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简四

7、前尘

　　从未向人提过的往事，一旦揭开，阿宝才感觉痛，原来她已经守信十多年。最委屈的时候，也没有拿来换取什么。怨恨吗？她不是圣人，多少次梦中哭醒，多少天清晨枕间濡湿，然而时光倒转，只怕还是同样的决定。
　　她去过三次叶家。
　　第一次，雨阳生日，邀大群同学回家庆祝。
　　她在角落看欢声笑语，短发是母亲的手艺，长短不平；裤子是母亲外裤改的；十三元一双的男式球鞋。
　　叶雨阳穿了条墨绿色宽吊带长裙，少女已经有高挑的个子，每一次转身丝绸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音。
　　叶父叶母没在场，因为：不要扫了小雨的兴。
　　她后悔，早该找借口拒绝，比如看弟弟，比如做家务。但雨阳的邀请那么真诚，“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宝华，缺了你我会感觉遗憾。”
　　宽大的客厅，每个角落摆大束的玫瑰，长桌上有精美的食品。人太多了，时不时传来花瓶或玻璃杯轻脆的破裂声，每一声她都惋惜，如果在家，母亲得骂两三个月。
　　她不认识盛阳，他走过来时，她呆呆地看他。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他伸出手，她居然跟他走。他带她躲在阁楼。好听的歌，后来她知道那把声音属于陈百强；阳光透过一角小小的天窗投射在地板；楼下的声浪传上来，仿佛隔着层雾，一切如同梦境，包括盛阳的轻吻。
　　第二次，盛阳说有礼物送她，让她在他房中等。
　　不知为什么去了很久，她出去找他。
　　在厅里她遇见叶母，年轻漂亮的阿姨在见客。
　　好像当场抓住的小偷，她的脸涨得通红。
　　阿姨和蔼可亲。
　　后来她听见阿姨和客人说，“要给孩子自由。”
　　对方取笑，“不怕早恋？小姑娘水灵灵的，看上去就招人。”
　　“怕什么，盛阳这孩子，对什么没几天上心的，心散了自然没事。孩子都有逆反心理，多逼反而当真。再说，她是小雨同学，成绩很好，是小雨竞争对手，有她陪着，两个月来盛阳成绩上了不少。班主任早和我说过，让我不用干涉。”
　　自己母亲听力已经受损，说话永远带嚷。
　　“念书要好，长硬翅膀飞出去，省得在家讨气。拿不到奖学金，你靠啥念书，你弟弟也要升高中，他成绩不好，只好靠铜钿买分数。我供不起你们两个讨债鬼。叶家那个小阿飞，一看就花头花脑不是好东西，少和他混，早晚被他甩了没地方哭。到时候你别怪你娘没教你学乖。”
　　最后一次去叶家，是夏天。
　　外面蝉声震天，艳阳高照，叶家的客房清净凉爽，另一个世界。
　　“成绩已经出来，过两天就会公布。雨阳没发挥好，她很担心，半个月来经常做恶梦。”
　　“阿姨想把你俩的考分掉转。你放心，雨阳的成绩上了大专线，阿姨会安排好，让你们三个在同家大学，你和盛阳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小宝，我知道委屈了你。不过，你是懂事的孩子，光有奖学金，生活费也不够。阿姨会让你过上和雨阳一样的日子。”
　　阿宝愣愣地听。
　　可以吗？
　　不用涨红脸要零用；可以和盛阳在一起。
　　哪怕大专，我可以进修，不是有许多人同样升学了吗？
　　“阿姨知道你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雨阳受不了打击，你知道，她太骄傲了。”
　　秘密一守十年，久到像陈年的伤，除了阴雨天隐隐作痛，其他时候再没有感觉。
　　阿宝蜷在沙发里。她不怪别人，叶母不过爱女心切。一本学费和生活费的存折，让她顺利读完大学。雨阳根本不知情，盛阳，呵，感情的事如果要靠歉疚来维持，未免太可悲了。
　　当然，她辛酸，那份荣耀本来属于她，母亲虽然嘴狠，但总会让她读完大学。成绩出来后，母亲的失望意料之中，每个街坊亲戚本以为她会考上名牌本科。母亲念叨了很久，始终不能释怀。
　　她拿着平淡的学历找工作，遭遇不少冷眼；雨阳一路风光，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互换，也许她也可以。有时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遇见了盛阳，她的一生也许不是这样。
　　过去的已经过去。
　　宝华木然地想。
　　天什么时候黑的，窗外已是点点灯光。
　　经过许多事，她才知道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腮边并没有泪，所有的绝望已在那一夜全部释放。
　　快乐过也就算了。
　　她记得很多事。
　　他喜欢游泳，拉着她陪。他游得像条鱼，时不时潜到水底，挠她的脚心，偶尔一跃而起，浪花中欢笑的样子，美丽得如同一幅画，她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有时恶作剧，他把她扯到水底，等她气闷了，使劲挣扎，他才放手，然后浮出水面狠狠吻她。
　　圣诞节，他和她在湖南路逛街，他说要从街头吃到街尾，于是，红豆元宵，过桥米线，炸臭干，活珠子，梅花糕，鸭油酥饼，撑得再也吃不下。飘起点点雪花，他突然跑进稻草人，买了围巾非给她围上，把她裹得像洋娃娃，然后捧着她的脸，轻轻的，一点点，额头，眼睛，鼻尖，嘴唇，慢慢亲下来。虽然下雪，天空却是奇异的墨蓝，永远忘不了的颜色。
　　也有安静的时候，他学过钢琴，在西餐厅见到琴总要显摆。总是那首“我愿意”，弹着便轻声唱起来，眼睛深得像海，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间。
　　他说，“喜欢你，可怜的宝宝，吃惊时瞪眼的样子，非常可爱，好像从没想过别人会这么喜欢你,让人忍不住要亲亲疼疼。”
　　他还说，“傻宝宝,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可爱，小傻瓜。”
　　往事如风。
　　快乐来得太容易，以致留也留不住。
　　阿宝无力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