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斐华

1、前传之一

　　入眼，是满满的金碧辉煌之色。

　　鸾和殿内，张灯结彩，灯火煌煌，浓烈的薰香与女人厚重的脂粉味凝绕，穿透在人的呼吸行动之间。

　　一条白玉大道通向一国之母的宝座处，道两旁，按照尊卑等级侍立众女官命妇，八行十四列，皆是俯身磕头，恭敬请安，别无他言。殿内珠翠的碰撞的玎玲之声不绝于耳，贵妇小姐们头上的步摇点翠发出璀璨光辉。
　　此时此地，明星盈盈、绿云绕绕，沛国之中所有尊贵显赫的女人们汇聚于此，向她恭顺俯首，只为她的今日的及笄之礼。

　　而白玉道尽头，她的母后华冠丽服，仪容华雅地端坐在五凤朝阳座上，秀丽的眉眼之中浸透出自豪与期待。

　　金丝绣鸾裙，足下踏凤靴，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她自身后的大殿高阶之下，在众人簇拥中，来到大殿门前。

　　后座旁的女官肃穆恭敬地传声：“奉承后意，帝姬入殿！”接下来，下侧的命妇们接过此言，一位接连一位地传话，气势恢宏可比拟男子，等到最后，站在殿门旁的命妇传声完毕后，她放开侍女的手，独自一人，向后座处行去，长长的裙摆在白玉之上徐徐曳行。

　　在离后座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停下来，双膝缓缓跪地，双手从广袖之中探出，纤纤十指前后相叠置于眉心，她秀美温婉的眉目含笑望向母亲，随后闭眼，深深叩拜在地。

　　她听见母后的声音温醇道：

　　“日月为明，其本昭昭；日月同辉，其为明昭，今有我女，惠氏名温，芳华及笄，泽负天恩，号曰‘明昭’。”······

　　刀剑划破空气，血腥味蔓延至肺腑深处，一声惊破天际的绝望惨叫将她拉回现实。

　　紧闭的眼帘拉开。

　　这一次，入眼，满室是浓烈的红色。

　　燥热将人血的腥臭味散播开来，弥漫在这个不大的宫室之中，宫窗之外，冲天的火光透印进来，在子夜时分的宫殿里投下斑驳如血的暗影。烈火的燥热将人血的腥臭味淋漓尽致的逼发出来，令人作呕的气息侵占了整个狭小的宫室。

　　身旁的宫女们瑟瑟发抖地缩在一堆，而她与母后紧紧相拥在一起，耳边处处都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火焰侵蚀木材所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兵戈相撞时金属的铿锵作响声，来往宫人慌不择路的脚步声，刀剑刺进拔出肉躯时血浆的噗嗤迸发声，以及挥军下令的朗朗口号声······

　　所有的嘈杂之音汇集于一体，原来这就是叛乱之声。

　　眼前的宫窗，印出一个形色慌张的宫婢身影，她认出来，是尽心服侍了母后三十八年的老仆；而紧随其后的一道男子身影，芝兰玉树，佩剑从容而行，她也认了出来——父皇的义子，为国捐躯的先烈将军的儿子，因文武韬略而少年扬名的燕王惠颐。

　　她钟情的人。

　　那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重叠在宫室紧闭的门前时，宫室的地板上印出左右两列手执长矛的兵甲的禁卫军的投影。

　　她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谁也不会料到，三日之前，母后为她在鸾和殿内举行的一场奢华及笄礼，竟会是父皇统治沛国最后的回光返照。三日之后，举国上下，十八路诸侯联兵杀进帝都，铁蹄踏破笙歌妙舞，也踏破她的美梦。

　　父皇在情势危急之下不得不重新提起那把世传的斩王剑披甲上前，而她与母后，只能在这个狭小的隐秘宫室内没吃没喝的等待。

　　三天，她无数次的昏阙过去，希望醒来之后一切仍是歌舞升平，安宁祥乐，之前种种不堪入目不过是她梦魇一场，然而，每每在血腥味刺激她醒来之后，眼前的火光却只会愈来愈浓。

　　她的目光向宫室的墙角飘去，那个昏暗的角落里躺着的，是华冠丽服，已经死去两天，尸臭味愈来愈烈的贵妃。

　　她记得，贵妃生前受父皇宠爱，是极爱惜容貌的女子，她连每日照例给母后晨昏定省都会打扮两个时辰。而两天前，她在冲天的喊杀声当中疯狂地胡言乱语，痛斥父皇荒淫无道、残暴不仁，哀嚎沛国百年荣耀毁于一旦之后，用自己最后的一根金簪划花了自己的脸，然后一头撞死在宫室的墙壁上，血溅五步。

　　那些她闻所未闻的污秽词句，被全数用在对她素日柔声细语的父皇身上。对此，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那时，母后望着那一滩血，浑身颤抖而满眼恨意地说，不是父皇的错，而是父皇识人不清，养虎为患。错的人，是燕王，是她心心念念的君子惠颐。

　　“···当年陛下念你孤儿无依，又见你父亲为国捐躯，特赐你国姓，又加封你外姓王！当真是可怜陛下一片心意，如今养出这样弑君弑父的逆贼！”

　　她听闻门外愤恨之声，回过头来，看见宫室门口，老仆张开双臂，以肉身挡住众军。六十几岁的老人言词铮铮，“燕王！你今日此举，不怕下地狱么！？···”她的话没有说完，头颅和身体就已经分开。

　　剑光一闪霎那间，一道血如喷泉一般挥洒在宫窗上，留下一道绯色的弧线。

　　身边的宫婢们尖声惊叫，有一人在害怕之下咬舌自尽，那一刻，眼前紧闭的大门被粗鲁的踹开，老仆的尸体倒进来，兵将们蜂拥而入，刀光剑影中，身边站立的人越来越少，猩红而滚烫的血液如同下雨一般挥洒下来，顺着她的脸滑下去。

　　母后的手颤抖着蒙上她的眼睛，可是因为太害怕，母后的五指无法闭合在一起。

　　她透过五指的缝隙，望见大开的宫门处，背着火光站立的惠颐。

　　当世人说惠颐时，总以温玉相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一如此刻，在混乱当中，他依旧锦衣羽冠，含笑斐然。

　　只不过，惠颐并非空手前来，同行的······

　　她的眼球几乎因为惊讶而凸出来，也就在这一瞬间，母后发出刺耳的哀叫声，惠颐将手中的人头随手丢掷在地。

　　母后瘫坐在地，拿开了双手，光线毫无阻拦地冲撞进她的眼里。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呆滞地吐出两个字。

　　“父···皇···”

　　惠颐微微一笑，飒如芝兰：“三日未见，帝姬容颜憔悴几许。”她跌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向她伸手，笑容依旧，“腊月天寒，帝姬请起。”

　　惠颐向她伸手的那一瞬间，她的母后犹如一只护犊的母虎，凶狠地冲上前离开，重重打开惠颐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母女二人连滚带爬地穿过尸体，后退到无路可走的墙角处，两边的兵将长矛挥起，冷光跳跃的锋头笔直的指向二人。

　　母后握着她的手，两只手的手心里腻出冷汗，母后用身为一国之母最后的几丝威严，向着众兵将大声呵斥：“退下！退下！尔等当此为何地！？日月昭昭，皇天后土！竟敢对皇室之人如此无礼！？谁给你们的狗胆！？”

　　她颤抖着双唇，望向人群外的惠颐。

　　惠颐微笑着挥动一根手指，兵将们立即会意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他信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绢帛，在母女二人面前抖开。

　　“天启圣意，彰君之心。寡人惠氏六代，名号安明，在位十有五年，无何功业，于国内之政，民之生死亦无识，故未能治国，是寡人之罪。至今，民食不饱衣不暖，无时不为生所忧，而吾为主，而不为无用之助，是故惭，翻思久，觉惟逊能使吾身之罪轻，故先立诏，于安明十五年正月十四位，别，今有燕王惠颐，贤而慧，在寡人逊位后，由燕王悉摄政。圣旨既出，万民当服。安明十五年正月十，安明帝钦此。”惠颐当着她的面，从容不迫地背完绢帛上的文书，随后向她的母后道，“如今帝君退位，安明皇室早已不复存在。”顿了顿，笑意更浓，后几个字也咬得越发的重，“皇后娘娘。”

　　“你撒谎！逆贼！你竟然弑君篡位！这诏书是假的！陛下决不可能退位！决不可能！”母后像是疯了一般，赤红着双眼，伸手上前，掐住惠颐的脖子，两边兵士心中一跳，连忙上前将母后蛮横地拽下来，母后却像市井泼妇一般，死死地拽住惠颐的衣摆，双眼暴怒得似乎要脱框而出，“陛下治国严谨，万民爱戴！普天四国，何人不知陛下的法治之道？你这样做，是会遭到天谴的！燕王！好个燕王！”

　　惠颐低头，眼神拂过那一双青筋暴起的双手，嗤笑了一声，眼底最后一丝慈悲烟消云散，他拔剑，决然一挥，将那一抹衣角斩断，随后冷声下令道：“将废皇后押好！”

　　兵将会意，将她的母后手脚束缚起来，拖到一尺之外，随后在身旁死尸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揉成团塞进母后的嘴里。

　　她望着惠颐，一步步走向她。她想往后退，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她忽然觉得浑身脱力，于是颓然跌坐在地上。

　　惠颐半蹲在她面前，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

　　突然间的，她望着眼前这张曾经日思夜想无数次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可怕。

　　她与惠颐相识十年，她才发觉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帝姬，颐不知帝君在您心中是怎样的父亲，但今日此时，颐想让帝姬知道，帝姬和蔼的父皇，在沛国万民的心中是怎样的君王。”他语气一如往昔温和，只是瞳仁深处寒光粼粼。

　　她想说话，告诉他，她一句也不想听。

　　可是浑身颤抖，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她透过他的肩头，望见身后不远处拼命挣扎的狼狈母后。

　　惠颐的手抬起来，强硬地扳过她的下巴，她疼得倒吸冷气。

　　“帝姬不愿听颐一席话么？”他手上力气愈发地大，口气却愈发地温柔，就像蛊惑着她一般地说道，“颐其实素来知晓帝姬对颐的心意，所以颐之所言，帝姬必定是愿意听的吧？”

　　她被迫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咬着牙根，害怕得像只失去母亲的幼兽，“卑劣”二字，如若游丝一般说出。

　　惠颐一愣，随即大笑。

作者有话说

　　阿花在这里打滚，求个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