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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绝户 ...

  •   那时没有人告诉过宝鸦,不能轻易在佛前许愿,因为它有时候很灵,而灵验,却又未必都是好事。

      十岁的宝鸦并不知道十八岁的她最终会因弟弟而死。

      一向严厉的父亲冲到她面前,一巴掌甩上她光洁的脸庞,怒吼道:“你这个不孝女,你们这些孽畜!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张家的门楣都被你们败光了啊!你想死就去死吧,横竖我已将那孽子打死!你们姐弟俩正好一起去作伴!”

      宝鸦脑中轰鸣一声,只觉整个人都空了,她耳中反反复复响着一句话:父亲打死了知恩,父亲打死了知恩……甚至来不及去思索一番,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知恩死了,弟弟死了。她为什么要独个儿活在这冰冷的世上?

      六月初七,少女宝鸦,于城外张家别院中上吊,彼时腹中尚有一子,已有四个月大小。

      宝鸦死后,知恩便逃了,他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到川黔相交之地才停下来,拜了当地的大蛊师为师,条件是,忘记前尘往事,成为大蛊师手下的蛊子。

      四年后,知恩十八岁,不顾师门的禁令,偷了门中一幅施了情蛊的美人图,逃回了家乡。他故意施计让他的兄弟,张家公子得到美人图,待他中蛊后,又扮作高僧上到府上带走了附在美人图上的蛊母。

      从此张家公子缠绵病榻,终于先于其母而去。

      他本来还有一连串的计谋,这个家里,父亲该死,那个伪善的嫡母也该死!那些总是胡言乱语,自命其是的道士们,通通都该死!

      可还没等他放手施展,他的师父就找到了他。因为违反门规,他被强行带了回去,受尽非人的惩罚与折磨,成为门人用以试蛊的蛊人。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答应姐姐的还没有做到!他怎么可以不回去?怎么能够不回去?!

      二十六年,他耐心等待了二十六年,终于杀尽门中人,重新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马上就要死了。多年试蛊,已经彻底地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命不久矣的怪物。

      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到地上,那么用力,以至于已经可以看见皮肉里的指骨,是暗紫色的,被蛊毒浸透了的颜色。

      他昂起头,将脖颈抻得笔直,两颗眼球慢慢转为青白色。那眼球鼓胀出来,似要从眼眶中掉落一般。

      “啊——”
      “姐姐!你快出来啊——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最后一个“走”字困在他喉咙里,囫囵了两下,最终也没能发出去。

      他整个人就着最后那个姿势凝住,再也没有移动分毫。
      那香炉一直被他护在胸前,最底下的骨灰,还是干的。

      荨娘看着他最后不动了,还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又磨蹭了一会,才走到雨幕里。只是仍旧不敢动他,只走到月洞门边,扶起许旃打算走,这还没抬脚呢,忽见一个人滚了进来,将她骇了一跳,差点就叫了出来。

      好悬忍住了。她定睛一看,见是重韫。

      重韫一见她,立刻道:“快……快用你手里的匕首把我背上的东西切下来。”

      这时这许旃啊了一声,总算是醒了,他见了重韫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帮忙把人往屋里扶。

      三人此时进了屋,也实在没顾得上去管床上躺着的张老爷了。荨娘将袖子一卷,挥手让许旃跑远些,摩拳擦掌,准备把这肉团割下来。

      许旃也是害怕,立刻远远避到一边。

      荨娘抽出匕首,看也不看,横刀过去。
      岂料这匕首还没碰到那肉团,那肉团突然飞离重韫身体,一下子朝许旃蹿了过去。

      许旃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倒,竟然恰巧躲过一击。他躲过以后,见那肉团又飞过来,忙不迭举起身旁椅子一挡。肉团撞到椅子上,直接将许旃撞倒在地。

      荨娘满耳朵里都是这肉团“爹爹,爹爹”的鬼叫,一时间吓得忘了动。重韫反应极快,见状立刻夺过匕首,飞扑过去,一刀扎进那肉团里。

      只听一声长长的凄喊,那肉团嗤地一声,流出一地血水,化为一团死肉。

      许旃将椅子一丢,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呼呼喘气。一回头,突然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心一颤,啊地叫将出来。

      叫过之后才发现那是他的妻子,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问他:“相公,你还好吗?”

      许旃一阵心疼,立刻迎上去,扶过她。才扶稳,许夫人立马喘得更厉害了。许旃赶紧问:“你的药呢?你那治哮喘的药呢?”

      许夫人喘着回他,“在……在屋里。”

      许旃一跺脚,就要去拿,却被许夫人紧紧抓住手臂,道:“别丢下我!”

      许旃无法,只好将人往背上一背,快步冲进雨幕里。

      跑着跑着,便觉身上的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他双膝一弯,直接跪到地上。许旃低头一看,只见许夫人身上的白衣不知何时已变作红衣。

      茜红色,明亮得直晃人眼,热情而又温暖,正是那年牵牛花架下,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的少女最喜爱的颜色。

      身后的人贴近他耳旁,声音却不是他妻子的。

      “表哥,你还记得宝鸦吗?”

      许旃绷直身体,抬起双手拼命地去掰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那两条手臂,喉咙间发出“啊啊”的急喘声。

      他想说,记得啊,他当然记得啊,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日夜敢忘啊!所以他后来娶了一张跟宝鸦那么神似的脸,拼了命地对现在的妻子好,好像这样就能稍微补偿一下死去的宝鸦一般。

      可又每每,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转头,看见那张与宝鸦如此相似的脸庞而顿觉不寒而栗。

      “你骗得我好苦。明明早已跟我那嫡母有了私情,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又为什么不告诉父亲,那孩子是你的呀?你可知道,我一直还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的。所以我一直等你开口。可是,直到我死,你都没有告诉父亲。”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一开始,他只是在颜氏的唆使下接近他,可到了最后,他也对她也有过几分真心的!

      他也想过,要告诉舅舅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却被那颜氏威胁,若他说出真相,她便告诉舅舅他与她偷情。她是张府嫡子的亲生母亲,娘家又硬气,张老爷丢不起这个脸,拿她没办法。但是,却会把他赶出去!

      所以他退缩了,害怕了。他也没有想到,舅舅竟然会以为那孩子是知恩的,竟然会对宝鸦说出那样的话啊……

      三十年前,他是懦弱的。三十年后,直到今日,他依然在说谎,依然不敢对外人说出真相!

      许旃脖子上缠绕的双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的十指深深地陷入对方的手臂里,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气地往下坠着,可那手却跟铁铸一般,怎么也扒不开。

      “刚才那个,就是我们的孩子。表哥,你看见了吗,你可欢喜?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许旃最后挣扎了几下,嗓子眼里发出咯咯几声咕哝,终于无力地垂下双手。

      这雨,渐渐停住了。

      月亮又出来了,月光清明。那一年少女宝鸦躲在后花园里,发现这些龌蹉事的那一夜,月光也是这样好。

      她一直恋慕的的表哥许旃,甚至与其有了肌肤之亲的表哥,却原来,早已与她的嫡母颜氏有了苟且。不堪忍受这样残酷事实的她连夜逃出张家,迷迷糊糊间,来到知恩所在的寺庙。

      这世间的一切啊,冥冥之中究竟被什么推动着呢?

      后花园的小屋里,荨娘正在给重韫包扎伤口,忽然听到床上一声响动,那原本半身不遂的张老爷竟直挺挺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外。

      他在院落中央站定,迎着月光,痴痴地张开怀抱,脸上的表情分明还是痴傻的。却听他喃喃低唤,如同情语:“贞姐姐,贞姐姐……”

      好像在拥抱什么。

      他身后的地上,月亮的清辉中落着两条紧紧相拥的人影,一实一虚,一男一女。

      当年的明月啊,当年的人却都已不在了。
      当年的谎言啊,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在今日应验?

      太岁子,克父克母,断绝祖宗门户。
      张家满门,绝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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