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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可叹可笑 ...

  •   夜隐星子,沉云堕月,天幕仿佛一块遮灵布,掩去了黑暗中重重凄厉,唯余小细风倏忽沿着脚下这条被雪光映照成惨白的道路,便给人一种正与死神同路而行的错觉。
      苏念抱着胳膊不停搓着两条手臂,同丫鬟阿云一道相互依靠着往前走去。
      阿云抖着身子都不敢多看一眼四周,就怕猝然蹦出个什么吓人的东西“小姐,这里怪阴森的,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行,你若是怕,就先回去,只不可再与娘告状,否则我再不要你了。”苏念说得决绝,让阿云语气立马软了三分,颤颤的带了点微弱的讨好和忏悔。
      “奴婢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求小姐不要丢下我。”她自知这一年来领了夫人的命令是阻了严家公子和小姐大好的姻缘,但身为丫鬟,她也是身不由己。小姐待她极好,比起被主子抛弃后又不知被分到哪个犄角中去做苦力,还是侍候小姐来得安稳又舒心。
      “那就别说话,继续赶路。”
      苏念自昨晚收到严儒不知何时放入她房中的那封信开始,就整天坐立不安。信中约了她今日子时郊外城隍庙见,有些事情想不受打扰地细细诉说。她被缠丝般炽热的爱恋和母亲威逼的神情撕扯地做了好一番思想争斗,最终仍是下定决心去好好同他道个别。
      是的,道别,尽管他的怀抱依然如初温柔,但才刚萌芽的爱情和相濡以沫的亲情比起来,她还是会忍下剜骨之痛舍弃意中人。
      风更大了些,携着空气中欲逼欲近的腐尸味,几乎令人作呕。
      前方正是破败的城隍庙。这城隍庙也独树一帜,竟是建在乱葬岗旁,由于死人的地儿不甚吉利又恶臭熏天,所以庙破了许多年也不见有人修缮,更是因为此处鬼魂漫天,官府迷信它好歹能镇着点儿邪气保一方平安。
      “你守在这儿。”苏念交代一声,深呼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才推门而入。
      庙门沉沉似巨兽张开的大口,里面光线昏暗,窗边只勾勒出一个模糊身影,看不太真切。
      苏念试探性唤道:“姐夫?”
      “原来你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啊,可即便是来这么鬼气森森的地方,你还是听话地来了。”苏秀慢慢走来,轻而缓的脚步连同低沉话语散入寥寥夜空,让苏念不禁后退了一步。
      她竟觉得面前这人有些陌生得可怕,不过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姐姐,是你叫我来的?”
      “是我,妹妹,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要伺候同一个男人了,可谓亲上加亲啊。”
      苏念心中咯噔了一下,明白苏秀已晓得了她同严儒的暧昧关系,也决定不再隐瞒,将前因后果全部坦诚相告,她深叹了口气道:“姐姐,我承认我喜欢过姐夫,可今天我只是想来同他说……唔……”
      苏秀忽的猛掐上她的脖子,面部扭曲而狰狞,苍白的脸上又开始浮起淡淡的红线,恍若从地狱爬出的恶魔,“你要和他说什么,是继续躲在他怀里嘤嘤哭泣还是和他说我要嫁给你,苏念,你什么都比我得到的多,如今连丈夫还要和我抢,是么?”
      “不……不是……”苏念拼命地扒拉着那双令她窒息的手,双眼不受控制地流下生理性泪水,连连摇头,可惜在四周漆黑的情况下根本看不到她可怜的求饶。
      “苏念,你的样子真好看,”苏秀一寸寸摸过她的眉、鼻、唇,飘渺的音色仿佛恶魔喃喃“呐,既然他那么喜欢你这张脸,我只要把它取了来,也算是成全你们在一起了吧?”言罢五指倏地紧握,使得她越发透不过气。
      “阿……阿……”苏念勉力高声叫喊阿云,可禁锢的力道却让求救卡在了喉咙口,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阿云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目光呆愣愣地盯住脚下一方漆黑,仿佛是根愣愣的木头,但若是谁用食指小小推一下她的胳膊,她都能立即惊惧地跳起来,缩到角落中去。
      阿云完全是吓呆了。她本就胆子小,小姐又要她吹着从死人堆飘来的风守门,她便只能装作自己不是人不会害怕了。
      小姑娘最好对付。悄无声息站在阿云背后的潇潇只需捻个口诀,命令就自动传入了她的大脑。
      “回去通知所有人,说苏秀要杀苏念,并且扒下她的人皮据为己有,那些失踪的人都死了,尸体就在乱葬岗。”
      阿云强做镇定的木脸变得更木了些,就像被抽魂了似的回了一句“好”,便朝着来时的路走了。
      潇潇又捻了个口诀,那迈出三米远的人便凭空不见,是她嫌阿云脚程太慢,直接施法将其送回了苏府。
      潇潇细致地整理了下仪容,拍去衣裙上流连的风雪,又再次小心地以指为梳把胸前鬓发弄得更为顺滑柔亮,郑重地恍若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极好地以瞬移之术神鬼莫测地换下了已为强弩之末的苏念,而这一切恨红了眼的苏秀一无所觉。
      她仍是狠狠地挤压着掌中脖颈,神色癫狂,潇潇先是颇为好笑地观赏了会儿她状如厉鬼的脸,方才大力推开她慢悠悠道:“苏秀,你瞧仔细了,我是谁?”
      苏秀如梦方醒,破旧落灰的神龛上不知何时点了一根蜡烛,火光垂死挣扎般忽明忽灭,映上潇潇一张倾城若妖的面容,恍然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你怎么会出现?”
      苏秀永远忘不了女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恍若浸润在她骨中,即便远远站着,香味也会透过每一丝微风萦绕鼻端。对于苏秀而言,这样的味道总让她害怕又期待,就像一块涂满鲜血的糕点,明知吃上一口或许万劫不复,仍抵抗不住诱惑,而此时女人出现在这里,却让她陡然升腾起了一种荒谬感,因为狠厉而下压的眉头惊惧地上翘,嘴里小声地连连说着“不可能”,竟是有点疯魔的神态。
      “你以为这是梦还是现实?”潇潇动人的嗓音宛如吟唱,“你以为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和这些天受的宠爱都是假的,还是那些被你亲手杀死的人只是单纯失踪了?”
      “要不要见见,他们在附近的乱葬岗上一二三排排躺着呢。”潇潇柔媚地朝她的耳心吹了口气,这口气钻入五脏六腑,搅动起了苏秀灵魂深处浑水般污浊的肮脏,同时拉回了她惯有的狠厉与警惕。
      “你,你到底是谁?”
      她拿出了一条乌黑纱巾,慢悠悠戴上:“我?你看我像谁?夫人。”
      至此,苏秀不自禁后退一步,似平地降下惊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好半天道:“潇潇?”
      微弱不息的火光跃上她宛如被沉闷罩上一层的面容,规规矩矩地站着,仍是个不多言任打任骂的奴婢。
      “是我,”潇潇蹲下身,芙蓉含笑的脸甚至是亲切而可爱的,但出口的话毛骨悚然,“喜欢我给你的见面礼么?许多年未见,我迫不及待地就去梦中找你了,我的主人。”
      苏秀猛地抬起眼皮,“是你,你是那个人偶,我做噩梦寝食难安都是因为你,你是妖怪,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你好像总在问我为什么”潇潇说得云淡风轻,可每字每句都刷上了岁月留下的刻毒与仇恨,“当初我尚未修成人形却拥有神识的时候,是你活生生地向我演示了一遍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刀刀凌迟,苏秀,我这脸上每一道未痊愈的疤痕都是拜你所赐,你说为什么?”
      “呵,也对,夫人高贵之身,怎会把一个口不能言任凭欺辱的娃娃放在心上呢,但我可是日夜惦记着你。哦,对了,我都差点忘了,我原还是个用来为你祈福的娃娃呢,怎么,挣扎着爬回来跟在你身边,有没有帮你得偿所愿?”
      听到“祈福娃娃”四字,苏秀忽而一跃而起欲图凶狠地揪住潇潇的衣领,潇潇稍稍一闪,她就扑了个空。
      她像个得了癔症的人一样,目光呆滞,满面仓皇道:“我记起来了,是赵氏把你送给了我,你和她是一伙的,把我失去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语毕,又是不死不休的架势扑了上来,这根本伤不到潇潇,只当在看好戏。
      她状似悲哀道:“你真是将我用完就丢啊,”语气转而锋利,“可惜你不在乎你的外表了,我却在乎我所得到的,你脸上的表情我用着甚好,还有拿削下来的骨头磨成粉为我治好的脸我也宝贝得紧,一点都不想还。至于你……”
      她慢慢退到门口,眼尾勾起了浅浅弧度,却比任何一把见血封喉的兵器都来得狠厉。
      “他们快来了。”
      与此同时,只听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刺眼火光晃得苏秀不禁偏过头,一排雪亮的刀剑齐刷刷出鞘,纷纷对着她,摆开无情无私的架势。
      “我的念儿!”
      赵氏越众而出,扑向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苏念,搂紧她向苏秀质问道:“即便并非一母所出,可好歹你们有同一个父亲,为什么你能下得了如此狠手,啊?说啊!”
      苏秀几乎失了魂,目光凝固在领头的严儒身上,赵氏锥心的叫嚣根本未入耳,她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俊秀的眉目渐渐露出厌弃和失望,同以前一样那种凉透骨髓的厌恶。
      泪水盈眶,苏秀颤抖着走上前去,她喃喃地唤了句“老爷”,便伸出双手,是一个寻求保护的姿势,可那个她用尽全力甚至不惜沾染鲜血去追逐的男人却小小地后退了一步。
      立马就有侍卫涌上来,严阵以待地包围上她,仿佛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怪物。火把的光缩小成一团,燃烧在每个人的瞳孔中,惊奇、恐惧、愤怒、鄙夷,织成一张漫天彻地的网,兜头朝她压来。
      她现在的样子定是很丑吧,线纹如同蜘蛛的丝一点点爬过面庞,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脸上皮肤皲裂时轻微的绷动。苏秀瞄向被阴影完全掩盖的潇潇,瞧不清她的神情,但此刻仇怨有报必定是洋洋得意的吧。
      外面急匆匆走进一个小厮,同苏家老爷耳语了几句,他痛心疾首地望了一眼苏秀,哑声道:“抬进来。”
      人群分开两侧,属下陆续抬进来五人尸首,分别盖着白布,竞相放到她面前,可即便如此,没有证据确凿,只要她想狡辩,他们又凭什么肯定人是她杀的,就凭那个人偶妖随随便便操纵给他们灌输的情感吗?
      不能,她好歹是苏府嫡女,要死也没这么容易,可苏秀觉得疲惫,可怜又可恨的疲惫。
      “秀儿,为父真没想到你竟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活生生害了五条人命!如今竟还意图谋杀念儿?”苏老爷一幅高高在上的铁面孔,瞪视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好像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抹黑了他苏府名声的竟是自己养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苏秀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来,她如同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形容癫狂。
      “爹,”她亲切地唤他,“我的好爹爹,你可知道苏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取你念儿的性命,因为我恨她,恨你的妾室,恨整个苏家?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大女儿虽长得不甚好看,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足一个大家闺秀,你的二女儿漂亮可爱,也算为你撑足了面子,很完美是不是?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完美,为什么上天不赐你个儿子?”
      这句似是揭家族秘辛的话语一出,一旁抱着苏念的赵氏不自觉掩住腹部,只是众人都未察觉。
      苏老爷被说中了痛处,厉声喝道:“苏秀,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
      她未理他,恍若发泄出几十年来所有隐忍的委屈和不甘后这个人在不值一提,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严儒,她的丈夫,眸中压抑着重重热烈和挣扎。
      她慢慢靠近他,孤注一掷地向他张开了怀抱,温软嗓音恍如耳畔私语:“老爷,秀儿还有许多话要讲,你过来好么?过来抱抱我,好么?”
      随着苏秀越发逼近,严儒身边侍卫都个个拔出了武器,他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显得疏离而陌生:“苏秀,你太让我失望了,菡薇他们都是你杀的吧,没料到夜夜睡在枕边的人竟是个如此毒妇!谁知你什么时候也来给我这么一下!”
      “毒妇?”言语如针,针针戳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很疼,疼得窒息。这一年恨不得捧出一颗心为他去死了,他却轻描淡写地猜测她是否会伤他。
      她唇角微微扬起,一双桃花眼拟出醉人风情,若忽略了满面可怖的红线,竟是艳得逼人,“老爷,那你还记得你与这个毒妇春宵一刻时说得誓言吗?你说妾系君命,如妾有难,君定不负相思意。你可能一时风花雪月,但我……”
      苏秀忽然发力推开挡在跟前的一个侍卫,向严儒狂奔而去,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竟绕过好几个侍卫,眼看就离他一步之遥,背后尖刀贯穿心脏的刺痛呼啸而来,可她没有停下,也不能停下。
      还有一点点,她就能再感受下那份温暖,虚假也好,可悲也罢,这一生所求也不过良人在侧,岁月静好,但她一个都没能得到。
      血顺着刀刃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将原本暗红衣裙染得更深。她跌跌撞撞地终于扑到他的怀里,浸湿了他玄色衣袍。
      “我一直……都是……当真的,从你……送我……一盒胭脂起,我就……当真了,但你为什……为什么……要……”
      骗我……这两个字哽在喉咙口,说出时已是气若游丝,但她仍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下扎上严儒的胸口。
      “你……”
      他们依偎着,宛似一对生死相随的情人,苏秀紧紧搂住严儒的脖子,在他脖颈上印下一个血色的吻。
      “即便是……骗我,我也……要……要和你……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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