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214314

11、11.结论

　　西绪弗城所在的地方原来并无人烟，只是一片荒漠，可说是政府刻意人为造出的城市。他们将生物科技研究院建在这里，想来当初也是出于实验和污染的考虑。最初只有两万人口，后来因为是科研重地、周围有政府看护治安很好，又吸引了不少或求避难、或求安稳的人，最终发展成为一个中型城市，到处保留着政府开发地那种人为设计制定的风格。
　　天还未全亮，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大步奔跑。完全由政府开发而建成的城市，我也去过几个，但西绪弗绝对是里面地面最平的，没有坡度的跑道几乎让我感到乏味。西绪弗这名字当取自西方几世纪前西绪弗斯推石上山的神话传说，但我不明白有关当局为何采纳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而从这传说取的意思是西绪弗斯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呢，还是他永世做此劳工的无奈命运？
　　清晨万籁俱寂。没有像我这样晨练的人，没有垃圾车，没有下夜班的人，没有四处游荡的野猫野狗，甚至连鸟鸣都没有——荒漠还是污染所致？我留心了下四周的树木，哪里都无鸟巢，也无鸟影。不知道政府每年要花多少钱让这些树活着？
　　绕过一片沉默的二层红墙排楼，前方就是生物科技研究院。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干脆在街道中央跑步，随意地望了眼那高耸的围墙。远处有几座高楼。这研究院和其他地方一样安静——没有送货的卡车，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巡逻的脚步声。我简直要怀疑这城市已被人遗弃，而我正跑在谁的梦境之中。
　　如果这是我的梦境，能由我操控的话——我目不斜视地望着下一个路口想，楚容，让我一拐过去就能看见你吧。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我可以问问涣玥这样昏睡是不是由于第六感使用过度所造成，再问问这种感觉的可靠性。如果你在，所有关于第六感的问题都可以得到专家级确切的答复，我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根据网上查到的一些泛滥资料做无根据的猜想。
　　当然，我想让她在并不是为了这个。但我禁止自己往深了想。
　　当然，我拐过去的时候谁也没看见。
　　辨认一下方向，我开始往回程跑。太阳还未升起，但四周明显比原来亮了。我正想着说好早上给我答复的谈华到底什么时候才来信，通讯器响了。我减慢速度，打开他的信息。各种各样几何图形组成的段落——我笑起来。两年前我们缉捕大队内部互通消息的密码，现在没人用了罢。难为他还记得。那时他还跟在我后面，现在我完全脱离队伍，他倒成了警署总负责人。
　　我停下脚，抬头环视周围，擦了把汗——这样无声、人造、一切尽在政府管理之中、毫无犯罪气味的乏味城市，如果在当时，恐怕会让我们无聊到死。
　　但两个人凭空消失的科研重地，是否真的如它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毫无犯罪气味”？
　　我低头阅读。出乎我的意料，两年不用的密码，现在读起来还是那样的通畅易懂，自然在我脑中转成文字，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
　　保密级别S……谈华，你把这么内部的消息透给我，是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还是我退队之前听到的消息是真的，警署变成国际联盟类组织，与政府没了上下级关系……
　　我把每个字记住，删了消息，拨下汐的号码。“有消息了。起床吧。”
　　到宾馆时汐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涣玥。涣玥仍然睡着，不受任何外界影响、一心一意沉睡的表情。我冲汐点了下头，进浴室简单冲了下换身干爽衣服，出来喝了两杯水，对涣玥点点头：“把他叫醒吧，出去吃早饭。”
　　汐想说什么地看了我一眼，靠着椅背垂了下眼睛：“…你叫他吧。”
　　我意外地抬了抬眉。昨晚还那么坚决地划清界限……“真的要我叫？”
　　汐嫌烦似的挥挥手转开目光：“让你叫你就叫，说那么多干什么！”
　　怕叫了也醒不过来？我耸耸肩，走到床边蹲下，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轻轻摇晃，既而使劲。“涣玥，涣玥？”没反应。再扳住肩膀使劲晃了几下，大声叫他，持续一会后他稍微皱了皱眉，头往另一边偏去，完全就是正常睡眠被人打扰时的样子。我在心里松了口气。“涣玥！醒醒，起床了。”他稍微睁眼迷茫地望了望，含糊地嗯了半声，又闭上了。
　　汐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的动作，见涣玥醒了便离开椅子站起身。“爸妈有消息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声音并不高。涣玥毫无反应，大概是又睡了过去。叫你们出去吃饭就是为了防止这里有窃听……我对汐作个噤声的手势，再次摇晃涣玥，直到他睁开眼睛不再立刻闭上。
　　“涣玥，起床了。”我对着他恍惚的脸重申。本来想让他洗个澡，可看这架势弄不好会在浴室里又睡过去。“去洗把脸，我们出去吃饭。”
　　涣玥勉强坐起身，一片迷蒙地望着我，衣服和头发都皱成一团。汐在旁边微蹙眉咂了下舌。我还以为他想说什么，转头看他，结果他带着怒意挠乱了头发，二话不说地把我推开，自己伸手从涣玥的两个胳臂下绕到后面架住他把他抱着拖起来，回头瞪了我一眼：“抬他的脚！”
　　我之前就对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感觉很无奈，现在更是哭笑不得：“……你这样他怎么洗脸啊？”
　　被人架着的感觉大概很不舒服，涣玥挣扎着站到地上，想站直似的摇晃了一下又重新靠在汐身上，低头莫名地看了看他的手。汐被他的动作搅得越发不爽似的，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之后连话都懒得再说，直接半抱半架地拖着涣玥一路去了浴室。
　　我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随后就听到了里面有些沉闷的撞击声。他到底在干什么？我赶紧过去，看见涣玥和衣半躺在浴缸里，汐正拿着喷头对准他的脸按下冷水开关。怒气一阵上冲，我一步上前关掉水阀，难以理解地看着汐：“——你要干吗？”
　　汐瞥了眼涣玥，转过头冷冷地盯着我，过了一会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让他清醒也用不着这样。你要对他发火，起码等他能明白的时候再发。”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涣玥本来抬胳膊挡着脸，现在放下手在浴缸里坐了起来。他的上衣湿了一半，水从他的头发上不断下滴。他抬头看看汐，又看看我，揉揉眼睛，刚要说话先打了个喷嚏，“……怎么了？”
　　汐挑眉看了我一会，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我没对他发火。”他转回头拉过旁边支架上的毛巾随手扔到涣玥胸前，转过身来望着我冷笑了笑，“——我只是让他清醒。”说完从我旁边走过去。
　　“你等等。”我说，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住。虽然很生气，但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低头对紧张地看着我们的涣玥微微一笑，忍住想自己拿毛巾把他擦干的冲动。路啊路，所有人都说你太爱管闲事，为什么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代价还是改不了这毛病。我抬头看看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该走的是我。你们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目的地都到了，等消息听完，就此别过也没什么不好。免得本来不严重的事都被我搞严重了。”我转过身看着汐的背影。说起来他也不过孩子一个，我又较什么真？“动作最好快点。研究院十点开门，无论怎样你们还是去一趟的好。——我在楼下餐厅等你们。”
　　我绕过汐走出浴室，从桌上拿了墨镜，直接开门出去。
　　下到大堂，昨天的接待小姐见到我笑着迎上来，说他们今天客人突然增多，问我和我的同伴们到底要住几天。说话期间果真有两三批客人提了行李经过。这城市怎么有这么多人，旅游季节么？我告诉她起码再住一天，再之后的事情早饭后给她答复。她笑容可掬地退下。
　　我的女朋友如果有那种笑容就好了，然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守护它。
　　餐厅里没什么人，背景上流淌着轻柔的小提琴乐曲。我研究了一会内容丰富的菜单，觉得很饿。稍微抬高墨镜看看桌布的本色，原来是十分鲜艳活泼的米黄色小格。拿过桌上的号牌在手里把玩着，我无意识地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天色阴沉，我的墨镜自动变淡了。
　　楚容说：“一整天接到礼物都要假装不知道是什么，再做出惊喜的表情，我已经累了。”她用手掌托着我送的银质项链，笔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跟别人装装也就算了，男朋友不一样。你要觉得太没意思，现在就走吧。”
　　——我觉得很富有挑战性啊。我当时这样回答。
　　因为第六感，她被分在最危险的行动小组，总是打头阵。一次任务中被追捕对象一枪打中，跌入戌河急流，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从开始到最后，无论我怎么想，怎么努力，我所做到的也不过是让她安心地不再伪装而已。她所背负的，我从来没能分享过，更别提为她分担。
　　也许因此我才特别在意涣玥吧。我回过神来，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开始下雨了。密麻的雨丝在空中急驰而下，又柔和地拍在窗上，随之自然下滑。我对着雨丝什么都不想地发了会呆，转回头，正好看见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推门进来。
　　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抬手调深墨镜颜色，泛起笑容叹了口气：“——终于可以吃早饭了。”
　　汐过来坐在我对面。涣玥坐到左边，看了眼窗外的雨，睡意浓重地趴到桌上。他换了件白色T恤，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夸张字母，组成“CLYDE”字样。我记得那是他乐队的名字，看来是自制的了。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两桌客人，都离得很远。我拿过旁边的点菜器，选了法式蒜蓉面包、青瓜沙拉、鱼片粥、豉椒排骨、虾饺、茄汁烟肉、萝卜派、西柚汁和红茶。我很饿。
　　汐在对面抬了抬眉，盯着菜单屏幕往后靠了一些。我将选择器放在桌上推过去。他点了双份的麦片粥、烤面包片和煎蛋，见涣玥没有意见就按了确定。
　　“文件上说，一年半前的那起爆炸发生在三号生化实验楼的第九层，是整个生物科技研究所最重要的地方。爆炸前一周，那里的研究小组刚取得了某项突破性进展。其中陈正旭是组长，唐洁是领衔研究员之一。研究成果据说可以大幅改变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足以更改世界格局。”我望着桌布的细密纹路，在脑中过着谈华传来的资料，尽量不动嘴唇地轻声低语，“爆炸后现场确定死亡的有十一人，失踪五人。实验成果也随之一起失踪。事后调查，确定爆炸很有可能是外国间谍所为。失踪的五个人中有三人后来在不同地方发现尸体，剩下的只有陈正旭和唐洁。研究成果一直下落不明，推测在他们两个那里。为了蒙蔽外国间谍，对外宣称他们都在现场死亡、研究成果被毁，暗里全国搜寻。”
　　“简单的说，你们父母带着一个所有国家都想得到的研究成果在逃亡，找他们的不光有本国政府，还有外国间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在这个国家，而且还活着。因为这项成果太重要，如果离境或被谁抓走，政府那边一定会有消息的。”我抬头看了看汐，再看眼涣玥。“——我知道的就这些。你们吃完饭再去趟研究所，看看爆炸的原址，说不定会有什么。只是别让人看出你们已经知道他们没死。”
　　我说完不久就有人推车过来，将我们点的东西全部上齐。他一走我就开始大口吃饭。汐和涣玥面对着各自面前的杯盘沉默，涣玥突然说：“绿色的铁盒。不，金属盒。——他们的研究成果。”
　　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以沉默质疑他预感的正确性。“……某种开关，强化剂，或者毁灭性病菌。”他将目光从涣玥脸上移开，慢慢说，“随便什么武器，总之是挑起战争可以不要人命的东西。”手支在桌子上看着我，他继续道，“你说的有一个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如果是这么重要到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研究成果，为什么我父母不交到政府手里？已经有一年的时间，足够他们想出路了，而且如果这件事本身已经被政府知道，他们应该有意识去寻找政府庇护，为什么政府反而找不到他们？我看有蹊跷。”他说完交叉了双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涣玥，等着回答。
　　我对这消息也有所怀疑，但不是这么清楚的理由，只是一种感觉。“也许不知道所谓的政府这边能信任谁，一联系目标太明显……或者其他一些我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性。”比如，他们也在躲政府。或者谈华给我的消息是假的，或者过时。我将蒜蓉面包掰成两半，咬了一口，看眼汐，“你们还是要去找吗？”
　　涣玥也转头看他。汐看着玥的表情挑了一下眉，转过来看向我。“今天去完研究所再做决定。”他低头拿了自己的勺子，停了一下，“……之后的一切也是。”
　　是指还跟不跟我一起旅行？我笑了笑，看了眼时间，“那赶紧吃饭吧。”
　　我不急着去哪，慢慢享受丰盛的早餐。涣玥看起来没什么食欲，拿着勺子对粥发愣，想起来吃上几口。汐最先吃完，通讯器响了，皱着眉头走到餐厅外面去接。我看了眼涣玥，问道：“为什么叫CLYDE？”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低头瞥眼自己的衣服。“C，L和Y是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我们以这个为开头去翻词典，这个词念起来还可以，而且意思是不喜欢摇滚乐的俗人，觉得很有趣，就用了。”
　　我微笑起来。涣玥望着我，想了想说：“如果我们还是要去找爸妈，你会陪我们去吗？”
　　这得看你哥啊。我看向天花板，为难地挠了挠太阳穴，“不知道。”
　　涣玥“哦”了一声，低头用勺在粥里划圈。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尴尬，喝了口西柚汁，沉默一会，想起要告诉他的：“对了，涣玥……这边事完了以后，你去找个第六感方面的前辈学习训练一下吧。学会控制，以后就不会晕倒啊什么的了，准确性也会提高。”
　　涣玥仍然低着头，问道：“要练多久啊？”
　　这楚容倒是没说过……“几年吧……我也不清楚。”我带着几分歉意回答。
　　“那这次是来不及用了？”涣玥半是自言自语道，回头张望片刻，“——等这边事完了，也就没有用的必要了。”
　　我想不出对此能说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我记住了。”
　　简直像是为了安慰我。我很想摸摸他的头，一转念还是作罢。汐从外面走回来，“——我们得在这待到弄清楚为止。”他不知是对谁说，抓了抓头发在桌前停下来，注意到玥碗里没怎么动的粥，“走不走？怎么不喝？”
　　“我不饿，走吧。”涣玥喃喃道，站起身来，看到汐的眼神，乖乖回身把粥迅速喝光，重新看他。
　　“你呢？你去哪？”汐看向我，抬眉问道。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不在房间里就在车上。可能去加油站洗车什么的。”
　　汐稍微点下头，转身摆下手就往外走。涣玥说了声“再见”，跟在他后面出去。我往嘴里塞着排骨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对自己摇了摇头。
　　窗外雨停了，但世界看起来还是湿答答的一片。虽然没人要求、我自己也没这打算，等待的感觉还是悄然袭上心头，驻留不去。我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不管这几个小时我会干什么，都不过是在等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