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不休书》尚云汐

1、夭夭

　　地上散开雪色的衣摆，绣着精致的暗纹。白衣少年跪坐在地上，身形单薄的似乎一捏即碎。
　　他垂首不言，丝绸般顺滑的墨色长发在两颊边垂落，遮住了面容。
　　静默片刻，对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冷声道：“我只是来通知你，却不是来问你意见的。这三天里，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听话。”语罢起身，甩袖离去。
　　“恭送父亲大人。”
　　听着门被重重关上，少年缓缓仰起头。长发随之向后散去，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绝美的容颜。
　　“挣扎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落到这个地步啊。”少年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无声地划过面庞。

　　“逐风，听雪。三日后你们二人便随着五少爷一同去孤鸿山庄。”堂上，一个宝蓝衣裙的美貌女子吩咐着。
　　“是，夫人。”
　　女孩子们一同福身，一个应答清脆，一个声音沉稳。
　　美貌女子冷声道：“如今你们去服侍五少爷，便一辈子都是五少爷的人。若是让五少爷有个什么不痛快，莫怪我不看情面将你们阖家发卖了。”
　　“奴婢等定为五少爷尽心尽力，万死莫辞。”
　　“这才是了。”美貌女子缓了缓语气，“只有五少爷好了，才有你们的好出路，你们家里也才能放心不是。”
　　“夫人说的是。”
　　“好了，下去吧。”
　　两个女孩子出了夫人的院子，便轻声交谈起来。
　　“逐风姐姐，你可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五少爷是个是么来路？”听雪压了压声音问道。
　　“我虚长你几岁，倒也听说这些事。”逐风也是轻声道，“五少爷其实是咱们长房的嫡次子，真论起身份，除了大少爷之外便是五少爷尊贵了。”
　　“可若真是如此，诸位姐姐为何……”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五少爷身份尊贵不假，可却是天生绝脉。”
　　“天生绝脉，那岂不是不能习武？咱们叶阳家可是武林世家，最看重的便是武功高下啊！”
　　“正是如此，所以这五少爷也是没什么前途的。我听府上老人讲，叶阳家对于武功天分低的子弟素来是送出去联姻。”
　　“这，这……我听说，愿意做男妻的人都是身份低下之辈，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说句不中听的，也就是送给人当玩物罢了。五少爷怎么说也是长房嫡子，如何能嫁人呢？”
　　“你呀，到底经事太少。家族不看重，长房嫡子又能如何？再说，你也不是没见过五少爷，那样的绝色容颜，族中打这样的主意也不奇怪。”
　　“姐姐说的是。可为何我在府中七八年都不曾见过听过这位五少爷，这两天却又凭空冒出来？”
　　“你也不过在府中七八年罢了，算不得什么。十年前，五少爷就离开家里了。”
　　“这却是为何？”
　　“你也说了，男妻身份卑贱，五少爷又如何愿意？听说五少爷那年得知了家族的打算，便下手暗算了三少爷和四少爷，借机逃出了叶阳家。”
　　“啊？这五少爷天生绝脉，如何能暗算了比他还大一些的少爷们？”
　　“这我却也不清楚了，似乎是五少爷布置了一些机关暗器罢。不过那时五少爷才七岁，便能下手对付自己哥哥，偏偏还成功了，这实在……”
　　“五少爷真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听雪喃喃道。
　　“心狠手辣还在后面呢！谁也不知五少爷在外面这十年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五少爷天生绝脉如何能学了一身武功。只是，老爷再见到五少爷的时候，五少爷已经是天下第一杀手了。”
　　“第一杀手？！”
　　“你也不必太过害怕。老爷和其他一些武林高手合力擒下第一杀手本来是要绝此后患，却不想竟然是五少爷，这才手下留情留了五少爷一命，不过也废了五少爷的武功，使他从此再不能为害江湖。”
　　“吓死我了，不然要我天天服侍天下第一杀手，我可实在不敢。这么说来，家族中还是想让五少爷去联姻罢，就是夫人提过的惊鸿山庄？”
　　“不错，这样也算是一切回归正轨了。”
　　“那逐风姐姐，惊鸿山庄又是什么情形呢？”
　　“你呀，身在武林世家，多少也要了解一些武林才是啊！咱们从武林盟主说起罢，武林盟主二十年一换，新的人选便从当时排名前五的青年俊杰中选出。”
　　“这个我却是听说过一些，如今排名第一的是白衣剑客步抑尘步公子，姐姐我说的可对？”
　　“嗯，第一名白衣剑客步抑尘，第二名长宁公子林夜昕，第三名惊鸿少主沐云川，第四名首席杀手——也就是五少爷——化名洛怿，第五名偷中之王秦悦。五少爷要嫁的就是这位惊鸿山庄少庄主，沐云川。”
　　“那沐公子日后也是咱们的主子了，就是不知这位新主子的性情如何？”
　　“这可难住我了，我也没见过沐公子呢。不过江湖传闻，沐公子是个温润如玉悲天悯人的性子，与五少爷残忍嗜杀的名头正正相反呢。罢了罢了，我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总归五少爷是少爷，你我的卖身契在五少爷手上，家人被夫人拿捏着，只小心服侍为上。”
　　“逐风姐姐说的是，无论五少爷性情如何，都像夫人说的那般，只有少爷好了才有咱们的好处呢。”

　　“奴婢逐风见过少爷。”
　　“奴婢听雪见过少爷。”
　　白衣少年抬了眼睛：“你们来做什么？”
　　“奴婢等是夫人遣来服侍少爷的。”
　　“不需要，你们回去。”白衣少年垂下眼睛，神色淡淡。
　　“这……”
　　两个婢女对视了一眼。叶阳家虽然是武林世家不那么讲究规矩，但是各屋中也都有人伺候。五少爷因着回来的突兀又不甚光彩，故而族里特意冷落了几天什么都不曾安排。今日完全是因着五少爷的婚事定了下来，老爷这才松口允了夫人给五少爷补上。可偏偏……
　　“少爷，夫人令奴婢照料您的生活起居，兼为您打理嫁妆负责您的亲事流程。”逐风上前一步道，“若少爷遣了奴婢回去，奴婢受罚不打紧，只恐少爷三日后婚事不太顺利，老爷怕是不会高兴。若是连累了少爷跟夫人，奴婢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那便留下吧。”白衣少年音色淡漠，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不管怎么看这反应似乎都不太对……逐风听雪各自应声之后，听雪犹疑着问：“少爷对奴婢可有什么安排？”
　　“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屋子里静默了一下，逐风艰难地开口：“那奴婢为少爷讲一讲三日后大婚的事情可好？”
　　“可。”
　　“自少爷回府之后，老爷就宣告武林为少爷择一夫主。昨日，惊鸿山庄少庄主前来求亲，答应予老爷八万两的聘礼，老爷便允了。”逐风想了想道，“夫人从自己嫁妆中拿了两间铺子和一千两银子给少爷做嫁妆，也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族里一分银子都没给我出罢。”少年淡淡道。
　　“……亲事的一应布置还是公中出的银子，听说安排的十分尽心。”逐风艰难地回答。三天时间安排，又能如何尽力？便是逐风自己都觉得这次实在是叶阳家不厚道。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道：“把铺子和银子还予母亲，我用不着。”
　　“少爷？”
　　“你只要回禀母亲就是了。”
　　“是。”新主子看着便不是那等性子好的，再想想第一杀手的名头，逐风也不再劝，只低头应下，“若是如少爷所言，便没有嫁妆一说了。想来惊鸿山庄如此看重少爷，也会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帖。”
　　少年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看重不看重又如何？安排是否妥帖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对方出了多少聘礼，也丝毫不在意自己有多少嫁妆，更无所谓家里是不是把自己卖了出去。
　　沐云川，姑且算作旧识吧。都是少年成名，都是一时俊杰，他们五个人互相之间谁能不认识谁呢？只不过，他确不曾与沐云川相交，除去各种渠道的了解，也只有那年昭凤山上一面之缘。
　　那人正宴聚群雄，而他恰打马而过。隔着人群和面具的遥遥对视，他张扬一笑，挥袖作别，风流潇洒。
　　那时，他们还棋逢对手。
　　那时，他还是毒王洛怿。
　　更名换姓之时是他人生中最快意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而梦醒后，他依然是叶阳家的废材五少爷，曾经一身精妙武功被散的干干净净，除了一张招祸的脸，他一无所有。唤另一个男人为夫主，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日夜祈求另一个男人的怜惜……这些让他想想都会觉得恶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他不仅要向曾经的对手低头服输，还要放下全部的尊严。生不如死，不过如此，可他偏偏不能死。母亲虽说是一家主母，到底还是依仗着父亲过活。他一死百休，只怕父亲拿不到这笔聘礼银子会向母亲撒气，八万两银子，足够让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加了。为人子，他不能护着母亲，至少也不能为母亲的苦难再添加一笔。
　　所以，他还要活着，哪怕如同行尸走肉。
　　可他，也曾肆意风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