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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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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这天痕的主人,便也是叹希奇的生父,就不知道他在这个时辰要见自己是个什么意思了。
墨倾池起来看了眼窗外,月出树梢,二更天已过了。
头脑中思了许多,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直到跟着那姓萧的管事来到一所独立的庭院之前。
庭院掩在一片花木之后,庭院里面鱼池假山,林竹弯弯,却只有庭院前的两个兵卫和路边的灯火,一路前行无一仆人,这般在这安静的夜里,此处便显得格外的静谧和萧落。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一间灯火昏黄的厢房便出现在眼前,那萧管事走到门前,停住了脚步向墨倾池作了个请的姿态:“主人就在里面。”
墨倾池颔首,感受这门扉虚掩的厢房里的安静氛围,顿了顿,思索了片刻终是推门而入。
方踏进房内,便是一股令人心神皆宁的熏香飘来。
房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桌,四椅分开相置两旁,床桌边是一张美人榻,然后是一把简单的兰草绘画屏风隔断了里间。床桌案前侧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紫发男子,那男子着一身月白底绣金纹宽袖长袍,手执棋子正对着桌前的一盘棋似在冥想,一头紫发闲闲地散着,一半落在后背,一半落在身前,恰好遮住了面容。
那男子听闻动静,头也不回地道:“墨倾池?请坐。”
袅袅熏香的烟雾中,男子的五官显得朦胧而辩不清,声音却是仿佛灵鸟歌喉,十分悦耳和善。
墨倾池顿了片刻,确定这个房间内的确只有眼前一人——故此,这人便该就是那天痕之主。
“不必拘束。”那男子闻得墨倾池没有动作,一挥衣袖,一张座椅便从一旁飘出,落在床桌之前的一丈处,“请坐,此番我不过是找你来问几句话,随意便可。”
墨倾池倒是有些微微惊讶,那萧管事如此盛气凌人,这天痕之主本以为会是个威重而让人生畏的主,却似乎不然。
但墨倾池方要踏出一步,却是一阵晕眩突然袭来,倏忽变黑的视线里,墨倾池见到那个床桌前的身影乍然闪近,却终是分辨不清那人的容颜。
模糊的意识里,墨倾池恍惚意识到这屋不同寻常的熏香竟然是有催眠的作用,还来不及责怪自己的大意,眼前便是黑暗一片。
墨倾池再醒来却是在一间满屋极其简雅的房内,他满身的大汗如同在水里泡过一般。
拿起床边特地摆放着的毛巾,墨倾池擦了一把汗水,摇摇晃晃地起身,动了动筋骨却发觉之前体内的血气滞涩之感全然不见了,身体里的经脉也畅顺了许多。
他打开门,廊上的风铃应声而动,发出悦耳的清音,瞧着刺目的阳光墨倾池不禁眯了眯眼:“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不,是第三天了,你睡了一天一两夜。”一把淡淡的声音接过墨倾池的话。
墨倾池转首,便是迎上廊柱边的高挑侧影。
墨倾池打量着现下所在的这处——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小楼,红柱青瓦,简简单单的设计,细节却勾画欠玉,清雅别致。
那个说话的人凭栏而站,远目水流的去向,不知思绪于何方。那人一身雪色的缎衣,外面罩着薄薄的浅色紫纱,衣袍宽大,一根两端镶着蛋大般明珠的束带勾勒出修窄的腰身,云纹长靴,紫发立冠,长身玉立,清风扬起,衣袂飘飘,仿佛谪仙。
“阁下是?”
“前天晚上我们还见过。”那人慢慢回过头,一双紫眸弯成月状, “墨先生该记得我的声音罢?”
这人面旁纯净,丰神俊朗,笑意却只是客气而不达眼底。
墨倾池看着这熟悉的紫眸,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尊上是天痕的主人。”
眼前这人琦貌修容,气质虽然温雅,却与人有一种天然的上位者威众的疏离之感,加上俊美的五官与帛曳有七成的相似,身份想来也毋庸置疑,只是叫人惊讶的是眼前这人过于年轻的外形——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与帛曳相较,外形几乎是兄弟一般的无差。
“是我。你可唤我恩……让我思考一下你该唤我为何好,你的身份倒是叫我有些伤脑筋——罢了,先看看你的伤。”
还未等墨倾池理清这句话的意思,黎岑就倏然上前,捏住了他的手腕。
墨倾池心中一惊,眼前人明明瞧上去气息平淡,却又是动作如此迅捷地能叫他毫无还手余地,想来该是功体已至臻境。
黎岑眉目轻挑,“你体内的毒素也清的差不多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来陪我下盘棋。”
墨倾池道:“是尊上替我解的毒?”
“不错。”黎岑淡淡道,紫眸一转,摸出一个小瓶子和一个锦囊在手上晃了晃:“我这小儿子的药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于你们身上的毒也无多大用处,给你保命罢了,思考到你以后还有用处,我便顺手帮你化开此毒,这两日你以自我功体调息一番便也可以了。”
墨倾池瞥了一眼黎岑手上的东西,闻言心中起伏不断,却是不露声色。
“你倒是镇定。”黎岑笑了笑,转身向楼下走去,将手中的东西随手一抛,精确地抛到墨倾池怀里,“既是他给的东西,我也无意为难,内室柜中有换洗的衣衫。”
墨倾池沉吟道:“多谢。”
“不用,我该做此。廊后水阁内,恭候大驾。”
珠帘闲卷,竹影弄窗,桂香轻转廊,名唤“杯酒尽”的水阁绮栊画栋,雅致静谧。
阁下水波漪漪,光透万点星,映出阁内对弈的两道身影。
蟠龙炉顶熏香袅袅,黎岑执着一枚黑子磨砂,却迟迟没有落下,“你这棋倒是下的不错。”
棋盘上黑白二势实力相当、厮杀激烈,却是白子稍处劣势。
墨倾池颔首,黎岑又落下一子,轻飘飘地道:“你是因这救命之恩相让于我吗?”
墨倾池眼皮也不抬地落下一子:“棋盘上相让于尊上方是对你的不敬,墨倾池不敢如此造次。”
“说的是啊。”黎岑似笑非笑地捏着一枚棋子磨砂,半晌发出一声嗤笑。
墨倾池睨他一眼,“尊上笑什么?”
黎岑弯着眼眶看他淡淡道:“先前我叫你喝茶你便喝茶,叫你赏画便赏画,让你下棋便下棋,进退有度,仪止得体,仿佛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可……”黎岑顿了顿,继续道,“却是无趣之至,而我那小儿子那种骄矜的性情居然会恋爱你这般性情之人,能叫我不好笑吗。”
黎岑这话意是直白的讥诮,但情绪却很平淡而无奈,仿佛只是在说陈述一件普通不过的事情。墨倾池看不透黎岑的意思,却隐约感到了几分冷意和压力。
两人沉默了片刻,黎岑摸起一枚棋子,突然叫了墨倾池一声,“墨先生。”
听闻此称呼,墨倾池抬起眼皮,不明地看着黎岑,黎岑却只是自顾自地看着棋盘落下一字,“听说你与犬子曾是朋友,我想听听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墨倾池顿了顿,也跟着落下一子,“万堺同修会成立,他是易教副统,我是儒门圣司,各有虚名而互相耳闻。”
“哦?”
“后来因人魔战机志同而相识,也浅论过各自的理道。”
“便是那场使得犬子所在教派易天玄脉覆灭的争战?”
墨倾池一顿,面不改色地随之落下一子,“玄脉确实因此而亡。”
“你知情吗?”
墨倾池知晓黎岑是问自己什么,但却不知黎岑所问的用意,他思索着该如何回答的时候,黎岑却已然接了下去: “我虽未见当年全貌,于你们那些事端亦有耳闻,墨先生身为儒门主要人员,纵然当时因主事打压,也该不会对事端一无所知是吗?”
“是。”墨倾池答道。
“利益的倾轧,诚然又何谈留手,也不过成王败寇。墨先生于此事于己位置也无过错,何况犬子逃过一劫,也是得先生收留所致。”黎岑说着又落目黑子,切断了白子的关联,呈现“斩龙”之势,“但后来犬子重伤,先生传信于敌方导致逼杀之举未免无情。”
黎岑眼皮一抬,紫眸幽光一闪,落在墨倾池的身上:“先生说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黎岑看起来温雅,此刻却是寒意具现,气势迫人。
墨倾池纹丝不动,隔了半晌,才道:“虽然当时心存侥幸,也诚然如尊上所言,此事是我所做。”
黎岑闻言倒是紫眸一转,收了冷意,“现下你是否想问,我将你寻来,是要怎么处置于你?”
“尊上将我寻来,亦为我解毒,该有目的。”
“聪明人便是聪明人。”黎岑头也不抬地又落一子,“是了,我要害你又何必救你,在这天阙,除了那不孝子,亦无人会关怀你之生死。”
墨倾池眉锋不动,等黎岑说下去。
“我已不再年轻,纵然形貌不现,但也终归离天命不远,我的位置需要有个人来继承。”黎岑看向墨倾池,目中威重迸现:“不管你如何想,我只希望到适当时候,墨先生能自行离去,若你想带走明玄庭那位忘小公子我亦可助你,且可叫人为其除去他身上的术法。”
墨倾池未答话,转而问道:“你们为何要囚禁沧溟?”
“他没告诉你吗?”
黎岑反问,换来的是墨倾池的沉吟。
“看来是没有了。囚禁远小公子的人不是我,是我那大儿子,天痕的大祭司帛曳,原因是为牵制幼子的逃离。”黎岑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下,“初初还阳这远小公子亦不过是为牵制幼子,幼子并非在我天痕长大,生性桀骜,墨先生未到天痕之前,他每每有时机便想逃离去,而这远小公子聪明伶俐,亦于他有助力,一次意外之后帛曳为此恼怒而于远小公子施逆生除忆之术,如此便使得幼子毫无回手余地。本来这远小公子亦是幼子希翼离去的累赘,如今幼子告知墨先生可带人走,也不知是不是又在打算下一次的出逃计划。”
墨倾池闻着话语落下一子,眉目亦不动一分:“为何是沧溟?沧溟于轩邈而言并不算亲厚。”
黎岑却问道:“轩邈是他从前的名字?”
“是在易教时候的名字。”
“哦?易教吗……我方以为他在易教时便叫希奇。”
否则又何必所叹希奇——黎岑心道易教覆亡,叹希奇便改名,名代过往,想来是有关联,只是黎岑不曾知晓“希奇”是小名罢了。
“你是想问为何天痕会选择救远小公子而非其他人,为何要以远小公子来牵制幼子对吗?” 黎岑手执一子敲了敲棋盘,似乎在思考什么,“据逐风言语,犬子极其看重的是一名为忘潇然的结义兄长,若说牵制,此人生性仁懦,该是极好的对象。然而犬子于此人过于关怀,从寻到他却因忘潇然此人滞留于苦境十八年来看,这对象就不该是此人。而这远小公子方与这忘潇然父子相认不久,于犬子也不算亲厚,却是于犬子心系所连,而忘潇然已死,这远小公子亦是因护佑于犬子而落危,他得知远小公子活于此处,自是难以一走了之。同理,作为一手抚养远小公子长大的你,自是不能看着远小公子如今的处境置之不理,对吗,墨先生?”
墨倾池倏然蹙眉,黎岑余光瞥过只是接着道:“幼子受重伤之后发生了一些机变,身体改造而难以为我天痕之术为其施救,现下唯有你的血与功体可以因他体内的特殊存在而为之疗愈续命,所以我方救治于你。我要你陪同犬子去一趟白泽山,解他身上之伤,待你们安然回来,你便可以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离开天痕,墨先生可懂我的意思?”
方才一番言语下来,墨倾池怎么会不理解黎岑如今的话意,却是心思转换,只是沉默以对。黎岑也不焦急,两人默对了稍许时刻,黎岑紫眸一转,瞧一眼炉中已燃至底部的香签道:“今日这棋便下到此处罢。墨先生这棋下的倒是不错,这两日若是无事,午时之后可来此处陪我下棋。”
方将手中黑子丢回棋盒,便是闻得那萧管事的声音遥遥传来:“主人,少主人求见。”
话语刚落,便是见一道红衣入了视线。
瞧一眼风风火火进来的叹希奇,黎岑挑了一根眉于那萧管事笑道:“懿轩,下回少主人来就莫说求见了,他可根本就未打算经过本主人的同意不是?”
跟在后面进水阁的萧管事躬身道,“是属下的不是。”
“并非你的不是,他要来你也拦不住他。”黎岑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负手而立, “这都一日两夜过去了,我要杀一人,你以为你见得到骨灰?”
叹希奇闻言一滞,“不是。”
“不是什么?”轻飘飘地瞥过叹希奇泛白的唇,黎岑道,“你方能下榻,就这一副急切的模样,来我这小院做什么?”
十分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恰好对上了墨倾池的视线,叹希奇又迅速转开视线,支吾了半天才低低喊道:“当然我是有急事找你,爹、爹。”
叹希奇喊出“爹爹”两字几乎是细如蚊呐,耳根皆红,黎岑听了却是神清气爽。
“哈?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乖顺。”黎岑眉目稍舒,转而叹道,“罢了,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你跟我来书房。”
“我……”
“怎么?”
“没什么,去就去,走吧。”
黎岑知晓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一向不乐意与他单独相处,可瞧着他这想抗拒又因为“旁人”在不敢拒绝的模样,心底不由是一阵喜感,面上却是一派正色道,“在我两谈话结束之前,懿轩替我好好招待这位墨先生。”
言罢也不容他人答话,转身离去。
萧管事颔首,叹希奇自是知晓黎岑话意——若他不听黎岑谈完他的话,墨倾池就得待着此处。
余光瞥过墨倾池,却是在对方看过来之时迅速移开,转头不情不愿地跟着黎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