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汀舟拾叶

1、第 1 章

　　村东头的梅花开了，在寒冷的腊月天里，白梅凌寒独自开，开成了不输于春花的烂漫。虞美人挑着两捆柴火路过，寒风吹来，把一树的梅花吹落，雪一般的梅花覆盖住视线，把她的人生都掩埋了。
　　她不禁驻足观望，观望着堆叠如绢花，纷飞如雪花的白梅，内心无限感伤。这白梅开得可真绚烂啊，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似的，拼劲了全力把一生中最灿烂的芳华开在了青春期。想她最美的芳华是十七八岁，最惨烈的遭遇也是十七八岁，那时她已为人妇，夫贤母慈，加之她风华绝代，不知羡煞旁人多少双眼。又怎料，一盆冷水泼下，扑灭了她往后的人生。
　　有首诗写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流逝的总归流逝，流光不等人，是不想等人，也不能等人。她虞美人的青春年华，她能让旁人羡慕的资本也都随着流光消逝在了十八岁。
　　芳华十八，正是别人人生最璀璨夺目的时刻，而她的人生却在十八岁凋零。她所承受的哀恸，不可说，无法说。
　　寒风迎面而来，剪了落梅一树树。
　　“切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她出身书香世家，凄凉唯美的诗现如今她还可念上一两句。可记得诗又如何呢？如今的她韶华不再，满鬓白霜的她更想要的是餐餐能饱腹，儿孙孝顺，哪里还有心情吟诗作对，畅想那风花雪月？
　　凄凉的笑了笑，她皱纹叠生的脸沟壑重重，眉眼不复年少时的月牙弯弯，倒是多了几许岁月强加的苍凉。
　　“阿婆，我给你挑回去吧。”
　　走过梅花树，虞美人遇见了河边玩耍的邻家小孩。这孩子年岁不大，七八岁左右，却精灵得跟只猴儿似的。他见到虞美人担着柴火吃力，便自告奋勇的上前帮忙。
　　“不用啦，小彬乖，阿婆还走得动呢。”
　　虞美人心里感到欣慰又心酸，别人家的孩子，孙子为何这般懂事？而她家的子孙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她自认为前半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怎就惨遭孤独终老之命！
　　小彬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虞美人的拒绝并未生效。他步步紧跟虞美人身后，一双小手还放在干湿的柴火底下，给虞美人抬起，减轻她的负担。只是年小的小彬不知，如此一来，他是帮倒忙了。
　　“阿婆，今天四叔娶媳妇呢。我妈说了，新媳妇过门时我们会有肉吃哦。”小彬道。
　　提起有肉吃，他就像饿了许久的流浪汉忽然看见丰盛的饭菜，两眼放光。
　　“咕噜——！”
　　猛地咽了一口吐沫，虞美人灰扑扑的眼看向紧跟身后的小彬。小孩子喜欢吃肉，她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太婆，听到肉字也还垂涎三尺，是否过于可悲了？但她已经好久没闻到肉味，似乎吃肉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时隔壁老王家的闺女回来探亲，特特给她割了一斤的猪肉，那斤猪肉她省着吃，吃了十二天呢。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一口肉了，对于荤菜，虞美人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若不是小彬提起，她倒也想不起世上还有荤菜一说。
　　“阿婆，到时我们一起去吃肉，吃好多好多的红烧肉！”小彬兴奋的道。
　　“小彬乖。”
　　一老一小踩着一地的尘土慢慢的向前走，老的步履蹒跚，身上像背了几千斤重的石头，每走一步，皆需拼尽全力；小的步履轻盈，身轻如燕子，每行一步，整个人快乐得似要飞起。
　　年少不知愁，真好！
　　虞美人感慨，不多时两人已行至一间低矮破败的泥房。
　　“三婶，你可算回来了！”方放下肩上担的柴火，一名身穿黑色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男人大步行来。笑道:“今天我结婚，三婶一起过去吃个饭，见见新媳妇。”
　　“小彬，你妈找你好久了，你还不快回你妈身边！”回头，男人又笑着对小彬道。
　　啊地惊叫了声，小彬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阿哲，婶婶就不过去，婶是个……”
　　是个不祥之人，新嫁入覃家半年，克死家婆，一年后又克死丈夫，这般话虞美人说不出口。她不是不祥之人，她心知肚明，然众口铄金，虞美人无力改变他人的看法。
　　“三婶是什么人，阿哲还不清楚！”阿哲浑然不在意，笑呵呵地搀扶着虞美人就走。
　　推辞不掉，又因她许久不闻肉腥，心里馋得紧，也就半推半就的厚着张老脸随着阿哲去了。
　　婚礼的排场很大，偌大的晒谷场摆满了饭桌，每张饭桌前都挤满了人。晒谷场的一隅停放着辆接送新娘子的大巴，大巴车身贴着大红囍字，看着可爱又喜庆。阿哲带着虞美人到场，人声鼎沸的晒谷场立即鸦雀无声，紧接着便是众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
　　虞美人面上尴尬，她虽想吃肉，可她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个性要强的她终究无法忍受众人异样的眼光。欲挣脱开阿哲的手离开，阿哲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强硬的带她到了主席桌。
　　“三婶，我要用行动证明你是我的福星，所以你别走。”扶着虞美人坐下，阿哲大着嗓子说。
　　闻言，虞美人喉头一哽，灰蒙蒙的眼里忽地掉下一串豆大的泪珠子。
　　自丈夫过世，覃家村的村民视她为不吉之人。众人疏远她后，她就盼着有人能够信她，亲近她，她盼了一天天，盼了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她盼得绝望，自个儿也开始信了自己是不祥之人后，突然有人告诉她，她是别人的福星，她怎能不感动得泪流满面！
　　四十年了，她盼四十个年头啊，终于有人在她绝望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虞美人想，便是此刻让她死去，她也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