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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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说了什么？”盖聂进屋，卫庄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他进来，麻木地依着锦被。
“你可以猜猜。”卫庄说。
这是他极少的展现在人前的状态，盖聂坐过去，“你心情不好？”
卫庄忽然笑了，眼里显出韩灭时才有的凛冽，“师哥，事已至此，陪我看盘棋吧。”
“棋？什么棋？”盖聂四下打量，仔细寻找，倒是当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棋盘，只是弃置太久，上面被岁月增添了恒久的斑驳。
看见这张棋盘的时候，盖聂想起他和卫庄十几岁时、执棋对弈的模样。卫庄棋艺精湛，他便只好望洋兴叹，苦思冥想的各种招式，总在对方的唇齿间沦为笑谈。
后来，对方嫌弃自己愚笨，再不愿对牛弹琴。可惜，周围的人——师傅时常闭关，再不然便是外出游历，伺候他们的婢女小童，又多半粗鄙顽劣，不堪为伍。饶是如此，卫庄也不肯与他过招，宁可自攻自守，让他怀疑自己的棋艺是否真的无药可救。
但，二人再未下过棋却是不争的事实，鲜活得令人眼眶生疼。
他疑心自己是否真像想象中那样了解卫庄，还是在追逐一个自己头脑中虚构出的影子。
转瞬之间，十几年匆匆而逝。师傅不在了，师弟成了鬼谷的主人，他也成为了名满天下的剑客。除了练剑之外，他的视野里始终停留着一个黑色劲装、系着暗红发带的影子，哪怕时间再久，哪怕形象再过单薄，都不屈不挠地占据着他的前半生。
盖聂并不怕死，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无论眼前是令人丧胆的黑剑士胜七，还是未尝败绩的帝国铁骑，他的心不慌，他的手不抖。背部淌血，尚能从容地教导天明如何去走未来的路。
到了机关城，他平静地接受墨家的款待，平静地面对高渐离的质问，甚至是误解、囚禁，他都不愿为自己辩解半句。
不是不想，仅是不愿。
值得他开口的，从来只有一人。
可惜等那人真正站在自己身前，与他拔剑相向时，他却忘记了如何开口。只来得及辨认出对方身上凝固的假意与决绝，只来得及出口一句未曾打磨的厉声质询。
其实，他并不在乎问题的答案。
他只害怕卫庄走上一条和他一样的路。
日后青史上总会记录下他们的故事，血迹斑斑的，他一人就够。
夜不尽，天未明。鲨齿在月光下渐隐锋芒，终于毫不犹豫地插入他的胸膛。
真插进去了，便是痛彻心扉。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淡定从容，只是脸上仍旧挂着习惯性的默然。当所有人的影像都渐渐隐去，剩下的就是注定的避无可避、无法逃离。
棋盘被放到了两人之间，虽然他和卫庄一样不喜欢失败，不过他想，既然自己在剑术上已臻化境，那么就没必要在其他地方斤斤计较。
可惜，卫庄并不领情。
“我没说要下棋，我只说要看棋。”卫庄冷言冷语，调侃着盖聂的行为与他真实意图之间相差的毫厘。
其实盖聂懂他，只是对方不愿意用最卑鄙的方法去想他。哪怕是师兄弟，哪怕是肢体相缠，哪怕他们的女儿业已成人，有些东西还是隔着万水千山。
从这个角度来讲，盖聂早就已经败了。
嘴上说着不想下棋，可实际上，卫庄还是下了，哪怕盖聂棋技再差，总好过这些年来与虚空相伴，自攻自守。
似乎有孕之后，对于孤独的恐惧就越发严重，尤其夜半时分，更不愿独对冷衾。所以，如今对于女儿的心思，卫庄面上斥责，不许其轻易表露，心里还是多持理解，至于盖聂——无论怎样虚假地掩饰，他终究是在一点一滴中延伸着对于盖聂的放纵。
“东君究竟说了什么？”卫庄不说，盖聂却还是好奇，尤其今日对方的表现与往日大相径庭，几乎让他不得不怀疑阴阳家究竟对自己师弟干了什么，或者又有了新的阴谋。
“是不是，与墨家有关？”
墨家。
如今，盖聂眼里的天下恐怕也就只剩下墨家了。可惜，连机关城都保不住的废物，还不配让阴阳家产生兴趣。
东君。
卫庄心里默默念着这个早已熟稔的名字，只觉得疲倦。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最吸引他的谋算，如今也沦落成糟糠，只想安安静静待在鬼谷，平安生下女儿，继续那本一直没有写完的书。
“看来，的确与墨家有关。”看他一言不发，盖聂只好将心中备好的人选一一试探，果见卫庄露出不屑的神色，“那么，是与鬼谷有关？”
卫庄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好像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自己关注的东西，又或许只是一种嘲讽人的方式。过了很久，卫庄终于停止了对于剑圣的审视，移开目光，将手中举了半天的棋子“啪”地一声扣在棋盘上，幽幽开口：“盖聂，当初师父是怎么收你为徒的？”
再蠢的人也能听出这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不过盖聂——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只是没想到，我们竟然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盖聂总是习惯将卫庄对于自己的评价当做赞扬，这一点，恐怕也是他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杀手锏，毕竟，抬手都不打笑脸人的。
卫庄深吸了口气，终于无力，败下阵来，看来盖聂当初能与荆轲交上朋友，也不完全是某个人死缠烂打的结果。
他落完子，盖聂也跟着落，只是地方——
卫庄抬手将盖聂的白字拿到自己的一边，“师哥，你究竟是棋技太差，还是根本不屑于跟我下？”
盖聂微微一笑，原来是自己将棋落到了虎口的位置。怪不得卫庄不快，换作他人，只怕也会以为自己是轻视对手，不屑相与。
“我——”盖聂想要解释，又怕卫庄生气，如今他挂碍墨家，心中思量着东君的目的，怎能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与卫庄对弈一局？
“你不用解释。”卫庄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扫，不愿再下。盖聂也只得将手边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回棋笼中。
他太专注，所以没见卫庄神色里的失望。
从十六岁开始，一直到今天，他们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次合拍，总是一个在追赶另一个——当年盖聂要与他对弈的时候，他嫌弃对方的棋技，如今他肯下了，对方却已经不在原点等他。
不下也罢。
卫庄的手不经意地抚上了小腹，这里面的东西，或许是他们唯一一次的合拍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博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