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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苏念苏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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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流逝,好比乌飞兔走,弹指间已入新年。按照苏家的规矩,新嫁女儿应在大年初一那日带着姑爷回门。
从早上开始,天空就卷起了细小的雪花,大街小巷无论陋屋富舍俱都贴起了春联,大户还挂起了灯笼,苏府也不例外,红白相映,一团喜庆气氛。
苏老爷和夫人云氏、妾室赵氏、女儿苏念一同候在门口,不远处正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里面坐的正是苏秀和严儒。
待到车停,两位当家丈夫一一让过礼,客套一番,女眷方才各自拜见,相互说道吉祥话。
向赵氏问安、被妹妹苏念请过安后,苏秀便与云氏并肩而行,与他们再无什进一步交流。
“娘近来身子可好?”
“还是老样子,倒是你,怎么……”云氏细细端详着女儿的脸,心中腾起股异样之感。自第一眼看到她,她就在疑惑这粉妆佳人真的是她从小养大的女儿吗?为何感觉如此陌生。
云氏长得不甚美丽,可以算得上下等,而苏老爷相貌平平,他们能生出如此沉鱼落雁的美人吗?母子连心,云氏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劲,可她努力地回想记忆中苏秀的样子,却又好像挑不出错来。
“什么?”
云氏愣愣地半晌不答话,苏秀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啊,你在严府可有端正持肃,恪守妇道,为夫家家业兴旺做好本分啊?”
“严遵娘的教诲,女儿不敢一日忘怀。”苏秀语气恭敬,脸上恍若贴了张僵硬面具,正月团圆的日子,对着生母反而越发显出几分疏离和冷漠来。
如今新的人皮掩去了那些丑陋,她吝啬得连一个微笑都不愿给予,更没有多少舐犊情深的感情。小时候云氏严厉苛刻的景象还在脑海浮现,即便是三分为了她好,也有七分是为了挣得父亲的关注,苏秀冷静旁观了十几年,早已磨光了对母亲的一点渴望。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正厅,丫鬟们备好茶水果品,开始闲话家常。始终随在最后的赵氏在众位都入座后,对旁边的苏念道:“念儿,你给为娘去瞧瞧锅上的冰糖雪梨炖的如何了,仔细着火候。”近来老爷染上风寒,总是咳嗽,她便每天煮上一碗让他饮下。
苏念的神魂在天外游荡,木木地立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赵氏又喊了一声,她才浑浑噩噩地答应,朝后头厨房走去。
赵氏对着女儿落寞的背影暗暗叹息,她晓得她所有的心思,怀春少女情窦初开,刹那怦然,但她牵挂的人赵氏万万不会允许,她不会允许她再一次嫁人为妾,更何况还是姐妹共侍一夫。
苏念不懂娘的苦心,以为瞒得很好,这一年来都在私底下偷偷给严儒写信,青涩懵懂的爱恋如豆蔻枝头沐浴第一缕晨光的娇嫩花蕊,怯怯的,明媚鲜妍,悄悄欣喜不已。今儿意中人就站在对面,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化为心脏处传来的咚咚之音,分明忐忑,又十足雀跃如寻到甘泉的旅者。
她的思维仿佛破笼而出的囚鸟,无所顾忌地开始想他,想他长身玉立,劲瘦腰身裹进玄色衣袍里,器宇轩昂,凛然之气,男子清冽嗓音似和风细雨拂在耳畔,同湖边融着胧胧月色的靡靡乐曲一样动听,令她不自觉低头掩饰越烧越热的两颊。
“小姐万事顺心,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严儒俯首作揖,正经的拜年话被他说来多了几许轻佻意味,把本就心猿意马的小姑娘撩得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连回话时都不自禁带上了颤音。
他还记得当初的誓言么,如果记得,那怎么一直得不到回音。不谙世事的女孩连掩饰情绪都磕磕绊绊,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无措。
“姐夫吉言,妹妹拜谢。”说罢微微屈膝一福,鬓边一缕乌发倾泻在额前,衬得一袭流云天蓝纱裙的女孩儿越发清纯秀美。
严儒的喉结小小动了动,若不是要装模作样娶得苏家嫡女做正妻,若不是苏念为低人一等的庶女,他又怎会甘心和貌丑不堪的苏秀结为连理。
这个念头冒出来,严儒皱了皱眉,貌丑不堪?他转头望了眼花容月颜的妻子,疑惑脑海中为何会蹦出如此名不副实的词汇来,不解停留了一瞬,目光又紧紧缠在了含苞待放的小姑娘身上。
这朵芬芳的玉兰,迟早会是他的。
他双手前倾欲将她扶起,顺便感受一下她温软纤纤的柔夷,斜里有一人状似不经意挡在他们之间,平和又隐含深意的话语划破两人间颇为暧昧的气氛。
“请贤婿放心,小女定会觅得良人。”赵氏不动声色地隔绝了他们眉来眼去的机会,又客气地微微鞠躬,便带着苏念绕过严儒去和苏秀寒暄。与此同时,纠结良久的事情终于在今日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允许念儿泥足深陷下去,少年人的爱来得真挚而热烈,可这样的爱一旦开花结果,留给余生的苦涩只能自己尝,她尝够了,哪怕用性命来威胁,她都要断了这颗小树所有的养分。
苏念对母亲的担忧毫无所觉,她沉浸在快乐的幻想中,记忆插上翅膀,回到了去年七月初七乞巧节这天,听枫桥边泠泠花灯染映下他形状优美的唇,越靠越近,直至呼吸相闻,肌肤相贴。
他亲昵地抵上她的额头,轻浮在空气中属于他的龙涎香气引得女孩想要远离却又舍不得远离,只好垂眸定定瞧着他镶着金纹的华贵鞋面,像一尾被困住无力扑腾的鱼。
“念儿,我喜欢你,我无法拒绝家中娶苏秀的要求,可你等等我,再等一年,时机成熟,我会迎你过门,好么?”
她久久说不出话,大概是第一次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男欢女爱,她甚至在大幅度又不易察觉地做着深呼吸。
沉默令严儒放低了语气软软恳求:“念儿,答应我好么,我对你一直真心。”
半晌苏念回道:“你承诺的可会兑现?”
“会会,如做不到,便叫我天打……”
后面的话让一根白皙指尖摁住,苏念摇摇头,“别讲这种话,我……我自是信你的。”
出品甜蜜的姑娘总会被蘸饱糖香的青梅,绝口不提舔去糖衣后的酸涩,只一心一意相信着外在的甘美。
可以说风流子弟严儒轻轻松松就骗到了一个女子,三假两真,还是四假一真,谁辨得清呢?这个时候他只是觉得比起长相寡淡的苏秀,亭亭玉立的苏念简直像个天上的仙女,在不情不愿追求她的途中顺便拐带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动物也算是增添些乐趣。
男人的花花肠子她至今都未明白,兀自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
她开心地想道,也许是因为忙碌才不得空回信,毕竟他是一家之主呢。那么这次回来,他是不是就会向爹爹提亲了。
珍馐佳肴,宾主同欢,午膳已丰盛至极,到得晚宴才是苏府招待女婿的重头戏,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席间,苏念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中,烙入骨血的矜持使她极少动筷,偶尔吃几口菜,也是为了借助这个契机不动声色地望斜对面酒热正酣的男人,不经意间同他四目相对,便如两只悠悠相撞的小舟,一触即分,却又荡开久久不散的涟漪。
拍马奉承,你来我往,偌大客厅充斥了种种不一而足的情感,有人今宵醉罢,明日愁来明日愁,有人风流得意,盘算再娶一房美娇娘,有人冷眼旁观伺机而动,更有人咬碎银牙,嫉妒跗骨。
热闹持续到亥时,严儒走起路来已有些跌跌撞撞,苏秀忙扶他回屋休息,众人也相继散去。
这一晚对于赵氏母女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待得屏退所有下人,房内唯留母女二人时,招手忽而毫无预兆地朝苏念跪了下去。
“娘,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她不懂母亲是为了何事,可这无疑是让她陷于不孝,她慌了,连忙想要将她拉起来。
赵氏岿然不动,其后出口之言让她一双远山眉目深深敛起:“念儿,娘要你断了和严儒在一起的想法。”
她踉跄后退一步道:“你,你都知道?”
“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曾有段时日悄悄与他写信,唤阿云找个可靠的人送到他手中,是我拦了下来,可我恨我知道得太晚了,竟然没发现他竟在追求苏秀的时候还招惹了你。”
“不,娘,”她扑到她怀中,莹润水光在眼眶流连,委屈得像个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孩子,“我是自愿的,我喜欢他,不能没有他,求求你让我嫁给他,求求你!”
“哪怕是做妾?”赵氏的话语仿佛浸透了寒冰,可执迷不悟的少女没有注意。
“我相信他会好好待我,而且我和姐姐一起服侍他,相互也会有个照应,做起做妾我不在意。”
“好,你不在意,”赵氏冷笑一声,大力推开她,拿出早料到如此而藏在袖中的匕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为娘辛苦将你养大,就是为了给一个男人做妾,既然你决定了,我就当白生了这么个女儿,带着你未出世的弟弟眼不见为净,省得未来要知你受苦闹心。”
苏念不妨母亲竟会以死相逼,可让她放弃所爱确实心如刀割,终于哭了出来,“为什么要让我选,这不冲突啊,娘。”
“你舍得作践自己,我却舍不得瞧我女儿低人一等,你若不肯答应为娘,为娘今日就此了断,今后你便可随意而活了。”语毕刀子又凑近了几分,划出一条细小的血痕,直把六神无主的苏念骇得膝行几步夺下匕首,可又踌躇着不敢靠近。
“好,我应你,娘,不要丢下我,娘。”苏念是捧于掌中的明珠,风侵雨淋、明争暗斗都由赵氏瘦弱的身躯一一挡了去,从小没有说过什么重话,看她抽抽噎噎,泪水浇湿了一张小脸,立马心疼起来,紧紧把她拥在怀里。
“念儿,不要悲伤,你把为娘的魂魄都要撕碎了,世间男子千万,总有一个真心待你,娘要你做正妻,再不要像我般唯唯诺诺,仰人鼻息。”
再不要为了保住腹中胎儿,连抓副安胎药都要偷偷摸摸,防止漏了风声,招得在云氏威压下日日惶恐不休。未尽之言赵氏通通咽了回去,她不会使她沾染一丝丑恶,她的女儿合该风光出嫁,嫁给一个能允诺生死不负的人。
等开了春,求老爷物色老实点的男人吧,家境差一些儿没关系,只要能待念儿好,足矣。
灯火朦胧,母女俩相依相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宛如一幅温馨的图画,院外霏霏细雪,白衫女子静静立于门外,一头垂肩直发如流墨低悬,衬着她绝美的容颜,竟是与潇潇长得及其相似。
“如此保护,对她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女子兀自喃喃,突然感应到背后某处地方传来一闪而过的气息,这气息仿佛同出一脉,却又掺杂了些令人不适的东西。
“谁?”女子猛然回头,远处人工开凿的池塘边干枯的柳条与雪缠绵,大地寂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可她一双晶亮如琉璃的瞳孔中清晰地投影出了寻常人肉眼不可见的雪花飘动,有一秒曾脱离了原先的下落轨迹,证明刚刚有人站在那儿,却又瞬时掩去了身形。
女子恍若雕刻的五官无悲无喜,略显单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竟显出了几分哀戚,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漫天风雪道:“是你么,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