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昼》苏稚如

8、第七章 问道与答疑

　　顾小玉怀揣着重重心事回到自家小院的时候，纪风还没醒。

　　小师弟站在门口向她请示，说三日已到，纪风的外宗师兄弟们已经回去了，走之前把人拜托给了他们，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顾小玉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实在不愿动脑筋去想这些烦心事，就把问题又丢了回去。

　　“交给你了小师弟，就由你来解决吧。”她随意地说道。

　　“师姐你不能这样啊……”师弟哭丧着一张脸说。

　　“我想给唐茗一个小教训结果把自己给坑了，这还不够惨吗？”顾小玉没好气地摆摆手，冲他说道，“一边待着去，我去看看那倒霉小子醒了没有。”

　　“还没呢，霍长老说了还需一两日的。”小师弟屁颠屁颠地替她开了门，想跟进去，结果被顾小玉挡住了。

　　“要不要我提醒你，今日我爹吩咐的任务完成了么？”

　　陈羽飞：“……师姐你好坏。”

　　“为了你好，乖。”

　　顾小玉才不吃他装可怜那一套，把他关在门外合上门，走到床前静静地打量着纪风。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色白净，眉目清秀，有着介于雌雄之间不分性别的美丽。此刻虽然眼角、嘴角都有着淤青，眉头在睡梦中紧皱着，也仍然不影响他的颜色，甚至还多出了一份楚楚可怜的气质。

　　看得出来，这少年先前十多年的生活中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很有可能还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富家小少爷。

　　顾小玉一边打量一边暗中下着结论。

　　纪风睡得并不踏实，似乎噩梦缠身，顾小玉盯着看了没两眼就发现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手也不安地摆动着。她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汗，见他眉头平复下来，她放下巾帕转身要走，不知怎么地衣袖碰到了书桌上的某样东西。

　　噗的一声轻响，那东西顺着她袖子的力道和轨迹落在了地上。

　　那是……什么？

　　顾小玉走过去捡起来一看，这个被她碰下来的东西正是从少年怀里掉出来然后被她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本簿册。

　　书页没有封皮，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片空白，不过有点像是《论道》一类的书籍。

　　顾小玉没有乱翻别人隐私的爱好，正想放回原位，忽然，一张纸从书的夹页里悠悠地掉在了地板上。

　　“这是什么？”

　　纸上似乎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顾小玉好奇地捞起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她就发现这似乎是某个弟子的观书心得。她瞥了一眼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纪风，心中已经为这张心得体会找到了主人。

　　纸上的字体如刀锋般凌厉，力透纸背，丝毫没有柔和的地方。又因为主人有感而发，随情而写，不讲究具体形式，所以看起来显得有几分凌乱。

　　看不出少年外表柔柔弱弱的，写的字倒是苍劲有力。

　　顾小玉心下感慨，倒是抱着认真的心态地继续看了下去。

　　“……道是什么？我的道又在哪里？世上是否真的有仙人？仙人又在何处呢？如果没有仙人，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修行呢？”

　　“看不出这小子想得还蛮多的嘛。”顾小玉啧了一声接着往下看。

　　“长生，真的存在吗？世上又真的有天意之说吗？我的天资难道就是上天的旨意吗……如果存在上天，那他一定是为了戏弄众生而存在。看着无数人眼巴巴地望着那扇门，却不得其门而入……修道修道，我倒要问问他，什么才是道！”

　　最后五个字极尽狂放，完全不似一个少年所写。

　　顾小玉看完有些沉默，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少年所写的普通体会，却没想到竟看到了一番对上天的质问，这份敢于质疑的胆识，怕是许多修炼已久的人都没有。

　　只可惜他本来就受天赋所限，前途未明。眼下气海又有所损伤，恐怕修炼一途再无精进的希望。

　　顾小玉心里叹气，随即心念一动，捧着纸坐到了桌边。

　　这个少年如今、甚至包括未来都可能还在名为天赋的泥潭中挣扎，正需要别人来拉他一把。而她虽然未必能将他拉出这个怪圈，但解答一下他的疑惑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将纸张在桌上铺开，秀手拾起墨块，运手研墨。

　　墨在水中如一头青丝散开，又好似疯长的海藻，转瞬间便染黑了墨缸。

　　顾小玉执笔轻蘸，然后在纸上慢慢写道：“你问世上有没有仙人，很遗憾，我没有见过，事实上，也没有人见过，只有古书上留下了只言片语的记载，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或许他们确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存在过，但如今已经成为了传说。”

　　“长生或许是有的，但显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机会长生。天意或许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你不一定非得按照天意的安排来走。”

　　“我们之所以修行，乃是为了修己、修身、修心。道无止境，修行便也没有止境。”她顿了顿，又接着写道，“道既是万物，万物也是道，道不在书中，而是在你的心中。”

　　后两句写得有些太过官方，顾小玉本来想改掉，想了想还是留着了。

　　这就是她想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也是她多年修行后产生的体悟。他的道应该由他自己去寻找，而不是让她硬加给他。即便她细细说来，对方恐怕也理解不了。

　　写完这几句，她感觉轻松了不少，满意地捧起纸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吹，将纸叠了两叠塞回了簿册里。

　　只要等到他再次翻阅，应该就能看见她的答疑了。

　　顾小玉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出了门，门外小师弟还在等她，只表情有细微的紧张。

　　“怎么了师弟？”顾小玉问道。

　　“师姐，师父在大堂等我们，说有急事。”

　　“……”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一只黑色的巨鸟从他们头顶的高空无声地飞过。

　　那只黑色的鸟飞过云天宗，飞过高山与大海，飞过万里雪原，一路振翅向着极北之地飞去。

　　白雪茫茫的大地，连山都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山峰的最高处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穿着黑色绣红龙纹袍的男人。凛冽的劲风带着冰雪刮向山头，却在触及前一刻，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捏碎，悄无声息地散去。

　　任天地间风雪呼啸，山顶平静依旧。

　　男人负着手望向天空，表情从容，目光深远。许久，他伸出右臂，一道黑影自天边疾飞而来，如一道闪电般俯冲而下，最后稳稳地落于他手。

　　黑色巨鹰缩小了身形，收拢了翅膀，乖巧地立在男人的手臂上，似亲昵地低低唤了两声。

　　男人抬起左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手覆到它面前，食指并中指曲起，顺着眼窝挖了进去，掏出来一颗血红色的眼珠。挖出来的眼珠子还在动，瞳仁竖起，不安地左右打量着。

　　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眼珠，暗红的血从指缝间滴到雪地上，发出了嗤嗤的声响。

　　那血何其滚烫，生生把雪地融下去了一尺。

　　男人盯着地面，依旧笑着不说话。

　　那暗红的血液在雪地上飞速地流动起来，勾勒出一个古怪的符字。只见红光一闪，一片红蒙蒙的场景在男人眼前展现开来，那光中有人也有不知名的妖兽，时而刀光剑影，时而法术漫天。

　　原来这是一道记录影像的法术，被男人封于巨鹰的眼中，作转述之用，却不知这景象记录的又是何处何事。不多时，红光所幻景象猛然一颤，所有红光散去，只留下被融去一尺深的雪地。

　　再看黑色巨鹰，挖去一眼的眼眶里，新的眼睛又生了出来，正左右张望着。这挖目重生的本领是它与生俱来的天赋，男人早知，是以并不意外，对上那只新生的鹰眼，男人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说道：“你晚了一步，钥匙已经被人拿走了……”

　　巨鹰似惶恐地叫了一声，男人却不见丝毫怒意，抬起右臂，对它说道：“去吧，找下一把钥匙。”

　　巨鹰领命，黑色双翼一振，戾啸一声，冲天而起。

　　男人仰起头，目送黑色巨鹰离去，脸上笑意莫名瘆人。

　　“十二把钥匙，如今还剩五把。”

　　“快了。”

　　话音落下，数不尽的黑色巨鹰自男人身边现出身形，不待命令，纷纷长啸一声往不同的地方飞去，而男人却在这黑色群鹰中不见了踪影。

　　山顶复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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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周往北的雪原中，一道灰色的身影顶着风雪看似缓慢实则稳健地移动着。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背后背着一把玄铁长剑，表情和这雪原一样的冰冷，看似身形单薄，仿佛连这雪原里的一道罡风都承受不住，却又始终安稳如山，脚下的步子丝毫不乱。

　　雪越下越大，在他的身后，一个脚印落下，很快又被纷飞的大雪掩盖。

　　这里是雪原的中腹位置，他在雪原待了二十天，已经渐渐从外围走到了这里，可依然没有找到魔狼的踪迹。

　　传闻东海有异兽，名曰“青犀”，形如绵羊，而头顶生一角，血带异香，是魔狼的最佳补品。

　　苏君海来时就带了两个装有青犀血的皮囊，血存于其中，既不会消散半分灵气也不会失去活力，是那人交给他用来引诱魔狼的手段之一。

　　按理说那些畜生的嗅觉特别好，尤其对青犀的血腥味非常敏感，隔着一百里都能循味而来。但现在他仅带的两个血袋的血都倒完了，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动静。

　　莫非青犀的血失去功效了？

　　苏君海扔掉了装血用的皮囊，迈着步子继续往雪原深处走去。

　　青犀的血若不管用，不过是少了一种手段，他自然还有别的方法来引诱魔狼现身。

　　走不过一会儿，风中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像是枯叶落在积雪上，冰雪初融于河面，极轻微的声音却瞒不过少年的耳朵，因此，他停住了脚步，抬手，握住剑柄。

　　寒风呼啸，裹着细碎的冰碴从耳边擦过。

　　苏君海一动不动地站着，抬起的右手也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远处的雪丘上忽的隆起，一点点向中间的他包围合拢。

　　那两袋的血到底不是全无作用。

　　苏君海没兴趣知道为什么魔狼到现在才出现，这在他眼中是件不值得思考的事，他只知道眼前的这群魔狼，是他即将要面对的对手。而且，它们很强。

　　苏君海的眼睛少见地亮了起来，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对敌的兴奋。背后的长剑被主人抽了出来，随意地握在手上，剑尖斜斜地指着地面，乍一看周身全是破绽，再细看，那些破绽又毫无漏洞。

　　战意渐渐升腾，看不见的气机锁定了身前的魔狼，苏君海手中的铁剑便在此刻动了。

　　与此同时，那些比着两个成年壮汉还要大些的魔狼也动了。

　　没有流光，没有异彩，普普通通的一把玄铁长剑，普普通通的劈、刺、斩、削，苏君海的身影闪过，一头魔狼哀嚎着倒地。

　　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溅到手上的魔狼血液，淡漠如冰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对敌的狂热与兴奋。

　　铁剑在他手里转了一圈，他压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来吧，让我看看雪原魔狼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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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苏君海扑向魔狼的同一时间，一辆红顶马车被人在路上拦了下来。

　　七八个长相粗犷的绿林好汉扛着刀围在马车前方，嘻嘻哈哈地挡住了去路，只看向被车帘挡住的车厢内部时，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把车里那个紫衣服的小娘们给老子留下就行了！”为首的劫匪老大喊道。

　　他盯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车夫，内心的愉悦感几乎要膨胀到爆炸。

　　从最开始在城里无意中看见了那个紫衣小妞一眼，他们一路跟踪到现在，终于被他们给逮到了机会。就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糟老头加上车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小妞，截获人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上天的恩赐，是他们这几月来久违的丰收。

　　劫匪老大得意地想着，忽然听见车内传来了一个妩媚的声音。

　　“你们，是修行中人吗？”

　　少女娇滴滴的声音更加满足了劫匪老大的征服欲，他眯着眼仿佛已经透过帘子把里面人的衣服都剥了个精光，温香软玉在怀。

　　“怎么，小妞你怕了嘛？”劫匪老大故意下流地问道。

　　劫匪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不过是初入门的修行者，距离人们口中的仙师还差得极远，可若是在普通凡人面前显摆显摆神通，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劫匪老大笑着，控制住自己的砍刀飞向了车厢，又堪堪在帘子前停住。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妩媚的女声似乎并不显得惊慌失措，依旧平和地问道，“请问，此处到修罗岛的地界了吗？”

　　“修罗岛？”劫匪老大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异，只能虚张声势地提高了音量，“那地方离这还有一百里呢，你问这个做什么？赶快给老子下来！”

　　修罗岛那地方汇集了众多恶人，还大多都是修行界出了名的坏人。他们这种才刚接触修行之道的小鱼小虾去了只有给人添菜的份。然而这般揭自己短的话，劫匪老大无论如何是不会说出口的。

　　“是这样啊。”车里人不知是忧是喜地叹了口气。

　　“你别磨磨蹭蹭的，再不下车别怪我们哥几个来强的了！”劫匪们喊道。

　　“那就如你所愿。”

　　车里那个妩媚的声音落下，停滞在车帘前的砍刀突然不受劫匪老大的控制径直逆行了回去，用他无法躲避的速度，在其他劫匪的惊呼声中，狠狠地、干脆利落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刺入背后的大树树干。

　　“你是……什么人……”

　　劫匪老大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抬起手指着马车问道。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了帘子，紧接着一个穿着紫色华服的少女在车夫的搀扶下动作优雅地走下了马车。她看着也就十六岁左右，脸上却奇异地混合着少女的纯真与女人的妩媚，在这种独特的风情下还掺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圣洁。

　　她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劫匪老大，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的劫匪开始慢慢往后撤，她丝毫不理会，只歪了歪头，看着他们说了一句让他们心底发冷的话。

　　“我叫段红笙，记住了。”

　　话音落下，剩下的七个劫匪的脑袋便像是被人切了一刀的西瓜，全都骨碌碌落到了地上。而这些头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仍旧眨巴着眼。待到反应过来时，他们因极度惊恐而大张的眼睛与嘴巴已经作为表情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永叔，继续走吧。”

　　少女挥挥手，并不去看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自顾自回到马车上。

　　木裹铁的车轮卷着尘埃再次向前滚动起来，下一站的目的地是——修罗岛。

　　……

　　命运像一只罗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地拧到了一起。

　　总有一天，这些罗盘上的人都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