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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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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练气,到了一定程度,就要辟谷,即便达不到餐风饮露的状态,尽量少吃东西,也算是一种修行。
只可惜,我做不到。
肚子饿了,就得吃,一顿不吃,饿得慌。
太一观的厨房,基本常年只有我一人光顾,一顿三餐也都是由我来打理。
师弟们的修行尚不到家,自然也脱离不了五谷杂粮,只是他们对吃不甚讲究,厨艺堪忧,没人做饭的话,摘点野果充饥,也就过去了。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吃和睡。
所以面对这样一群不会做饭的人,把厨房重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我进到厨房的时候,正是凌晨时分,做早饭的正常时间。
太一观里依旧安静,仿佛这一夜的动静,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我查看了一下厨房里的食材,打算烙点饼备用,打了水和上面,刚揭开锅盖,便瞧见锅里端端正正卧着一只袖珍版的小鹤。
我盯着这只雏鸡一般大小的鹤,愣了愣,小声问道:“玄玉?”
小鹤扑棱着翅膀爬上灶台,叽叽叫唤了两声,更像是刚出壳的小鸡了。
“主人,你们后山的镜子真厉害,差点没把我脖子撞断,我到现在脖子还转不过弯来呢。”他委屈的卧在灶台上,耷拉着细长的脖子,垂头丧气。
我只觉他目前这娇小的尺寸,着实可爱,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顶,安慰道:“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什么事之前,可要先调查清楚。”说完,我抓了一把小米洒在他面前,又问道:“话说回来,你不在剑冢里好好修炼,跑到这终南山来闹腾什么,以你的本事,打得过这满山道士吗?”
玄玉看看面前的小米,嫌弃的拿爪子巴拉到了一边,说道:“兄弟一场,他有难,我自然得出手相救。要不是修成人形费了点时间,我早就来了。主人,我是鹤,不是鹦鹉,我是吃鱼的。”
我一笑,说道:“你在剑冢呆了那么久,也没见那地方哪有鱼给你吃啊。”
玄玉一仰头,说道:“那蛇胆也行!”
我好笑道:“你要能在道观里找到荤腥,随便你吃。”
玄玉立马又蔫了下来,垂头道:“我是病人,光吃小米怎么养伤。”
我摸摸他的头顶,笑道:“先凑合着填饱肚子吧,晚点我给你找些灵药可好?”
玄玉不情愿的叨了两口小米,说道:“好吧。”
我将他和小米一起捧到了一边,开始生火烙饼,葱油饼的香味远远飘了出去,没多久,便将小师弟勾了进来。
“师兄,你在做什么啊,这么香。”玄清趴到灶台边,吸着鼻子,两眼冒光,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
我递个他一个饼,说道:“我这几天要去后山呆一段时间,做点干粮带着,顺道给你留点,免得没人做饭,把你给饿死了。”
玄清嘴里塞满了饼,含糊不清的问道:“我不会饿死的,师兄放心吧。不过,师兄,你去后山干嘛,不是马上要会试了吗?”
我答道:“你也说了,会试不合格的,会被赶下山去。师伯就是怕我出岔子被赶下山,才帮我找了个理由,躲开了这次会试。师兄不用考试,就不会下山了,你可放心了?”
玄清睁大眼睛道:“师伯真的不让你考试了?”
我笑道:“真的。师伯和师父那么疼我,才不会把我赶下山去。你看,吴峰滚下山那么严重的事,他们都不带罚我,可想,这一次要被赶下山的,肯定就是吴峰没差了。那个讨厌鬼终于要走了,你开心吗?”
玄清咬着饼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不过他走了,花容师姐不会不开心吗?”
我说道:“咱们这是道观,是出家清修之地,不是山下的月老庙,他们俩天天在祖师爷面前打情骂俏,成何体统。就算他们没出家,在师弟面前拉拉扯扯,这又算得上什么。成天想那些男欢女爱之事,又为何还要来此清修,不如下山成亲算了。”
玄清点头道:“就是就是,花容师姐要是那么喜欢他,干脆就跟他一起下山成亲算了。”
我看看他的吃相,又给了他一个饼,笑道:“我说什么你都就是就是的,就不怕别的师兄说你跟我一个鼻孔出气,不给你好脸色?”
玄清道:“我是大师兄带大的,自然要听大师兄的话。他们总在背后说你是个废物,我早就听不下去。”
我一敲他脑门,说道:“听不下去还要听,你是个道士,跟他们那些俗人不一样,静心修道才是你的任务,没事别总去听他们乱嚼舌根。这群人一身勾心斗角的红尘烟火气,跟他们离太近,早晚有一天,你会在这方外之境待不下去。”
“哦。”玄清捧着饼规规矩矩的应了一声,我收拾好了厨房,说道:“师兄这几天不在观里,自己长点心。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尽管来告诉师兄,我帮你出气。”
“师兄放心,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怎么欺负我的。”玄清将饼收好,拎了水桶说道:“师兄,我去打水了。”
我点头道:“去吧。”
看着小师弟挑着扁担走出门去,我才将埋在一堆生姜里的玄玉捧了出来,揣进怀里,扛着饼离开。
回到后山禁地门口,玄玉憋不住的钻了出来,说道:“我受不了了,我要洗澡。”
我给他指了一条道,说道:“从那下去有条小溪,洗好了速度回来,万一被发现了,有你好受的。”
玄玉话也来不及回一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掏出饼来边啃边盘算,以小师弟这嘴里透风的德行,我与他说的那些话,传去吴峰耳里,最晚需要几个时辰。
这一次的会试,我能不能参与,全靠这位官场出身的六师弟了。
这一天,没什么动静的过去了,傍晚时分,玄玉刚带着一身鱼腥味钻进我怀里,师父便带着小师弟过来了。
我看看师弟微微下撇的嘴角,看看师父脸上挂霜的阴郁,故作不解的问道:“师父,您把师弟带来这是做什么?”
师父沉声道:“明日一早,你要会试,这里由玄清守着,你快去准备吧。”
我更加不解的问道:“会试?师伯不是说我不用去了吗?”
师父忽然一下子爆了,怒道:“还不是这个长嘴长耳的小东西,到处煽风点火,还添油加醋生怕谁不知道一样。现在你那些师弟们都嚷嚷着说你师伯偏心,你这次要是还考不好,我可保不住你了。”
我抓抓头,呵呵笑道:“不是还有文试嘛。”
师父瞪了我一眼,说道:“背书谁不会,就算你拿了第一,也抵不上你武试的倒数。玄贞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你小师弟都会的练气之术,为何你却就是练不好?若是你体质天生不适合修仙,早点下山,或许以你的能耐,还能在山下有一番作为。这一次的会试,你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一拂袖,走了。
我看看一旁嘴角已撇到下巴上的小师弟,亦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弟,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总是关心别人多过关心你自己,看吧,又闯祸了吧。”
玄清一吸鼻子,哽咽了两声,竟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说道:“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是六师兄他们说要在会试上好好教训你,让你好看,我气不过才告诉他们的。”
我拍拍他的肩,说道:“行了行了,这么大个孩子了,动不动哭鼻子像什么话。会试不是还没开始吗?他们再怎么教训我,也要不了我的性命,怕什么。”
玄清吸着鼻子说道:“可是师兄你要是真的下山了怎么办?”
我笑道:“下山就下山,只要心中有道,这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再说了,我只是下山,又不是被逐出师门,就算我不能再上山,你却可以下山啊。到时候来找我论道叙话,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有什么好哭的。”
玄清擦了擦眼泪,抽抽的说道:“师兄,你就认真一回,不要下山好吗?要不,我陪你练剑吧。”
我摇摇头,将传音符塞进玄清手中,说道:“我的命数,前世早已定下,该来的躲不掉,又何必要躲。了却前生事,才能做回今生的自己,终南山并非是我的久留之地,也该要下山了。”
玄清拽着我的衣袖说道:“师兄,你说的,我不是很懂。但只要是你觉得对的,无论是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扶了扶他依旧有些凌乱的道髻,叹道:“对与错,从来不是衡量人心的标准。你只需记着,无论遇上什么事,只求问心无愧,便是了。”
回前山的路,很长。
我走了很久,看着身周一路的云雾飘渺,思绪,飘回了从前。
今生,从记事起,就呆在这终南山的仙境之中,虽无父无母,却有堪比父母的师父师伯。他们不仅养大了我,更带我跳出了红尘,从另一个世界去俯瞰苍生大地,体悟芸芸众生。
前世的一切,那些曾经纠结良久的喜怒哀乐,曾经看不破的那一切,在今生,皆蕴入了道这个字当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而我的道,便就是爱。
不论私心或大爱,不论爱人或爱己,只有屈从心意的爱,才是我真正的道。
我的道,不在这红尘之外的终南山。
我的道,只存在于缠绕不断的人间因缘。
也许,我与太一观的因缘,还会继续下去。也许,下山在尘世中游历一圈之后,还会回到这里,履行自己作为太一观弟子的责任。更也许,我会被当做误入歧途的邪魔外道,与曾经朝夕相对的师长们兵刃相见。
下山的路,究竟通往何方,隐藏在云雾之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迷茫。
但那又如何呢?
随缘,就好。
这一夜,我基本没怎么睡,而是很合师父心意的练了一晚上的剑,结果第二天一早的文试,我反倒趴桌上睡着了。
作为终南山的学霸,手到擒来的文试,居然交了一份白卷。
此事虽在情理之中,却依然惹得师父相当不悦。
到了下午的武试,我当然更加颓败的一上场就被师妹一脚踹出了考试场地。
于是,第一局我就败下阵来,到省去了其他几位摩拳擦掌打算狠狠教训我的师弟们亲身上阵了。
这一天的会试,我的表现自然令师父和师伯非常不满。
然而,对于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们再怎么不满,也无济于事。
所以,我当天夜里便收拾好了一切,第二天一早,便由师父带着下山去了。
“玄贞,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师父的脸色阴沉的可怕,怒气压制了一路,直到出了太一观的结界,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我扛着包裹恭敬的回答道:“徒儿自小在太一观长大,太一观就是我的家,离了这里我根本就无处可去,又怎可能是故意的。”
“可你……”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我一眼,最后只能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早该知道你命中注定没有仙缘,下山,是迟早的事。”
我低头道:“缘者,命也,师父不用太在意,只怪弟子没有这个福分。”
他摸摸我的头,说道:“下山也好,说不准历练一番,你便开窍了。我传你的功法,不可懈怠,虽下了山,你却仍是太一观的弟子,只要有心修道,随时都能回来。”
我一躬身,跪在了师父脚边,说道:“师父的授业之恩,弟子谨记于心,若还有缘,弟子一定回来,侍奉师父左右,终身为道。”
师父叹了口气,说道:“一切,随缘吧。”
“是。”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自行下山。走出老远,回头时,还依稀能看到师父那一身青黑的道袍,掩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从仙境回归凡尘,从心无旁骛的清修回归情缘不断的因果,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天到地。
太一观内简单的生活,或许会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若是可以,当真不愿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
只可惜,天道大义,永远容不下私情的牵扯。
离太一观越远,山下的红尘气便越近,许久不曾闻到那些五味杂陈的烟火气,在真切的踏上山间青石小路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恍惚。
玄玉从我怀里钻了出来,立在我肩上,拍拍翅膀伸了个懒腰,问道:“现在,咱们去哪?”
我一步一步的走下山,说道:“剑冢。”
玄玉问道:“去那干嘛?”
我答道:“上辈子就该拿回来的东西,推迟到现在,已经等不了了。修道中人,理当勤修法力,除魔卫道,像我这般模样,又算得上什么修道中人。”
玄玉奇道:“你都下山了,还做什么修道中人?”
我轻笑一声,说道:“这辈子,我的道就是天道大义,在私情里死去活来了许久,也该要体味一下人间大道,旁观一下他人的愁苦了。”
玄玉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小九呢?”
“拿回了神力,我才能救他。太一观的上古封印,普天之下,修道界中,无人可破。是福是祸,但看造化了。”我拎起玄玉,朝天上一抛,说道:“别偷懒了,现在就带我去剑冢,省的夜长梦多。”
玄玉一声怪叫,在半空中翻滚着恢复了巨大的身形,双翅一展,便是一阵狂风巨浪。
我一纵身,跃上一旁的树梢,借着树枝的弹力,纵上他的脊背。
玄玉身子稍稍一沉,便蒲扇着翅膀,风驰电掣一般,冲上了云霄。
我拢了拢衣襟,提醒道:“我现在不比从前,飞慢点,冻死了你要负全责。”
玄玉鄙夷道:“所以你干嘛要把神力扔了,以前想干嘛干嘛不挺好。”话说完,他已张起一层微光,护住我的全身,挡风御寒,甚至还有些融融的暖意。
我满意道:“你比素玉,可是懂事多了。”
玄玉道:“她是只聒噪的鸟,我却是狼,完全不一样好吗?”
我笑道:“不论以前你们是什么,现在,你们却都可以选择做人了。剑冢收回之后,你若想轮回做人,便自行去人间吧,若还想跟着我,就去桃花岛吧。这世间,唯有那里,算得上我生生世世唯一的家。若是素玉还在,便去寻到她,是走是留,你们自己选择。”
“主人,不用选择了。我既认你为主,你便是我生生世世的主人,让我去哪便去哪,只要你还记得我,能时常回来看看我,就够了。”玄玉说完,提醒道:“华山到了,剑冢剑气现在已全部激发,无人能够近身,你可要小心点。”
我看了一眼下方葱葱郁郁的山林,说道:“无须担心,那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不会伤你,自然也不会伤我。直接下去吧。”
“好嘞。”玄玉轻快的回应一声,一个俯冲,眨眼之间便已冲进了交错不断的剑阵当中。
剑冢当年崩坏许多,石柱多已坍塌,剑心就那么歪斜的插在乱石当中,看起来到真的像是无差别攻击的惊弓之鸟。
我自玄玉背上下来,缓缓走近剑心,没有半分犹豫的握住剑柄,拔出乱石。
剑刃悬空,嗡嗡作响,剑气随着响声迅速的收敛入剑身之内,不消片刻,身周剑气皆消融不见。
剑冢内诸剑没有了剑气的驱使,如落雨一般纷纷跌下,我在剑刃边缘屈指一弹,感慨道:“昔日放弃你时,没有想过往后的这一系列变故,而今将你收回,我却已无从安置你的锋芒。你的鞘呢?唤它回来吧。”
剑身鸣动,待剑雨停息,最后落下地面的,竟是当年与这把剑一同出世的剑鞘。
宝剑入鞘,便如归家。
收回了遗落于人世的一切,我抬起头,看看剑冢上空的蓝天白云,暗暗运气,以终南山的御剑之道,一飞冲天。
师父师伯为了让我修炼道法,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而今我已无敌于修道一界,却不知他们又该作何感想。
无法理解的人和事,都是邪魔外道。
修道界判断善恶对错,向来如此。
既然已经下山,那便各安天命了。
“玄玉,你去找素玉吧,在人间玩乐的时候,切记莫惹出你还不了的情债。玩累了,回桃花岛就好。”我与身边的玄玉交代了一声,一切法诀,身化作剑,瞬息万里,向太一观而去。
前生的债,我来偿。今生的罪,我来担。
师父师伯,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