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汀舟拾叶

6、第 6 章

　　想死，心有不甘，虞美人最后没有死成，却落了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从人人夸赞的好媳妇到人见人骂的恶妇，虞美人最初羞愧得无法抬头见人。加之二狗子那事被村民误会，让他们赤条条的绑在村西头泼柚子水，跪绣花针的耻辱使得虞美人更是不愿见人。
　　身上的伤口差不多痊愈后，已经过了播种的最佳时节。望着窗外越来越炽热的阳光，虞美人心急如焚，也不顾身上的烫伤，嘱咐翠翠照顾好儿子后，她忙下地了去。
　　不管如何，今年开春她须得把一家三口来年的粮食种下，若不然她们三人明年就该饿着肚子。思及此，虞美人不禁潸然泪下。想半年前，她虞美人还是整个覃家村艳羡的对象，如今不过半年光阴，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干了一下午，虞美人收拾农具，步履蹒跚的归去。
　　夕阳西下，村头的枯树逢春，萧条的枝丫上抽出几点绿意，为视野添了三分春.色。虞美人牵着家中的水牛走过，看到几乎衰败的枝桠上新长的绿芽，脚步不由得停住了。
　　人有春天，树有春天，可她的春天枯萎了就再也回不来。
　　低低地叹了口气，一鞭子轻甩在牛屁股上，她垂头丧气地牵着牛回家。
　　远远的传来儿子的哭闹声，虞美人心一堵，加快了步子。将牛赶进牛房，虞美人急匆匆的回卧室看哭闹个不停的儿子。
　　卧室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忙脚乱的点上煤油灯，奔至床前，她一把抱起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儿子。吹灭煤油灯，她又踱步出了屋。
　　“乖噢，阳阳乖噢，阿妈给阳阳做饭咯。”
　　一面哄着怀中的儿子，虞美人一面寻找翠翠的身影。在不算大的房子寻了半日，寻不到翠翠，虞美人便死了心。
　　抱着儿子进厨房，虞美人找来张小矮凳，打算安置好儿子后，便开始生火煮饭。可今日的阳阳不知为何哭闹不休，不管虞美人如何哄劝，他依然自我的哭着，似要嚎到整个覃家村村民皆知方罢休。
　　不得已，虞美人只得单手吃力的抱着儿子，单手淘米做饭。阳阳不知愁苦的嚎啕大哭，虞美人抱着他无法做活，分.身乏术的她只好狠心将儿子丢弃一旁，紧赶慢赶的生起火，方将儿子抱进怀里。
　　“我的乖阳阳怎么了，怎么一直哭个不停呢？”抱着儿子，虞美人喔喔喔的哄着。“阳阳乖，乖，阿妈给你讲故事。”
　　她徐徐地讲道：“从前的从前啊，山上有座小草屋，屋里住着个老婆婆。这老婆婆啊，她年轻的时候可美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钟意她，觑视她呢。可后来啊，她随着她阿妈去山对面砍材。那不过是三月初过，满山的野花开遍，少年从山脚下爬上山来，她看见了那干净爽利的少年，一颗心便迷失了。不顾家人的反对，她执意嫁于少年为妻，后来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灶台里的火烧得旺盛，红色的火苗烧着黑漆漆的锅底，烧着烧着就把世界给烧毁了。看着燃烧的火苗，虞美人怔怔的出神。
　　后来的后来，适逢乱世，当年的少年被抓去打战，此后再也无了音讯。女人独自扶养儿子成人，儿子成家立室有了自己的后世，可子不孝孙不孝，曾经十里八乡的年轻小伙子仰慕的美人终是孤老一生，在破旧败落的毛草屋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间是所有人的敌人，终极毕生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噼啪”一声响，燃烧的木材蹦出几星火花，虞美人猛地回神，伸手挡住几欲落到儿子脸上的火星。火星溅在手背上，刺刺的疼着，直疼到了心尖尖上的肉，单手搂紧儿子，虞美人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近些日子过得太辛苦了，自覃堂离世，她从万人瞩目的女神跌落到了灰扑扑的尘埃里。先是被二狗子欺负，后被批斗，再是与父母断绝来往，她虽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思想尚未成熟，稚嫩的双肩还需要有个坚实的依靠。
　　虞美人落泪，阳阳哭得越发大声了。无奈，虞美人只能边呜咽着边哄劝不知愁滋味的儿子，可阳阳却不见有丝毫收敛，两只小手抠着虞美人的脸蛋，憋红了一张小脸，闭起双眼，张大嘴巴仰天大哭。
　　哄不住儿子，虞美人束手无策，又听得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略微止住的泪水便紧跟着哗哗不止。一时间，小小的厨房里充满了两母子悲凉的哭声。
　　哭得有些久了，阳阳累了，扒在虞美人怀里一抽一咽的，渐渐安静了下来。阳阳哭声止，虞美人也哭得嗓子发哑。倒了碗凉开水，先喂儿子喝了几口，又给自己倒了碗。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来，翠翠还未归家，虞美人心里也急了。抱着阳阳出屋来，晒谷场上坐满了吃好晚饭的村民，他们三三两两的围坐着，或玩跳棋，或聊聊农家事，又或是给年幼的孩子们讲亘古不变的故事。
　　不久前，她也是其中一员。虞美人想，顿时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她总是想到以前。
　　以前啊，她是个活在过去，走不出过去的人。
　　见到虞美人，热闹的晒谷场上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以异样的眼光冷漠的看着虞美人。虞美人又是尴尬又是忐忑不安，想起几天前那刻苦铭心的批斗大会，她几乎转身而逃。
　　可她不能逃啊，整件事里最无辜的当属她。村民们不问青红皂白，随随便便定她的罪，她不该如此轻易认罪。
　　如此想着，虞美人鼓足勇气走至村里最和善的老人面前，面带微笑地道：“阿公，您可见着了翠翠？”
　　抬眼，神色复杂的瞥了眼笑容可掬的虞美人。老人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上的旱烟，轻吐出烟雾，答非所问地道：“前些日子老八媳妇告诉，她看见翠翠和俞家村一名教书先生好上了。翠翠这孩子自小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你也该束束她。”
　　面上一热，虞美人讪讪地不知所措，老人明面上指责翠翠不懂事，暗里是责备她呢！二狗子轻薄她一事，整个覃家村村民皆认为是她主动引诱，最后二狗子还是覃家村人人敬仰的英雄，而她虞美人便是人见人厌的荡.妇！
　　轻声告辞了老人，虞美人抱着儿子去菜地里摘菜。菜地里的菜是她亲自种下的，因独自忙着一家子人的吃吃喝喝，她分.身乏术，菜地里的菜照顾不周，故青菜长势并不好，不过仔细挑挑拣拣也还是可以找出不少能摘的菜。
　　掐了半篮子菜，虞美人去河边洗净后方回家。翠翠已经回来了，不知愁苦的女孩此时正坐在客厅里，点着煤油灯，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家里为数不多的花生，一边哼着曲子。
　　忙碌了一天，累得喘不过气的虞美人见着翠翠这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虞美人吩咐道：“翠翠，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做菜吃饭。你弟弟方才闹得厉害，这会儿也累了，我给他洗个澡。”
　　语毕，虞美人将篮子里的菜放在灶台上，拿了桶打水给阳阳洗澡去了，也不管翠翠如何。简单的给阳阳洗了个澡，她抱着儿子进厨房准备吃晚饭，却见到翠翠方生火做菜。
　　虞美人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怔怔的站了半晌，直至翠翠往锅里倒了许多油时，她忍不住道：“翠翠啊，家里油不多了。以后做菜少放些罢。”
　　“啰嗦！”
　　“铛！”
　　不满的嘀咕了声，翠翠火气涌上心头。她甩掉手中的锅铲，扭身便出了厨房，只留下虞美人抱着年幼无知的儿子对灶头抹眼泪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