，包括月白自己。
　　悲伤恐惧无济于事，月白的抽泣戛然而止，她盯着错断王漆黑仿佛可以吞噬所有光线的眼睛，“你能放过我的孩子吗？”
　　错断王笑了，在眼角皱纹的映衬下，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可以。”
　　月白瞪圆一双凤眼，“真的？！”
　　错断王血还没干的手把贴在她惨白额头前的一绺湿发向后拨了拨，“真的，但你得跟我走。”
　　月白看一眼趴在地上冲她拼命摇头的千玄，“好，我跟你走。”
　　错断王让人带来了千玄的两个妹妹，一对双胞姊妹：千黛和千颜。
　　姐妹俩都十二岁，长得也一模一样，性格却从小相去甚远。姐姐千黛天生温柔胆小，妹妹千颜像男孩儿，尤其最像哥哥千玄。这会儿千黛瘫倒在地，千颜虽然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抖如筛糠，但总算是咬牙挺住了，没倒下。
　　月白站起来，瑟瑟发抖，错断王解下自己满是血腥味的大氅给她披上。她面无表情地由着恨不能亲手千刀万剐的仇人整理好裙摆氅襟。
　　错断王把狐毛领子向她下颌提一提，“只能一个。”
　　月白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愣怔片刻仰起脸，“你说什么？”
　　“三个孩子，你只能选一个。”
　　“什么？！”
　　“我只说可以放，没说‘全部’。行了，你自己选吧。”
　　“你怎么能这样？！”月白歇斯底里一把推开错断王。
　　错断王没防备，向后退了几步。站稳后他笑着摸摸下巴，佯装刚想起什么，“哦，这么说来的话，本王还没有见到太子千离呢。听说他三天前被流放了，还真是时候啊。喏，美人儿，现在你可以多一个选择了。哈哈，应该不是很难，太子毕竟不是你亲生的嘛。不过听说是你一手带大的，你们感情亲如母子啊。嗯……这样吧，孤这就下令让人去追杀太子千离。还是别让美人儿太为难的好。来人！去传令，着城外待命的骑兵队立刻……”
　　“楚烈！”一声直呼错断王名讳的大喝从金天殿里传出来。
　　外面的人往里望过去：鼻青脸肿被五花大绑、须发皆白的一个老头，一脚踹倒个追上来想要扑住他的人，朝殿外走过来。身后是倒了一片的错断士兵，显然他是刚找到机会摆脱压制。
　　错断王摆摆手，示意还想上前的人停止动作。
　　“哥？！”月白惊呼。
　　错断王倒是很冷静，“平定侯，月上青？”
　　月上青走出殿门，“由老夫去追太子，如何？”
　　“哈？”错断王被逗笑了，“给本王个理由，凭什么放着自己的军队不用，倒要派个雄伯国舅前往？”
　　“呸──”月上青脖子一梗，吐口嘴里被牙齿垫出的血，“给你三个：一、千离并非月白所生，我不是太子的亲舅舅。二、太子走时带了五百亲军，个个身手非凡。错断骑兵虽然勇猛，但来到雄伯的毕竟有限，刚才攻城一战相信已经死伤大半。这种情况下，再派他们去捉拿太子，恐怕会力不从心有去无回。而我去就不一样了，平定府的人千离不会防备。三、我家人老小都在雄伯城内，老夫必定会尽自己所能将千离带回。”
　　“你是想用千离保住家小性命？”
　　“可以这么说。”
　　“哈哈哈哈！”错断王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喜欢老将军这种性格。好！就让平定侯亲自去捉拿太子。不过，旧部将军只能带十个，以掩人耳目。其余人等还得是错断兵马。”
　　月上青被松了绑由人带离金天殿。
　　一个一直默默跟在错断王身后披着斗篷遮住头脸的身影走到跟前，声音沙哑，“主上，月上青此去，恐怕意在求援，不在千离。”
　　错断王不以为意，“孤就是想看看，那老不死到底是愚忠还是叛臣。”
　　“那他的家人呢？”
　　“家人？哼哼，不管是愚忠还是背叛，孤都不喜欢。一个亡国之奴而已，还想保住什么家人？可笑。不过，如果他真能把千离带回来，那平定府上下就都给个痛快留下全尸，否则……”
　　男人的天下月白不懂，不想懂也没法懂。月上青到底要干什么她猜不出也由不得她多想，她现在唯一“有能力”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孩子。错断王见她半天只哭不吭声，凑近了又问：“来吧，太子算是暂时解决。美人儿快选，亲生骨肉里，到底要留哪一个？”
　　月白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到地上，“你杀了我吧……”
　　“可以，不过杀你之前会先杀雄伯王……哦，不，他已经死了，不再是雄伯王，是千成。杀你之前要先杀光千成的四个狗崽子。”
　　“为什么……”月白泣不成声站立不住要堆下去，“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成王……”
　　错断王把她架住，“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他是雄伯王。九国十部里，最大最有实力，我们要年年朝贡的，雄伯国的君主。”
　　“好……我选！”月白咬牙止住哭声，视线依次扫过三个孩子，眼里心如死灰，“玄儿！”
　　此时此刻，亲耳听到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出哥哥的名字，千颜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眼泪随之震落，洒满裙襟。
　　“母后！”千玄猛地跳起来想要冲到月白身边，可没跑两步就被楚幻的侍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脸被按在地上压变了形，他勉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要……选我……”
　　没人理他，错断王看看楚幻，“千玄由太子亲军押解，一同带回错断城。千黛、千颜，就地……”
　　“等等！”月白打断错断王，“为什么要把玄儿带去错断城？你不是答应放了我选的孩子吗？”
　　错断王逼近月白，“孤答应的是‘放过’，活命而已，怎么？难道王后还想给他自由让他将来给成王报仇？”
　　月白跪下，“放玄儿走，他才十五岁！我在你手里，他不会给父亲报仇的！”
　　“你在我手里？哼，放走他，确定他远走高飞没有危险，你再自行了断是吗？”
　　月白哑口无言。
　　“楚……楚幻……”千玄用力扭着脖子。
　　楚幻斜眼看他。
　　“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楚幻使个眼色让人放开千玄的头，“你现在就是条丧家犬，已经不再是天下第一国雄伯王最宠爱的二王子。容貌已毁，也不再是雄伯国第一美少年。有什么资本求我？要是你哥千离在么……”
　　“求你！”
　　楚幻眼白过多的眼睛盯着费力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千玄不说话。
　　“求你。”
　　“你会后悔的。”
　　“求你……”千玄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哽咽。
　　楚幻转头，“父王！”
　　错断王正指着一个士兵想让他去结果了姐妹俩，听楚幻这么一叫手又放下了，“怎么？”
　　楚幻上前一步，“父王，选人很有意思，儿臣也想玩一次。”
　　错断王停顿片刻，看不出情绪，“怎么玩？”
　　“让千玄选一个妹妹，但不告诉他怎样处置。”
　　错断王一笑，表情阴森，“这个主意好。来吧，各自即位之前，孤王跟雄伯王也曾兄弟相称，好侄儿，你来选吧。不过别忘了，你选出来的，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哦。”
　　救一个算一个，千玄没有多想，千黛晕了，千颜从来都够坚强，也最喜欢他这个哥哥，无论是什么结果，她应该都能坚持得住。
　　“颜儿！”千玄脱口而出。
　　“好！”错断王一抚掌，“被选中的活着，不过……我错断兵马长途奔徙舟车劳顿，除了金银官爵，也该有别的东西安慰犒赏。今天率先冲进金天殿的兵队，千颜公主归你们了，可以随意处置，有命就行。”
　　千黛被一剑刺穿。月白疯了一样扑上前想要阻止，错断王一掌将她砍晕直接扛进金天殿。千颜被拖走时的尖叫划破长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声凄厉的哭号，“千玄我恨你──”
　　楚幻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是蔑视的睨斜，“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千玄齿峰陷进下唇，“我不后悔。”
　　楚幻眯眼，走到他跟前蹲下，“哼哼，我就喜欢你这点，嘴够硬。”
　　千玄几乎快要从按住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活着……总比死了好。”
　　楚幻用鞭柄一端挑起千玄的下颌，“啧啧，还是别可惜了这张俊脸，一会儿让医师看看眼睛还有治没有。”
　　千玄挪一下下巴避开鞭柄，“我问你一件事。”
　　“本太子未必会答。”
　　“那天晚上，你说要跟我交换的，是什么？”
　　“哦，你问这个。那我可是要仔仔细细告诉你了，还记得当时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说我会后悔一辈子。”
　　“嗯，记得就好。那天你若答应，我要跟你换的……”楚幻前倾身体探出脖子，薄薄的嘴唇贴到千玄被血染红的耳边，低低的每一声都万箭穿心，“……是你父王的命。”
　　……
　　“我有‘东西’可以跟你换哦。”
　　“不换，你走。”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哼哼，一定要我说‘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