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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章八十 ...

  •   这个院子是如此之小,两个人甫进来就轻松将他们全部收入眼界。打头的那位年纪稍小,钉在门口望了一望,低声嘟囔道:“还真是那乔家的小孩?”
      他不过二十啷当岁,登时显现出一些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大踏步走过来道:“果真在这里!”
      那人极其陌生,乔月景警惕向后退了一步,看他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笑道:“别怕,我们是乔团的人。”
      另外一人栓妥了马后也走进来,他似乎早知道李延峥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径直拔出枪就抵住了他的太阳穴。李延峥倚着门板坐着,脑袋被枪口压到了一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是扑簌簌冒出来一串凉意。
      乔月景在旁忽闪着眼睛,迟疑问道:“乔月升派的人?”
      男人略一点头,伸手去拉扯李延峥的手臂,但此刻的李延峥活像一团稀软的烂泥倒地不起,他收枪入怀,弯腰将人扛起来就走。年轻的那位并不着急帮忙,忽然发现乔月景也是一直蹲在地上,便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乔月景被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包裹在门槛里,看到了他藏在背后的枪,问道:“只有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找到我的?乔月升呢?”
      那人耐性很好,轻描淡写道:“蓝岛就这么大点,怎么还能找不到?”大概由于乔月景是个漂亮又瘦弱的少年,他毫无芥蒂地伸出手掌,道:“你受伤了么,我背你走。”
      乔月景把手递过去,在拉住他的同时,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也随之见了天日——那只手里也握着一把枪,稳稳当当摁在他的胸口上。
      那人脸上的笑容没褪,看着他略显生疏地捞动了扳机——活像闹着玩儿似的。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从他体内活活爆开了花,他只是觉得浑身一抖,甚至还没意识到疼不疼,就轻飘飘飞了出去。
      这声响塞满了窄小的夜空,外头的男人刚把李延峥扛上了马,就被这快金敲釜一样的动静吓了一跳。他扭头疾奔回来,一步跨进去院子,即看到乔月景满头满脸的血,独自站在屋门前,一脸惊慌失措地端着枪。
      男人摸不清状况,下意识把手摁在了腰间,沉声道:“干什么你?”
      乔月景的手臂有些颤,他沉浸在刚杀完人的后怕里,再把抬起胳膊来已然是极限了。男人看明白了他外露的胆怯,轻轻将枪抽离了腰带,大声吼道:“把枪放下!”
      乔月景仿佛真的受了惊,十分听话地垂了手。男人向前挪动了一步,趁机看了眼同伴极其惨烈的死状,不由得又惊又怒,他强自按捺住胸口的火气,质问道:“你他妈……”
      乔月景终究没有等他将话说完整,倏然又抬起来枪,把子弹直直射进了他的脖子。
      这回离得远,血只迸溅到了他脚下,他自己都把自己吓呆了,出神望着院子里的两滩血迹,直至过得片刻,才走过去捡了两人的枪,而后用力推开厚重的院门,看到了正匍匐于马背上的李延峥。李延峥纵然虚弱,但也清楚听见了刚刚那两声尖锐刺耳的枪响,他稀里糊涂枕在马上,四肢没有着落似的飘来荡去,只觉得自己随着那畜生一样晃晃悠悠、不胜彷徨,导致站在门口的乔月景也是忽近忽远——他的脸像是水里的月亮,正在一刻不停地搅动着自己原本就断续难耐的神经。
      他叹了口气,如同做了场难分好噩的梦一样。

      乔月景悄悄关了院门,索性将李延峥连人带马一起牵进了屋内。
      李延峥如今就是一张缺了灵魂的皮,被他平铺在了炕头上。乔月景自墙角端了盆水,这才小心翼翼揭开了他背上那层衣裳。这个人天生有一副架子似的修长身材,连皮肉都是那种明朗整洁的白,只是屋里没有光,格外显出黑的更黑、白的更白,看上去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
      乔月景摸黑浸湿了手巾,沿着脊梁往下抹,抹来抹去可怎么也擦不干净,感觉十分之蹊跷,于是特地下地又点来一趟灯,这才猛然瞪大了双眼,将全貌看清楚了。
      ——李延峥从肩膀朝下,青痕紫迹,纵横交错,斑斑斓斓,全是旧伤,活似一只趴伏的花豹。
      乔月景伸出手,一路鬼使神差地摸了下去。这剧烈的反差效果令人震惊,他触手可及的尽是坑洼旧伤,深的,浅的,轻的,重的,甚至还有些整齐的牙印,即使淤了皮褪了青依旧令人心惊肉跳。难怪这个人平日里总把自己包裹得纹丝不露,任谁也不会想到他这身井然有序的皮囊下面,竟罗列着如此鲜明杂沓的羞耻符号。
      乔月景像窥见了不得了的秘密一般,想象不出他曾受到过怎样的虐待。他不自觉咬住了嘴唇,端灯从头细细照到了脚,一不留神撞塌了打帘子的竹竿,清清脆脆砸下来。李延峥却在这片响声里回了魂,他抬起睫毛望到了近在眉睫的乔月景,似乎不太认得他。
      乔月景怕挨揍,下意识起身往后退,仅遥远地问道:“你醒了?”
      李延峥望着他,使力翕动了翕动不带血色的嘴唇,做梦似的道:“饶了我罢……”
      他叹口气,像抵抗不了一样的战栗起来,喃喃道:“疼啊。”

      这边厢。
      小松口里说着要赔礼道歉,果然霸道且客气地留住两人吃了一顿堪称丰富的午餐。然后避开市区,又大张旗鼓地逛游了大部分的东区,主要是码头与港口,这里大部分的航运已经完全停工,停驻在近海上的船只皆替换为了日本商轮,红心旗帜像遮天而来的一蓬白蚁,迅猛吞噬掉原来由德国尽心筑造的骨架。
      这几天,乔月升在车上一直受到小松热情洋溢和滔滔不绝的荼毒——他不了解小松的军事才能,但其绝对是个全面型的人事菁英,他将自身擅用的拉拢手段发挥到了极致,让乔月升应付得无比疲累。小松有了补偿的理由,愈发变本加厉的积极,在入夜之前赶到了全蓝岛最大的声色场所——白鹿饭店,满场耀眼夺目的霓虹几乎要吸走了乔月升残余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他下车前勉力揉了揉太阳穴,心里由于总记挂着某个人,很想一走了之。
      小松对他的状态似乎了然于胸,微笑道:“今天晚上都是我隆重邀请的客人,乔君一定要赏这个光。”
      乔月升没有拒绝的理由,尤其是没有月景的牵系后,他甚至连家都回不了。他眯眼望了望那花枝招展的招牌,顺从下了车,意外却发现这条本属于闹市区的繁华街道上居然全部列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他稀奇古怪地随着小松走入大门,这饭店里更是徒有其表,里面戒备森严,俨然是一个奢华而死气的空壳子。
      乔月升道:“小松先生这是将整座饭店都包场了吗?”
      仿佛这里是日本而不是中国,小松看起来略有一点不好意思,轻描淡写道:“只是为了跟乔君能够更加方便的聊些事情。”

      小松在白鹿饭店里开辟了一个相当热闹的舞池,用来盛纳各色前来赴宴的人士。
      乔月升不擅跳舞,也不愿跳舞,仅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其实在刚才用餐时他便发现,受邀前来的不光是些社会名流,甚至还有数个军政机要人物,其中几位更是曾与乔尚山因政见而生过罅隙的角色,原本是遮天蔽日地来赴宴,却不想在这里能与乔月升撞个正着,顿时天塌下来似的又缩回到人群中去了。
      他对此并无介怀,只是忐忑及无聊。但更加无聊的还有一位谭向骁,由于身份的缘故总是格格不入,加上白天受的伤没有得到妥善处理,饭吃不下,舞跳不了,只能干瞪着眼陪他呆在一片声色犬马之中熬磨时间。
      来客众多,络绎不绝,小松展开了交际家雨露均沾的本领,仍是应付裕如。谭向骁听着舞曲有快有慢也奏完了一个循环,终于焦躁到了极点,长伸了脖子向舞池里瞎眺,望着望着竟真望来了一名女郎——女郎顶着漫天霓虹,身材曼妙、面容姣好,有款有型且目标明确,只是并非朝向自己,直奔着旁边便走了过去。她来势迅猛,几步绕过茶几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乔月升倒感到了意外,瞧她径直取了桌面上的香烟点在嘴里,把一条白白嫩嫩的臂膀搭在自己的肩头上,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问道:“干什么总坐在这里,要不要一起来跳个舞?”
      乔月升微微一哂,谭向骁满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上下打量了下人,道:“可我不会跳舞。”
      女郎拢了把烫发,冲场里抬了抬下巴,道:“谁真会跳——都是玩罢了。”
      说着她便伸出了手,乔月升顺势便牵了上去。谭向骁怀着半蹊跷半嫉妒的情绪,跟看猴儿似的看着他俩站起来,谁知那边小松恰巧忙碌完毕,带了一个人正分花拂柳往这边走,四个人迎面碰上互相都是一愣。
      小松笑道:“乔君要去跳舞了?”
      乔月升被女郎挽着手臂,抬头面对了他,道:“怎么?小松先生还另有安排?”
      小松望了一眼他的女伴,对方便非常识趣地放了手。他才又道:“的确如此,有几位朋友听说乔君在这里,都很想要认识一下。”
      乔月升颇为遗憾地冲女郎微一颔首,伸手整了衣装,转身就要与他同去,忽然又猛地立住。
      小松原本走在前头,这时竟也心有灵犀似的停下,问道:“怎么了?”

      乔月升一滴冷汗从额角流至脸颊,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看见了张芦鹤。

      张芦鹤换了身行头,出人意表地穿上了衬衫长裤——他本就扎眼,此刻手里扣着一顶礼帽在楼梯下笔挺站着,远看像极了一名温文尔雅的先生。
      只是这名先生于嘴角处叼着一根痞里痞气的土烟卷,正茫茫然地往四周打量。
      乔月升开始局促起来,想要收回向前迈出去的那一条腿,然而小松退后一步,及时扶住他的手肘,关切问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音调做作洪亮,即使夹在嘈杂的人群内仍非常有辨识度,惹得众人都往这边望来。
      乔月升与张芦鹤近在咫尺,避不开、躲不过,只好把一颗心脏悬至喉咙,尽可能垂了眼睛,摇了摇头。
      “乔君,”小松继而大声道:“我等下要向你着重介绍一位徐先生,我想他应该能成为我们往下一步合作的重要见证人。”
      乔月升把眉目藏在自头顶洒下的阴影里,仅在口中应付道:“哪一位徐先生?”
      小松敏感捕捉到了他魂不守舍的情绪,于是一面前行一面不断细细扫过身边每一个人。但白鹿饭店把这个舞池开辟得相当宽阔,甚至可供容纳数十人在里面翩翩起舞,而通往会客厅的通道上又站了形态各异的数十人——究竟哪一位才是乔月升的软肋?
      他皱起了势在必得的眉毛,忌惮这其中又不乏许多难以撼动的达官贵人,只屏住气息,挑那眼生或格格不入的人来瞧,一面道:“等到见了面才知道是哪一位。”
      乔月升走到了张芦鹤身边,与他肩膀擦过了肩膀。张芦鹤似乎并没看见他,眼睛直直盯着舞池,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他终于松了口气,轻轻自腹中释放出一个尴尬的响嗝,同时直起腰来,如释重负般笑道:“可算是打出来了,还请小松先生不要见怪。”
      小松失望无比,对他这套掩饰的手段毫无怀疑,悻悻叹道:“人之常情嘛。”
      乔月升与他心情相符,却也不敢再往后看,从容迈进了会客厅的大门。
      这时,张芦鹤才回过头,他将烟卷从嘴里摘下,定定看着他进了门方罢。

      这旁谭向骁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名女郎身上,见她面带愠色,绷着一副难以割舍的脸蛋还站在原地不动,便笑道:“这么多个男人呢!你还非得跟他跳不成啦?”
      女郎扭头看了他一眼,谭向骁忙道:“别看我,老谭脚不舒坦,也没大兴趣。”
      女郎显然是没有跟他说话的欲望,转身决定离开,却不妨撞到了张芦鹤的身上。谭向骁的目光便随她一起撞了过去,直勾勾看到了脸上。张芦鹤与他对望一眼,没辨出有任何熟稔的印象,径直绕过女郎走掉了。谭向骁眯眼盯住他走路的样子,打心间里头热了一热:屁股翘腿长,跟老顾倒是身量相似,只可惜是个瘸子。
      直至看不到人影了,他才咬了根烟出来点上,慢悠悠反应过来,道:瘸子来跳个什么舞?
      这时忽然有个人从那边尽头的一扇小门里出来向外走,把他的目光吸引了去。只见那人边走边招手,屁股后面立刻跟上了几个喽啰——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人他是认得的。
      这是一个先前名不见经传,后经李延峥笼络才受降至南方政府,但随着李延峥的失踪再次叛逃的一个老鼠似的小角色。谭向骁想了想,想起来他之前还在高远县里呆过,大概与乔月升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同僚。
      他把脑袋搜刮干净,终于抖落了出来这个人的名字——赵合先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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