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观游神又生事端 ...
-
林子里蝉声聒噪,咿吁咿吁,绵绵不绝于耳,又兼林寂无人,这回音便连作一片,大有沸反盈天之势。天气闷热,便是走在林子也依然难避暑意。荨娘垂头耷肩,丧丧然缀于重韫后头,不时拿袖子拭去脖颈间的汗,实在忍不得了,方道:“道长,奴家要热死了,让奴家歇歇吧……”
重韫手指前方,道:“此去一里,便有一道清流。你若想好好歇歇,正该加紧脚步才是。”
荨娘一听,原本软塌塌的腰板儿登时挺立起来,小碎步疾走如风,不多时,竟超到重韫前头。二人走了一里多地,果见一涧清溪,阻住去路。重韫伸手摸摸挂在行箧上的水袋,见存水无多,便想取下到上游汲些水。他方动作,荨娘便一把抢过水袋,勾在手里,蹦蹦跳跳道:“此等小事耳,何劳道长亲自动手?我去也。”
重韫见她开心,也不拦她,自在溪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解了行箧放在一旁。
他本打定主意在此处歇脚,顺便把缠在右手上正骨的龙骨简给取下来。他方坐定,也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地就朝上游望了一眼。只见三两草木绰绰,顶上不知名的嫩黄色小花形如号子,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一根细细长长的青蒿垂腰折下,叶尖儿正好探入花心,好似将那花挠得有些痒了,于是一时间俱嬉笑起来。
在那草木掩映之后,是一泓再清澈不过的溪水,清澈得连溪床上的河石都粒粒可数。那草木笑动之时,正逢水里的姑娘破水而出,银花四溅,颗颗水珠在阳光中好似珍珠般闪闪发光。那水落进溪里,溅到花上,挂在姑娘的发尾,顺着姑娘隐隐可见的腰谷曲线蜿蜒而下……
那姑娘微微仰起头,一抬手,衣衫落下去,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腕上绒毛凝住无数细细水珠,一举一动间,那肌肤便熠熠生光。
她手腕轻转,一袋子水从头顶奔流而下。她扬起脸,美好的脸庞向着夏日方向,双目紧闭,红唇微张,于是有些水便落入她口中,有些又顺着两颊再顺着脖颈两侧滑到颈后,有些则行经胸前,将那片起伏的轮廓打透……
他只能看到姑娘的侧脸。她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白芒,美好,干净,自然,如此耀眼,一瞬间掳夺了人的所有神智。
直到水声再起,重韫骤然回身,心中惊跳不已。他按住慌跳不止的心,别开眼,风一吹,遍体微凉,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出了一身细汗。他的嗓子微微发干,喉结微动,好似磨在了一层砂纸上,痛得灼人。
这心情前所未有,他恐慌失措,却只能无助坠落。
重韫心绪繁杂,慢慢地解下龙骨简,右手伸出动了几下,再转了转胳膊肘子,动作流畅自然,这断骨之伤已经好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不见荨娘回来,忍不住想道,她那般冒冒然然跳进水里,现下衣衫湿透,是不是也不好意思见自己,所以正藏在某个地方晒衣裳来着?
转眼又想到,这荨娘几次三番出言挑逗,有时又作出一副天真言状,真心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忍不住轻拍了自己一下。管她是怎样的姑娘,横竖不过是有过一场救命之恩吧了,待报完恩后,两厢自当再无瓜葛。
他正这般胡思乱想着,耳边闻得身后草木响动,他犹豫了下,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入目是一双绿绫绣鞋,再往上则是一件绿绸阔腿裤子,鹅黄纱衣,正是那日她刚从画里出来的妆扮。
荨娘一见重韫,便高兴地摆了几下手,几步奔到他跟前才停下来,扯了扯领子,道:“啊呀,还是奴家自己这套法衣舒坦,这宋人的衣裳,夏天穿忒热了些。”
正说着,突然发现重韫脸色涨红,遂惊道:“诶——道长,你脸怎么这么红?”
于是趋近前去,拿手贴上重韫额头,一摸之下顿觉滚烫无比,荨娘不由叫道:“道长,你这是中暑了啊。”
“来——”将水袋往重韫手里一塞,“先喝点水。”
重韫一把将她的手扫掉,略有些粗鲁地接过水袋,仰头灌了几口,可心底那层烦躁却怎么也去不了,反而愈发盛了。
他正烦乱间,却闻荨娘声音又起:“诶?道长,你的右手不是断了吗,这就,这就好了?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你这还没几天吧?”
重韫举起那张龙骨简,道:“此为龙骨,缚在伤处有奇效。”
荨娘听得直乍舌,伸手接了,放在怀里细瞅,一抚之下,但觉骨骼莹白如玉,大夏天的竟然冰凉如寒玉,顿觉欣喜不已,忙问:“道长,此物可否借我几天?”
然后她就把那龙骨缠到了自个腰间。虽说外罩纱衣,看得不甚清楚,可正因这不甚清楚,才越发吓人好嘛。你想,倘或有一路人独自在路上行走,远眺之下发现迎面走来一女子,腰间白骨森立,不吓坏了才怪。
荨娘却是不管不顾,只觉此物上身之后,暑气霎时消去大半,当真再开心不过。
二人且歇且行,待到傍晚时分,远远瞧见一个村落,此村梯田层层,人烟稠密,入口处坐落着一座兰若寺,说是寺,大小不过如同一间几步见方的土地庙一般,寺门偏对之处树着一块残破石碑,其上兰若二字,衰败形同此庙。
荨娘见重韫叩开寺门往里瞧了一眼,不由咽了口唾沫,问他:“你不会是,今晚打算睡这吧?”
重韫点头,承认:“此处尚可宿人。”
荨娘苦道,“道长,咱们就不能找户人家借宿吗?天天睡地上,奴家的腰背都要睡出毛病来了。”
重韫将门合了,只道:“是谁借了……”
不待他说完,荨娘便狠跺了两下脚,道:“好嘛,好嘛。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借了那三十两银子!”
说罢竟负气先行而去。
两人进入村中,不时有些村妇农夫劳作归来,经过二人身旁时便偷眼打量,更有三两妇人暗中偷指荨娘,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咬些什么舌根。荨娘是个没留心眼的,见了也只当她们是偷赞自己貌美,重韫见了则眉头频皱,终于忍不住将荨娘拉到一棵大树后站定,见四下无人,便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衫子裹到荨娘身上。
荨娘抓着衣领,茫然道:“我不冷呀……”
重韫眼睛别向远处水田,道:“给你就穿着,不许脱下来。”
他神色严肃,荨娘想起自己还有求于他,一时也不敢反驳。
二人又走了一路,才叩开一家农家院子,向主人家买了些热乎吃食,重韫又向人打听这里是否有人需要做法事或是协办丧葬事宜。那老婆子笑着摆手,道:“这倒没有。不过这几天是请神日,今晚我们会把娘娘神从邻村请过来,道长你不如去里正那里问问需不需要人吧。”
重韫谢过,又给过银钱,方才捧着吃食朝村外走去。
荨娘跟在他身后,问:“道长,你不去找活啦?”
重韫随手递给她个饭团子,道,“不了,这种乡里游神,一向最忌外人参与。”
荨娘“啊唔”咬掉半口饭团,塞在嘴里,脸颊两侧一鼓一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哎,道长没钱,我还要接着睡荒山野庙是不是?”
重韫一点一点地剥掉手中芋头的外皮,闻言也不作应答。他举着芋头愣了一会,突然觉得胸前投下一片阴影,低头看去,只瞅见一颗黑呼呼的脑后勺,在他手间一晃,乌龟般缩了回去。
再看时,芋头上留了一排小小的齿印,已被咬掉小半个了。
荨娘拿指甲挠了他一下,有些气鼓鼓地,“好啊道长,你原来把好吃的留给自个了,这个果然更香甜呢。”
言罢拈起一坨饭团不由分说塞进重韫嘴里,自个抢了他手上的芋头吃了不提。
一时二人吃毕,晚风吹送,夕阳斜照,蛙声渐起,好一方悠闲自在天地。
重韫忽道:“乡里请神是件极热闹的大事宜,你想不想看?”
荨娘跳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她身上的青布衫落下来,被重韫接在手里,体温犹存。
“那当然啦!有热闹怎么不看?”
重韫点头,道:“那上树吧。”
荨娘急急转身,险些没将腰扭了,“上树?”
“听动静,送神的队伍就在一里开外了,你要爬到树上,说不定可以看见。”
荨娘闻言兴奋不已,将纱衣撩起往腰间一绑,蹭蹭两下就爬到树冠上,这动作灵活地,连唆使她上树的重韫都咋舌不已。她一边爬还一边吹嘘道,“想当年西王母蟠桃园里那些个桃树哪棵不曾遭本仙子摧花辣手?说起爬树,本仙子可是祖宗辈儿的。”
她在树上蹲了一会,搭了个眼帘远眺,不多时便见山路上一条瘦瘦的长龙蛇行前进,隐隐似乎可以听见唢呐响锣鼓鸣。她看了一会,便又下得树来,拉起重韫道:“道长快快,他们要进村了,咱们到里头去看。”
进了村,发现这才一会子功夫,打谷场上已搭起一个简陋的戏台子来,又有几个农夫换过衣服后,拿红白妆粉涂了脸,咿咿呀呀,或是在吊嗓子,或是原地压腿,或是翻起跟斗。荨娘看了一会,发现其中一个全脸皆白的农夫总是在她不注意时猛盯着她看,不由得升起一股子寒意,随意找了个借口,便拉着重韫去往它处。
她这般拉拉扯扯重韫自然不喜,可是偏她八爪鱼似的,一旦沾了身就难解脱,挣了几次,也只能由得她去了。
二人在村子里穿行,见各家各户门前都摆了张方桌,供好香烛供品,就等着请神的人把娘娘神抬回来。不多时,二人听见身后乐声大作,当是请神的队伍进来了,便让到一旁。只见领头的是四个高壮的男人,分前后左后四个方位,合力抬着一顶肩轿稳步走来。轿外红幔作围,隐约可见其中坐落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泥塑神像,只是天色太暗,看不清面目。
这时,村中老小都出得门来,慢慢缀在队伍后头,跟着朝山上而去。荨娘也拉着重韫混入人群中。这队伍越来越宏大,一村几百人皆倾户而出,人流裹挟之间,重韫忽觉臂上压力一轻。
低头看去,只见袖上折痕仍存,只是那一只一直抓着自己袖子的小手,却不知何时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