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袷染桃花满树凄》一日晴

10、第 10 章

　　晴明眼前的真白，已不再是当日在土御门中赏花弄月的美人；不再是那个秀丽明媚，大胆洒脱，敢用手指托起他脸颊的女子；不再是身奉神职，坚忍高贵的御伊势巫女；亦不再是为自己的母亲所信任喜爱的人类——真白卑弥乎……
　　芳华耀眼的容貌因为痛苦而彻底的扭曲，黑色的长发凌乱不堪的飘散在结界的乱风中，眼睛如同充了血一般的鲜红，不见了慧诘灵秀的光泽，彻底看不到半点人的心性。
　　百年来，依靠出身伊势神宫的骄傲和巫女的尊严所维系着的一半灵魂，被六字大明咒毁的彻底。余下的，只是对人世的怀疑和不解，仇恨和埋怨。
　　还有，束缚她无法升天的，留恋……

　　真白卑弥乎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介恶鬼。露出嗜血的獠牙，索取每一个她所见之人的性命。
　　真白殿下，若你上存一丝人性，一定希望能早点了结这样的自己吧。
　　抹去一丝犹豫，晴明用力的支起身子，修长伶俐的手指如风如影，灵巧的分和屈伸。结晴明桔梗五芒星印，施“五方天君退魔咒”——依他生平所修研的阴阳术中，这是对于亡魂鬼魅也极为残酷的咒法，威力之强足以使中咒的妖魔顷刻间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一般的封印，束缚，收服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是不留给对方丝毫宽容的杀咒……，就算是聪明如他，也断不会料到此咒要用在真白卑弥乎的亡魂上。
　　就只能……这样了吗？
　　五方布阵，天帝御命，皆奉吾誓愿，恶灵退散，株邪！

　　结独钴印，稳吾心性，安若泰山，邪魔不侵，鬼魅不惑。
　　结大金刚轮印，助我行动快速如镖。
　　结外狮子印，化解妖魔凶戾之气
　　结内狮子印，万物之灵力，任我接洽，封妖魔躯体移动
　　结外缚印，化解法力，操控妖魔行动
　　结内缚印，洞悉魔意，尽破妖魔心智。
　　结智拳印，破除障碍，断裂鬼魅形肢，
　　结日轮印，五行自在，万物均衡皆听我意
　　……

　　结界中的风比任何时候更加肆虐，无情的吞噬脆弱的一切，不留痕迹，连结界的主人都不曾例外。
　　晴明的白衣灌满了空气的漩涡，瘦弱的身体几乎就要被利刃一样的风撕裂。强行冲破密教结界耗费了过多的灵力，噬骨之痛使得他几乎摇摇欲坠。
　　“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结完这最后的宝瓶印，念摩利支天心咒，借万物冥合之力驱散恶魔魂骸……一切，就会结束了。”
　　生死一刻之间。
　　安倍晴明生平驱退降伏了无数的亡灵鬼魅，何曾有过丝毫的怜悯和优柔。
　　他淡然冷漠的勾起唇角，就仿佛在对人说：世间万物，沉浮有数，时间一过，都是梦幻一场。
　　可偏偏就在眼前的怨灵即将烟消云散的时候，动了不忍的心思。
　　这个女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何尝不是因自己所致。
　　当日，她是如何欣赏身为好友儿子的自己，而将百年来的郁郁告知自己。如此推心置腹的信任，却换来今天出尔反尔。
　　明明，明明曾经许诺绝不插手此事的，否则，她又怎会落得这万劫不复的田地。
　　真白殿下，世间之事，也许本来就是许多无奈的吧。
　　就像晴明自己，为了一个人不惜违背对你的承诺。而那个人，终也是不可能与成全我哪怕最小的心愿，更何况是……一世相伴。
　　这又是何苦呢？
　　博雅……
　　几缕柔软的碎发垂贴在他雅致秀丽的面庞上，苍白淡漠中荡起一片凄然的微笑，转瞬即逝。他腾出两只手指，自怀中抽出一张纸符，轻轻地念到：尊听吾意，回召真魂。
　　真白卑弥乎，哪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安倍晴明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回你尚存的最后一丝人性。
　　然而呼喝的风声湮没了一切，眼前仍旧是面目可怖的亡魂最后的挣扎。
　　或许早已是徒劳，可他却不愿放弃。
　　右首中指贴着牙齿最锋利的一层，轻轻一咬，鲜红的血珠自无暇玉色的皮肤间绽放，艳若桃花，汩汩而出。就用这赤红的压呢重新描了符上的文字，再次集中精神，念起刚才的咒。
　　“真白殿下，若你能听到，请回应我的召唤。”
　　“一切都是安倍晴明的过失，如果你真灵尚在，我愿付出一切补救。“
　　他就在张牙舞爪的风中，勉强支持着疲倦的身躯。无数遍的重复着这番话，任凭指尖血流如注，刺骨椎心。
　　结界中没有时间的流逝，只会凭空的损耗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晴明即将模糊的视线中聚合了一个幽青的光晕。一个声音自光晕发出，悠悠的震动着他的耳膜，清清脆脆，正是真白的声音。
　　“安倍晴明，事到如今，一切已无法挽回，你要如何补救？”
　　“真白殿下，我要助你亡魂升天。”
　　“笑话，我的亡魂已堕入邪道，何况你只要再念一句五方天君退魔咒，就可以把我剩余的一半亡魂驱散的干干净净，何来的升天”
　　“不，真白殿下，你的真魂并没有消失，你升天所欠第12个人的血，就由晴名代替御千秋小姐为你补上。”
　　“安倍晴明，损耗了灵气，难道也损耗了你的理智？”
　　“真白，虽然安倍晴明并非符合条件的女子，但你应该心知肚明：我身上妖狐一族的血统是渗透了身为阴阳师的灵力，足够代替新婚年少的女子，如果你能够利用得当，甚至可以借助它净化堕入邪道的一半灵魂，升天也并非不可。”
　　“你可曾想过，此举一出，安倍晴明就会从世间消失。”
　　“我说过，是我欠你。”

　　良久，真白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依旧是坚定清朗，却明了得温和了许多，
　　“晴明……，你是葛叶的儿子，从我第一次见你到现在，从未有一刻怀疑自己初刻的判断，即便你没有遵守约定，我也知道并非是为了你自己。升天也好，神灭也好，我的结局都不过是从世间消失，怎么能搭上你的性命。”
　　“真白，我记得你曾说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纠缠的‘情咒’所生的‘魔’胜过世间一切。晴明曾经认为自己活在人世之外，终生不会沾染‘情’字”，但到头来，身为阴阳师却也解不了‘情’结的咒……难怪，忠行师父他连在梦里也失望的摇头了……而母亲的泪，是我注定逃不过这一劫。”
　　晴明的目光里，释然的皆是水一般柔和的神色，这汩轻柔的泉水，一气只洒在身旁昏睡不醒的男子身上。
　　真白似乎明白了许多，只是又说了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活着的。”
　　“我不能如同他的妻子般执着他的手，守护他一生，就连和他对酌而醺，也是奢侈。但至少……可以代替他的妻子而死。
　　“真白殿下，晴明求你……”
　　“晴明，但愿他能知道……”
　　“他一生只会记得安倍晴明这个酒伴，仅此而已。”
　　风，在某一个瞬间张狂到了极点，就愈见无力的呻吟起来……

　　指尖的血，仍在不断的倘，一直，一直。疼痛，就像是梦里的一样。
　　在安倍晴明看来，他的力气，他的生命，就是随着这一点一点流出的血，渗入地板的缝隙，消失不见的。
　　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到昏倒的博雅身旁。年轻的武士毫无知觉，紧紧的闭着漂亮的眼睛，意识昏沉的游走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听不到他的声音。
　　“博雅……，源博雅……”一滴温柔滚烫的水，悄然滴落在博雅的眉心，又一颗，顺着面颊沉入嘴角。
　　“博雅，还不是你放弃的时候，醒来……，醒来啊，我……不能忍受失去你……”
　　疲倦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放弃了支撑的姿势，静静的躺在了源博雅身边的地板上。晴明只是觉得很累。
　　视线所及之处，大朵的桃花开的好鲜红夺目。开得到处都是，连同他自己纯白干净的狩衣上。
　　“真漂亮呢，博雅，很想让你也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