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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章七十九 ...

  •   张芦鹤奋力想拨开人群追上去,激流勇进一样左突右冲了几步,还是被持枪的东洋兵挡住拦在了里头。乔月升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就连他身边的那位首领——那个叫小松和也的男人也飘然上了车。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霎时间月台上的兵撤离了个干净,旅客们在虚惊一场后忙不迭四散着逃了,张芦鹤找不到人,亦浑浑噩噩跟着往外走。他一腔长途跋涉的热情几乎被消磨地见了底,不禁旋了旋手上戴的戒指,心想对方也许还在闹脾气。
      若是闹脾气就好办了,闹脾气的小崽子历来好哄好对付,张芦鹤茫茫然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月台里,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将鞋脱下来一倒,倒出了那柄赖以生存的小手枪。
      他摸着枪揣进腰间,顿时觉出了一点的失落与委屈。
      两人虽然距上次分开不到月余,但中间兜兜转转发生了许多事,一直没有机会解释,徒增不少误会与思念。张芦鹤失望之余又实在不相信小崽子会这么一走了之,不知道是不是要在这里继续等。
      他一直不说话,元宝便蹲在他身旁,只怯生生往四下里瞟。
      张芦鹤经历了一阵漫长的犹豫,最后还是一拍膝盖站起来,牵住了元宝的手要走,却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袁鸣城他怎么会和日本人站在一起?

      日本人小松和也虽然一向世故练达,不过对自己原本设定好的计划遭受到破坏这件事,却抱有无边的遗憾和惋惜,若不是那位白衣男子的再度出现,大概早已恼羞成怒了。等这点怒气均匀在脸上化开,他继续和颜悦色地面对了坐在身旁的乔月升,问道:“这位白衣男子如果和上次劫走令弟的为同一人,那他便是你口中的李延峥了?”
      汽车正风驰电挚地急奔,乔月升浑身紧绷的筋骨一时还未放松,似一尊无知无觉的木头雕像,两只眼睛只管全神贯注盯住前方,道:“嗯。”
      小松瞥了下他湿漉漉的鬓角,道:“据我所知,这位李延峥也曾在令尊麾下任职,后来在北政南征时消失,说起来也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你对他倒了解得很清楚。”
      小松哈哈一笑,推平了西裤上的皱纹,道:“不过在其政谋其事,我还知道乔君幼时还有一位养父对罢?”
      乔月升表面不动声色,仍用一声鼻音作为回应。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不知道。”
      乔月升劫后余生般静默地舒缓了气息,松松握着两只拳头放在膝头,里面攥的全是汗水。
      小松点点头,叹道:“可惜了。”
      乔月升扭脸向外,只觉得心脏犹如擂鼓,与外界仅仅隔了一层皮肉,躲在胸腔内闹嚷嚷的不肯安分。
      看对方不愿意多说话,小松也就闭合了刚开启的那扇话匣子,他的好奇心反而随着这微弱的颠踬开始躁动不已。假如有可能的话,他还真的很想见见这位年少有为的乔团长,有一个怎样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一切都与他们想象中同样,李延峥仿若插了翅膀的妖怪,再次没有了踪影。
      发生火并的街道不算开阔,乔月升下了车,目光从四下里梭巡过去,立刻发现了四仰八叉躺在一间屋子里面的汽车。这次不同以往,交火发生得更猛烈也更短暂,等巡逻队闻声赶来时就没了人,仅能看到地上汪了滩血,还有额外的两死一伤。
      死的那两个人从未见过,穿着寻常的黑布裤褂,皆是被人一枪爆了眉心,轰烂了大半个脑壳。
      伤的自然是谭向骁。
      乔月升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将他从那变形凹陷的车厢内拽出来。谭向骁运气也好也不好,在李延峥开枪的同时他便做出了堪称迅捷的反应,头皮险伶伶擦着子弹躲了过去;可是子弹击碎了一侧的挡风玻璃,玻璃碎裂成千片万片的锋利渣子,毫无意外又刮了他一头一脸——这就有些不妙了。
      谭向骁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时失控,竟连车带人冲向了隔壁。
      街道两旁皆是紧闭的商户,薄门弱窗根本拦不住这具失控的庞然大物,汽车一路摧枯拉朽地闯了进去,直至最后顶撞上一根石柱子上才不甘不愿地停下,然后倒仰了过来。
      方才那声巨响正是由此发出,好在谭向骁把毕生的机灵都使了出来,凭着身手灵活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跳了出去,才幸免被活活挤成肉饼。不过倒下来的汽车不偏不倚压住了他的两条小腿,所以等乔月升将人从那堆废墟里扒拉出来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腿,慌张道:“我的腿……还在罢!”
      他浑身是土还带了一脑袋血花,看起来甚是凄惨。幸而两条腿依然完整,乔月升下手捋了捋那根粗壮的脚踝,道:“只伤到了皮,骨头没事。”
      谭向骁彻底松了口气,旋即咬着牙骂道:“狗娘养的姓李的!看老谭下次不捏碎了他的脖子!”
      乔月升谨慎回头,望了一眼门外,小声且迅速地问道:“让他跑了?”

      小松带人在外仔细检视了那具尸体,再转身发现乔月升不见了踪影。他速即让人去找,命令还没下完,乔月升搀着半瘸的谭向骁自己从那片断井颓垣里走了出来。小松看到谭向骁时颇感意外,问道:“谭师长怎么会在这里?”
      谭向骁看到他仿若看到了仇人,他半个身子都攀在乔月升的脖子上,走得歪歪斜斜,是一挂气势锋不可当的累赘。乔月升率先开了口,问道:“李延峥人呢?”
      小松摊开手,道:“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或许你更该问问谭师长。”
      谭向骁抬起下巴,对小松道:“问我?我倒想找你,杀那个北条的根本不是老顾!”
      小松微微一愣,道:“哦?”
      谭向骁狼狈归狼狈,脸上烧着一团火,他昂首道:“就他妈李延峥!”
      小松对这个答案倒是反应不大,他不慌不忙地先看了眼乔月升,再把视线调转回来,道:“证据呢?”
      谭向骁道:“我若能说出证据,你能做主立即把老顾放了?”
      小松想了一想,遗憾道:“顾良宴已经移交军部处……”
      谭向骁立刻打断他,道:“那带老子去军部!你个废物连主都做不了,说再多顶个屁用!”
      小松仿佛被他这番盛气凌人的话惹毛了,冷笑道:“如此正好,我原本也想要问问谭师长,这个死掉的人手里握着枪,枪口上还有火药残留,他开的这一枪是针对你还是李延峥?”
      谭向骁冷眼打量了下他,道:“谁开的枪你问谁去,关老子屁事?”
      小松点头,又道:“那好,李延峥在这里与人交火,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见他,还是为了见这两个人?”
      谭向骁倒是被他这句话问住了,他特意抻了下腿,梗着脖子耍起了无赖,道:“车在老子手里,老子闲得慌,爱去哪逛去哪逛,你管得着?”
      他的胡搅蛮缠似乎起了一定作用,小松眼里冒出难得的阴鸷气息,道:“谭师长是这里唯一活下来的见证者,你说的话是最有公信力的,若谭师长是如此的不配合,那你说的话,即使是到了军部也是不会有人信的。”
      “成,你要实话那我就告诉你。”
      谭向骁噗哧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个人就我所知是专程来杀你的,李延峥杀了他,那姓李的其实是你派来的罢?”
      小松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惊,怫然盯紧了他。
      看他着恼谭向骁就有说不出的痛快,继续扯开了嘴皮子胡说八道道:“哦——那李延峥宰了北条,说明这北条也是你杀的咯?”
      他光图痛快,小松面孔则勃然改了色,猛然使起力气喊了句话,立即就有几个兵跑过来,将他从乔月升身上硬生生拽了下来。
      谭向骁忍着疼,挣扎两下见挣不动只好作了罢,道:“抓我做什么?心虚是不是?”
      小松生来接收到的尽是些直言正色式的教育,接触到的人最起码都是文明有礼或道貌岸然的,像这种明目张胆的泼皮还是头一次遇到,他顿时失去了从善如流的应对经验,导致彻底吃了一回瘪。乔月升这次出奇地没有阻止,他先是冷眼旁观,此刻才贸然开口,问道:“小松先生,难道他的话是真的?”
      小松莫名其妙被将了一军,恨不能长一百张嘴巴,道:“乔君,请你明辨是非!不要听信谣言!”
      乔月升不说话,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小松避开他的目光,挥手让人将谭向骁松开。他长咽下一口气,恢复了一点原有的神色,道:“是我太鲁莽冲动了,看来这件事情必有误会,后续的发展我会跟进调查。现在请二位随我回去,由我来赔礼道歉罢!”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月亮光隔着一个人分明的影子,从天上直接掉入了眼里。
      李延峥出门时的一身白被渲染成了绚丽斑斓的蛇皮,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面孔青白不带血色,朝屋内才跨出一步便踉踉跄跄倒了下来。乔月景被锁在屋里饿了一整天,正有些恍惚,猛然间看到他以这个模样出现,生生又活了一多半。
      他不安的动了动,镇定问道:“你怎么了?”

      李延峥跌跌撞撞,死里逃生,差不多是一路挣扎着到家的。
      其实白天谁也没有发现,他躲在那间遭受波及的日货店中,只身卧进了一个老旧的柜台下面。柜台合页封得不严,能漏出他的一条目光,恰巧看到在咫尺之外救人的乔月升。
      此刻他方知事情发展得竟如此诡妙。
      谭向骁果真和乔月升结为联盟,他还去见了顾小姐——自然是听从了乔月升的意见,两人道路相异,但一方为了乔月景,一方为了顾良宴,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竟也能殊途同归。
      顾小姐对于暴露行踪一事更是耿耿于怀,也是因为他在阴差阳错下的指认,才顺利揪出了自己。
      所以三个人之间形成一个彼此牢靠的圆,谭向骁牵扯其中之后稀里糊涂跟着和了一把稀泥,为众人塑出来一个万恶不赦、活该天诛地灭的李延峥。
      李延峥清楚得很,再怎么竭力隐藏行踪,但蓝岛就这么大,一旦逃不出去,迟早会被找到。他摸了摸揣在胸口的那沓纸钞,其实在第一眼就看出这是北政专有发行的钱币,绝无可能是谭向骁所有,然而依然神使鬼差地接了过来。所以由他们设置的这个陷阱虽说不上缜密精致,但起码是正中下怀。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心甘情愿栽倒在了穷上。
      当时由于事发突然,顾小姐派来的五个人里他只仓促射杀掉两个,其余的在日本人赶来之前就逃了个没影。李延峥自己也受了伤,肩膀上的皮肉由外向里被人打穿了个洞,还在往外汩汩冒血。他没有逃跑,反而趁乱滚进了报废掉的汽车后面的柜台里,十分想借机再给在地上挣扎的谭向骁补上一枪,只是没料到乔月升会先一步踏了进来。
      这又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李延峥霎时被转走了目标,他熬受着令人心悸的痛楚,再度摸出了枪。
      他真的,做梦都想冲着那颗脑袋瓜子上,酣畅淋漓地捞走一梭子弹。
      然而连续数天的食不果腹加上受伤失血,生生熬干了他的精神血肉,李延峥强打精神瞄了一会,可那只手死活又不听使唤。他汗如雨下,静悄悄瘫软回地上,感到神经脉络里宛如催生了无数蚂蚁,疯狂咬噬着四肢百骸,一股浓重的乏力从脚尖向上沿着脊髓,飞快吞噬而来。
      他这是害了鸦片烟的瘾。
      李延峥眼前朦胧,眼睁睁瞧着乔月升将谭向骁搀了出去,越行越远。他想控制控制不住,想逃脱逃脱不了,不得不遵循了身体的本能,迅速且痛不欲生地昏迷了一场。

      乔月景光凭一双肉眼,自然想象不出他受的这些磨难,只觉得李延峥像化了原形的长虫,团在地上没皮没骨,与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一面新奇,一面磨磨唧唧走过去,打眼又看见那肩膀上骇人的血洞,惊讶道:“原来你受伤啦?”
      他继而凑上去仔细看了一看,继续问道:“是谁打你?”
      李延峥能回到这里已经是拼了全力,实在没有力气和心情回答,兀自想要爬起身来,但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不得已把希望投向了乔月景。
      他的嘴唇有些控制不住地抖,发出来的声音微不可闻:“立橱里头,把东西拿出来……”
      乔月景起初没明白,凑近又端详了端详才恍然大悟,于是晃一晃手臂,道:“那你得先帮我解开绳子啊。”
      看他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李延峥顿时恢复了几分理智,然而大烟瘾被搓成细长一条,迫不及待从他虚弱的筋骨同涌动的血脉中蠕动出来。李延峥殚精竭虑侧了个身,亮出腰间的一个扣拴,乔月景从里头果然摸到一把小匕首,拨弄出来握在手里,发现正是当初在剧院里他看见的那一把。
      他顺利割断绳子解放了双手,如释重负般得了自由,却只是站在一旁,直望向他露出的一部分皮肉。李延峥勉强抬起脸,昏昏沉沉猜不到他在看什么——只知道屋里黑灯瞎火,头顶上的月亮正是闪耀,把他的一对眼睛映照成了明亮的琥珀色。
      谁知乔月景反而蹲下来,伸手朝他腰上摸去。李延峥不知他要做什么,虚弱张了口,道:“滚开!”
      乔月景依言缩回了手,就在这时,他听到院门那里突然传来了勒马的动静,紧随着有人扎实落地,咣当一声推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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