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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传之二 ...

  •   她记忆之中的惠颐,一直是深庭大院之中清贵雍容的少年,行事谦雅,秉性醇厚,颦眉或者笑颜都是温润的。

      而从此时此刻,惠颐在她面前仰天长笑,其声之浩浩,其感之畅快淋漓,竟是她闻所未闻。

      就像是一头羊皮包裹下的雪狼,此刻,他终于在她面前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惠颐上前一步,狠狠捏住她的手腕;她猛然一惊,慌忙要挣脱掉,却听见惠颐缓缓说道:“卑劣?帝姬若是以为颐此举是为‘卑劣’便大错特错。何谓‘卑劣’?‘卑’,身为高位而无自省者也;‘劣’,荣尊九五而品行无德者也;‘卑劣’者,安明帝也。”

      “大胆惠颐!放手!”她惊慌失措地尖叫,想要扳开惠颐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母后!母后救我!”她拼了命地向她母后处扑去,而惠颐就在她挣扎地那一瞬间突然松了手,让她整个人因为突然的失力而狼狈摔倒在地。

      那边的母后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望着摔倒的她,嘴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喊声。

      她的手脚摔得生疼,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可笑地摔倒在地的场景;满脸都是死人的血以及自己地泪水混合而成的液体,衣衫全是污渍,精美的发髻跌成一团稻草,她趴在地上,手脚无力地向母后爬去;屈辱、恐惧、愤恨、失落,无数的情感一时之间在她的心理交汇。

      而就在她离母后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背脊突然生疼,她惨叫一声——一只脚狠狠踩在她的背上!她不敢扭头,只能含恨听着惠颐从容地声音。

      “帝姬生来富贵,受罪帝罪后荣宠长大,锦衣玉食至如今及笄之年,帝姬仙姿玉骨而能歌善舞,四国美称帝姬为‘沛之瑾瑜’,但帝姬是否得知,帝姬这块‘瑾瑜’,在沛国万民心中却只是寄生之物一般的肮脏存在?”惠颐面无表情,“沛国立国六百一十二年,十二朝帝君,天不佑我沛国,赐下帝姬父皇如此君王,残暴不仁、恣意妄为、滥杀臣民、轻乎朝纲、亲小人而远贤臣、近妖妃而疏万民,是以北方百万饥民至今无所可食,是以南方水患至今无人治理,是以西方辽蛮侵犯而无兵可守,是以东方帝都奸佞刁恶危害一方而民无所依!”

      惠颐出言字字铿锵,如同一颗一颗的针扎进她心里,她不愿相信,惠颐话中的帝王,真的是她的父亲!不可能!决不可能!

      “绝不可能!”勇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心底的角落里涌出来,她双手攒成拳头,大声嘶吼,“我父皇为人淳善,素日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连食荤腥都会先敬告神明,他是德之君子!绝非你一派胡言之人!惠颐!你才是篡位弑君的小人!”

      惠颐将脚从她背上放下来,转而行至她面前,蹲下身,垂眸慈悲而怜悯地看向她,抬手从她散乱的发髻之上取下一根金簪,放置在她的面前,轻声问道:“帝姬可知,这金簪如何得来?”

      她趴在地上,仰头恐慌地看向她,却不发一言。

      “不知道?”惠颐笑起来,然后一字一句,残忍地说,“南沅江之中,成千上万的淘金者,夜以继日地用双手挖矿砂,再一点点从泥沙之中将金屑从淘盒里淘出。如同针尖或糠皮大小的金子,然后,帝姬的父皇下令,从千万贫苦淘金者的手里虐夺出来,无数针尖大小的金子,打造出帝姬这一根金簪。”惠颐温柔地将金簪重新戴在她的头发上,“帝姬认为微不足道的一根金簪,却是淘金农民双手流着鲜血造出的。”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别说了!”

      惠颐微笑:“帝姬身上的宫装,是沛国织妇们熬瞎了眼睛编造的;帝姬的脂粉,是沛国的农家少女以性命为本钱在野外之中寻找的奇花异草凝结而出的,帝姬居住的宫室,是巴蜀工匠们砍光蜀山而建造出的,帝姬的···”

      “求你!别说了!”她捂住耳朵,痛苦地尖叫。

      惠颐笑得温柔而残忍:“帝姬若仅仅听颐单薄一言就已觉得无力承受的话,那帝姬知道沛国的万民们在这水深火热之中,又是如何举步维艰的生存下去的么?六十万!每年有六十万人,因为帝姬父皇的无德之政而死去!如今安明十五年,死去的人足足九百万人!帝姬,喝着九百万人鲜血成长的您,难道没有一丝愧疚之心!?没有一丝身为帝王之女而失道的惭愧之情!?”

      她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冲撞进味蕾。

      惠颐半蹲着侧身,突然扬手指向不远处如同囚奴一般落魄的母后,笑眯眯地向她说道:“帝姬的母后,沛国中最尊贵的女人,身为一国之母却不知以德奉劝帝王、以身做天下女子表率;而只知在深宫之中谋算权位,而只知一味向帝王进献谗言,而一味只知锦衣玉食的虚荣。我沛国至今百年,早已是风雨飘摇,而今又有此等皇室,如何不衰微?”他的话语停顿了片刻,随后,嘴角突然扬起一抹诡异,“今日十八路诸侯已然占领帝都,安明皇室之中,安明帝身首异处、安明太子及众皇子已然在政要门外伏诛,如今,帝姬与皇后也该道别了。”

      “道别”二字落入她耳中,犹如响起一声惊天炸雷,她恍然梦中清醒,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惠颐,跌跌撞撞地扑进母后的怀里。

      母女二人相依,望着两旁兵甲,望着步步紧逼的惠颐,体会到生死不由己的恐惧。

      那个隽秀沉静的青年,背对着冲天的火光,有条不紊地下达口令。

      “将废皇后及帝姬分别押开。”

      兵将们应声而动,将死死抱成一团的母女蛮横粗鲁地拉开。

      她望着那边的母后,像只幼兽一般嘶鸣,伸出的手却远远够不到母后的手!

      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母后的手就在理自己一寸不到的地方了!

      惠颐从后面缓步行来,横插在母女的中间,面对着她微笑。

      她心中突然凭空出现一丝不祥的预感。

      “帝姬生来十五年从未出过宫门,颐曾记得,颐少时入宫时,帝姬常询问颐,宫外何景何人情世故。”惠颐垂眸看向她。

      的确,自她诞生,连宫门的城墙都未曾上过,只知道从宫中看得天,都是方块的,而惠颐身为父皇的义子,居住宫外,又与她亲近,是以少时,她长长趁着惠颐入宫去找他说话。

      从前年少的温暖记忆,放在如今这样的场合提起,她只觉得心头一阵酸味泛起。

      事过经年,人非昨矣。

      惠颐笑着,手按上腰处地剑鞘,随后,一面寒光如水的长剑飒然而出。

      “颐昔日未曾与帝姬说起宫外人情世故,今日,颐为表歉意,便让帝姬亲手一试宫外的人情世故,何如?”他侧头望向她的母后,隽秀如描摹的眉梢一扬,“今日,就请帝姬亲手斩下废皇后的头颅!”

      话毕,一列兵将她与母后押上来,母后的双手反绞在背后,双目惊恐,嘴里悲鸣呜咽;她对立在母后面前,睁大着无神的双眼,张嘴呆滞无言。

      她身旁的士兵退下,惠颐亲自上前,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随后,他将那一柄长剑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那把长剑。

      她颤抖着低头,望见那把剑光如水的长剑剑柄上,以金子镌刻的两个字——“斩王”——沛国的传世之宝,世代君王的象征之物。

      背后惠颐温醇如酒的声音浅浅传来:“帝姬可曾知道,颐就是用这把沛皇时代相传的开国宝剑,割下了帝姬父皇的头颅?帝姬看,帝姬所握的剑柄之上,还有帝姬父皇未干的血液。”

      她低头,果然望见手掌所触之处的一片猩红;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惠颐却牢牢将她的手握上斩王剑,沉静道:“很快,这上面也会有帝姬母后的鲜血。颐将以帝姬血亲的性命,来向沛国万民交代。”

      惊慌的母后拼命摇头,眼中满是生的渴求。

      她突然发起狠来,在他怀里死命地挣扎,既然事已至此···她心中一凛···

      “你杀了我吧!惠颐!你先杀了我吧!”她破着嗓子,几乎像个快要咽气的人。

      惠颐握着她的双手,笑道:“帝姬的父皇曾经颁布一条法令,沛国之中,凡有妇女失道者,皆一其子女代刽子手砍断妇之头颅,十五年,不知几许母亲死在自己的孩子手里,今日,帝姬与废后娘娘也试一试这法令的滋味何如?”话语一顿,他大声下令,“押好废后!”

      母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叫,同时,她狠狠闭上眼睛。

      惠颐似乎知道了她的举动,立刻下令:“将帝姬的眼睛用手扒开!今日,帝姬要亲眼亲手处决废后!”

      “惠颐!禽兽!禽兽!”她尖声惊叫,兵将们粗糙的手指放在她眼皮四周,接着,粗鲁地将她的眼皮撑起来。

      她望见惠颐握着她的手,将斩王剑高高抬起;望见斩王剑划破空气带着一线银光飞速地落下;望见母后凸起双眼的惊恐表情;望见熊熊大火之中一丈之高的血液如喷泉涌起;望见母后的头颅从身体上滚到她的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残存着惊恐···

      惠颐松开了她的手,她失去力气,缓缓地滑下来,跌坐在地面上,像一只木偶一般,她神色空洞地将母后的头颅收进怀里,将母后的脸翻过来,随后轻轻合上逝者的眼睛。

      母后,就这么死了?那个会将她抱在怀里,给她梳妆,为她唱起歌谣的母后···就这么,死了?死在她的剑下?

      火光中,她满脸血污,明媚的容颜突然笑起来,宛若春时迎风而绽的玉兰花。

      那时,她没有看见,惠颐长身玉立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墨色深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歉疚。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满是横尸的破败宫室之中,哀及而乐地笑着,两只眼眸空洞到似乎连泪水都没有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母后秀美的长发,如同幼时母亲待她一般,随后,她静静地问道:

      “惠颐,何时才能让我赴死?”

      惠颐的眼中明晦难辨,他的双手在广袖的隐藏之下攒成拳头,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浮现。

      他在极力地隐忍着什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开口,可是,却在唇齿将动的时候,又停止了动作。惠颐转过身,迎面一道长风扬起他衣袍猎猎而动,熊熊火光倒印在他沉静隽秀的眉目中。

      然后,他下达了今天最后的一道命令:

      “将帝姬关押于水牢,十八日之后,送往皇城大门处斩首,届时请全城百姓前来,送帝姬最后一程。”顿了顿,“另外,无我书面之意,禁止帝姬私自寻死。”

      他大步向前。

      而就在他踏出宫室的一霎那,身后突然传出少女清冷决绝的声音。

      “惠颐!”

      他脚步微顿,后面她的声音继续传来。

      “此生无幸,来世诛贼。”

      惠颐微笑,瞳仁中凝结着浓云翻滚,他轻轻启唇,说道:“颐从不信来生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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