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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章 长夜无尽的龙眠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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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亲爱的科斯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冰霜之舞者,这个名字太沉重。正如当年我追随佛莱德而去,我不曾想过我会独自醒来。失去太过悲伤,所以宁愿在一开始就选择放弃,然而我却再一次踏上了桑提亚斯。这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被死亡抛弃,醒来之后的我独自伫立在荒芜的土地,失去了伴侣与目标,不知何去何从。
我想起佛莱德曾经对我不止一次地娓娓描述这片古老的土地,那时候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而缱绻,与战斗时的浴血坚毅全然不同的差异。在行军的间歇中,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等战争结束便与我一同旅行,穿越桑提亚斯,从这一头到另一头,然后再徒步走回来。他对我说,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不是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的生命活在同一片土壤上,运行着各式各样的轨迹。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谁是被孤立在外的,包括你自己。我永远记得他那时候的表情,眼神灼灼而坚毅。他爱着桑提亚斯的每一寸土壤,以及布散的植物、岩石、河流乃至空气。他热爱他的家乡,热爱每一条鲜活的生命。所以他在桑提亚斯危难之际闯到到我的山洞唤醒了我,然后在战争中为了拯救生灵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共同旅行的承诺始终没有实现。因为在战争的最后,他死去了,而我也被尘土掩埋。
当我在暌违几个世纪后再次醒来,我发现我还记得那个承诺。我渴望探知人类为什么如此眷恋他们足下土壤的理由,但是又厌倦背负起救世的枷锁,于是蓦然出现的你便成了我最好的借口。
我很抱歉始终隐瞒着你。当你第一次驱使着幽灵风狼离去,我便发现你与弗莱德完全不同,然而却在某些地方惊人地相似。为了找出其中的秘密,我一直在观察你。这仿佛像一个输赢对半的游戏,或许我们会相守到老,或许我们各奔东西。当游戏进行到最后,我发现我已经输给你了。你不是佛莱德,你是你自己。那样地自信,那样地骄傲,那样地独一无二,兵临城下势如破竹地占据我的心情。
请不要笑我,亲爱的科斯特。你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死灵法师,然而你验证了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傲慢与偏见。被世人唾弃仇视,喜爱阴暗与孤独,传说中的死灵法师总是与亡者相伴冷漠无情,但是我知道你的心却是柔软的。我不奢求你会回应,至少,你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
亚瑟大概会告诉你埋葬我遗体的场所,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为我驻足。冰霜之舞者已经在当年死去了,而我是法瑞恩,一块最接近心脏部位的小小肋骨,因为机缘巧合重返人间实现冰霜之舞者的遗愿。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龙,就算让龙复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即便如此,你还会为我停留片刻吗?
我想我已经理解了弗莱德为了某个目标而坚决走下去的理由了。毫无惧意无怨无悔,哪怕重新经历一次依然会这样选择。只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会更早地表白。无论说上多少次,都不会是负担。
我爱你,科斯特。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你是否还会与我一同旅行呢?
当视线落在最后一行,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桌上的水晶皿不小心从半空坠下,在地面上摔了粉碎。
死灵法师的视线落在那堆亮晶晶的残渣表面,神色若有所思。
亡者永远是最现实的证明,然而生者的记忆却似乎被定格在某一刻,隐隐期盼着那个人依旧驻足在有着喷水池的庭院,背景是夏日的妖娆。树叶在耀眼的光线下雀跃,郁郁葱葱,连站在池边的人都朦胧起来。当你走近,他会抬起头如往常那样对你微笑。
——科斯特。
他的嗓音低柔,眼睛里慢慢揉散碎金色的光,透露着欣喜与暖意。然后他会静静地立在原地,凝视着你的走近,微笑不语与世无争。
科斯特曾经打算在结束战争之后独自离去,因为那个男人与他的世界是如此地格格不入。那份微笑亘久而温馨,足以融化埋藏在内心的冰雪,长久下去会连自己都变得不坚定。但他的猝然死去,令自己无法释怀。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信念。沉溺在沉默无声中的爱始终陪伴在身边,从不奢求同等的回报,却会在最危机的关头毫无惧色地代替对方死去,最后才告诉你——我爱你。
太狡猾了。
科斯特默默地站起来,目光缓缓地投射在桌面一张被打开的羊皮卷上。在他的凝视下,那张羊皮卷悠悠地浮起来,飘到燃烧的烛火上方。在热量迅速聚集的过程中,原本雪白的表面骤然浮现一副古老的地图。图形持续了十秒,当科斯特的视线收回,羊皮纸立刻变成了一团青黑色的灰烬。
死灵法师的神色沉吟。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昏迷之前手中曾经握着一块小小的断骨,但是醒来的时候却失去了它。雅戈猜透整个过程,因此,当亚瑟同样忽略龙骨的时候,必然落到了懂得如何利用它的黑暗妖咒师手上。
—— 我爱你,科斯特。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你是否还会与我一同旅行呢?
蓦然,他想起了那封信上最后一句话。
眉间轻蹙,寡言的唇紧抿着,当他最终有了某种决定,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居所。周围的人们尚且沉湎在宁静的深暮色中,没有人觉察到死灵法师的离开。
萨兰芬多的夜是被尘封了的时空。
猩红的哑月依然悬挂在记忆中的位置,为辽阔而死寂的平原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即便是静止不动,幽灵狼长长的鬓毛还是散乱于旷野之风。骑者的灰袍在月光下肆意与紫色皮毛纠结在一起,把死灵法师的身影模糊不清。
他从狼背上走下,步履沉稳,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
眼前是一片较为平缓的环形盆地。在白天的时候,过于平缓的地势让人无法觉察此处的特别,但是如果到了哑月高攀的深夜,如果你被赋予强烈的感知,就会发现盆地附近的怨灵踪影全无。
那是因为龙的气息。不管如何地隐藏,那股强大而神圣的力量总是不容忽视的。
科斯特轻轻念了一句咒语,将一个小瓶子里的催化剂滴到地面上。很快,被施加在这块土地上的各种各样的魔法阵清晰地显露出来,繁复的魔法符文闪烁,隐隐地流动着汹涌的法力。
科斯特从不把这些放在眼底,那只是极富乐趣的自我挑战。那些一层层覆盖在土地上的古老壁障如同千年后依然执着不屈的士兵,默默地守护着冰霜之舞者的遗体,保护着英雄的亡魂不被渺小者窥视玷污。在弱者的眼中,它们是规则;而在实力者的眼中,它们只是玫瑰上的尖刺。
魔法阵不是太大的难题,关键在于如何召唤一头长眠地下的龙。亚瑟说过,因为它爱你,它能听见你的呼唤。但是心中总是按捺不下茫然。科斯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行走在半空中无法抓住可以支撑的物体,就算知道不会被甩下去,可是隐藏于胸腔的不安定空落落地飘荡,始终挥散不去。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举起了一只手。
魔法是生命,魔法是永恒的情人,它的吻是最寒冷的冰和最热情的火焰,在无数相似或者迥然不同的黑夜中,法师们毫无悔意地把自己献祭给它的饕餮之口,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无尽的勇气。
哑月沉默无声,在起伏地面上投下古怪的阴影,整个空间的光似乎都被死灵法师手中的魔法元素体吸了去,从那非自然的光晕中升起了一片耀眼的冥色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变换着自己的形状,渐渐地,一身亡者长袍的亡灵使者在手掌幻化升起,森然可怖的骷髅面具发出凄厉地嘶叫,渴求着最纯粹最黑暗的冥界生命之源。
死灵法师知道时候到了。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宽大单薄的袖子滑了下来,露出苍白的手臂和盘绕其上的丑陋伤痕。那是在魔法学院的时候留下的印记,他最好的朋友在此之前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呼唤你,黑暗中重生的被遗忘者,永不熄灭的愤怒之焰,我召唤你听从我的指令扫清一切阻碍,我不安静的下仆们,让你的力量浴火重生。”
他已经不再向黑暗之神祈求力量,因为经历到最后才发现,那些强大的先驱们之所以在召唤黑暗之神的过程中死去,原因在于他们其实毫无信仰。魔法者都是被神愚弄的孩子,自以为坚定而茫然不知。唯有真正经历过生死并且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明白,最伟大的力量源自内心的坚定。
然而获得真理的代价沉重。
他沉默不语,在空气里需求了风刃割在左手掌上,然后握紧了拳头让自己体内的黑暗圣水汩汩地流出来。亡灵使者贪婪地弯下腰吮吸着这纯粹的黑暗之源,扭曲膨胀成更加巨大的幽灵形体,嘶叫着奢求更多。科斯特很快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血液一起飞快地流出再被这强大的魔法吸收得干干净净,他紧咬着牙关高举起左手任黑暗圣水在魔法的催动下肆意流淌出去,汗水从他失去血色的脸上落下。
这个魔法因他的献祭而爆发了,冥焰躁动不安,在巨大的爆裂声中冲脱了法阵的压制,无法控制的狂舞着,在他的周围呼啸盘旋,无数幽暗的亡魂被释放出来集体发出更为惊悚的哀嚎。它们来回地飞舞、奔跑、碰撞、翻腾,积攒成堆积死者的云层。这个死寂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间燃烧的炼狱。死灵法师安然无恙地站在云层中间,像一位国王指挥着他的军队向紧锢魔法阵发起一次又一次地冲锋,冥焰甚至没有粘到他的长袍边角。
那一夜,这片土地充满了神奇的光。当天将破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被隐藏的龙的气息在失去紧锢后迅速被释放,魔法残渣与亡灵在瞬间驱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冰霜巨龙能量的元素波动,它们冷漠地来往穿梭在冰冷的空气中,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法瑞恩。”
他停了一下,静静地叫了某个熟悉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并不是龙真正的名字。是的,法瑞恩并没有把真名告诉他,似乎在起初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认定一个游魂是不需要有名字的。又或者说,他是想把冰霜之舞者的记忆抛去,尝试做一名普通的人类去徒步跨越桑提亚斯的每一寸领土,看一看这片土地。在这个时候,他只是法瑞恩,而不是背负使命的传奇。
两种回答迥然不同,没有人得知那个人真正的心意。只是一开始沿用的名字被一再重复,以至于他的契约者在呼唤时候茫然无措,不论如何回忆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猝不及防,一道凶险的魔法之风划破死灵法师的脸颊,一滴血滴落半空。静默半秒,他忽然听见了来自龙的怒吼,亘古之前利剑刺中银龙的躯体,传奇中的冰霜之舞者颓然而沉重地倒下。死灵法师被强制带入了那个时代,置身其中,被迫感受大地在震动中无声哭泣。那双融银色的眼睛默默地睁着凝视着某个方向,流淌着无尽的悲伤。金发的龙骑士在不远处被殷红覆盖,荒凉的褐土地被染成了一再的深邃。
然而战争仍在持续,被摧毁了依托的敌人在勇者呼喊的复仇口号中接连不断地歼灭,胜利迫在眉睫。龙洞晓周围发生的一切,当胜利的号角吹响,它终于如释重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在责任的背后,如果一开始命运不是被束缚在一起,当死亡试图把龙与他的骑士分开时,悲伤不会这样汹涌地泪流成河。
就像法瑞恩常常说的,请不要丢下我。他忽然明白了说话者的心境。很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能真正地体会。
“亘古的萨兰芬多,光明与希望的隔绝之地。这里静静沉眠着龙骑士佛莱德与他的巨龙。”进入出神状态的死灵法师无意识地轻唱起了流传于整个桑提亚斯的古老歌谣,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引他如何去做,“伟大的冰霜之舞者,请不要为你的契约者伤悲。请耐心等待,黑夜过去即是新的重生——”
当最后一个旋律落定,地面轰然裂开了。
雪白的龙骨完整地从地下缓缓升起。这就是真正的冰霜之舞者,即便在时间之沙的磨砺中,它成为了一具骨架,气势与辉煌却是不可磨灭的。
死灵法师仰望着它,黑瞳倒映着沉眠的骨龙,沉沉的深暮色闪烁着异样的情绪。
在它最接近心脏部位,缺少了一块小小的肋骨。从法瑞恩的信件中可以得知,那条绝望的龙把所有的思念寄托在那一段小小的骨骼上,在死灵咒语偏差与契约冲撞产生的意外裂痕中重新踏足桑提亚斯,茫然地寻找某个可以寄托的理由。他知道,那才是法瑞恩。
而法瑞恩已经死了。
失去记忆的骨龙机械拍打着仅剩骨架的双翼,发出久违人世的长吟。黎明之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寸的雪白表层,为它铺上新生的华冠。风已然臣服,从遥远的地方送来泥土的芬芳。没有亡者能够如此直接地曝晒在阳光下,然而真正的龙不畏惧阳光,哪怕它被死亡拥抱。
这便是龙的骄傲,宁愿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佝偻的亡灵奴仆苟延残喘。
“请耐心等待。”科斯特长久地凝视,向巨大的骨龙伸出他的手,神情庄重。与其说是回答,更不像是在描述一个誓言,“我还不能理解你的情感,但是你的愿望,我会满足。”
老国王的遗骨在陵墓最深处天真无邪地酣睡。
来人如猫一般柔软的步履落在积满尘土的古老陵寝,穿梭过的空气流动缓慢,连布料的摩挲都微弱了许多。
光线黯淡,硕大的夜明珠坚持了百年余力殆尽。被严密紧锢的空间里弥散着尘土与腐败的气息,角落覆盖上了陈旧的蛛网,飘飘忽忽,因为年代太长连虫壳就无法留住。
雅戈兴趣缺缺地将一扇门阖上,门背后是整整一屋子的宝石与贵金属。对于常人来说,那是足以买下一个小国的财富,然而在黑暗妖咒师的面前,它不过是一堆变异的石头罢了。
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段,游刃有余地躲过壁垒发出的种种攻击,终于又看到了第二扇门。他念了段咒语,沉重的门便自动向他展开。
里面是满屋子的剑器、盔甲、长枪,它们同样极尽奢华,剑鞘上镶满了各色的宝石,被绘上了精妙的图饰。这看起来很像人类会做的事情,只是他们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宝石都隐藏魔力。这些精美的武器一旦被投放到战场,只有折断这一作用而已。
这一切显然让黑暗妖咒师很失望。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叹气,背后就响起了魔法空间强烈波动的微妙声响。周遭的寂静衬着平时不会留意到的小小电磁声分外清晰,仿佛连一粒尘埃落地就能分辨出它的方位。
他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神秘的弧度,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气定神闲地凝视着突如其来的访客。
“我早知道你会来。”
灰袍法师的双足踏上尘封的大理石地面,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银眸中没有太大的波动。他的声音冷静而淡然,用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语调:“上次的赌约还没有结果。”
雅戈向他做了一个摊手的姿态:“看起来似乎是我赢了,因为我得到了龙骨。”
科斯特的眼睛里冷冷地:“不过那只是一小段,而我得到了全部的龙骨。”
“但你宁愿用全部来交换我手上的小部分,不是吗?”
雅戈的假设根本不需要推断,他的目光一向犀利,简直像一条毒蛇。死灵法师沉默了一下,但没有让步的迹象。
四周又重新陷入了宁静。被隔绝的陵寝阴凉,悄无声息地渗入肌肤。听不到任何有关阳光下的声息,一切是那样的万籁俱寂,仿佛只要继续站着就会一同被地面遗忘,被深藏,永永远远地睡着。
对于一名站在黑暗系魔法顶端的妖咒师来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内心。当然,他的任性也不需要别人去理解。但一名旗鼓相当的对手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除了科斯特,再也没有值得挑战的对象,因此,他对于他的意义不仅仅是对手,甚至可以说是相互追赶的路标,再奢侈一点地说,是唯一的朋友。
只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相互交心的机会。而对于黑暗魔法界来说,他们的字典没有朋友这个词,他本人也没有洞悉其中的意义。
雅戈等了许久,在等待的过程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收敛起来:“告诉我,那个游魂给你施了魔法了吗?”
对方看着他,既不辩解也不反驳,黑瞳深邃如曜石一般的星空。从那里面,雅戈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闪烁。
“你知道我要什么。”死灵法师说,“你的条件呢?”
黑暗妖咒师挑了挑眉毛。他的目光在对手脸上逡巡希望找出一些不同以往的蛛丝马迹,然而那家伙把门关起来拒绝透露任何端倪。
“科斯特,你越来越像人类了。”他再次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再打个赌,如果你能平安地走完阴影长廊,我会满足你的愿望。记住,这次我不想看到你死,上一次已经让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