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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侍剑 ...

  •   翌日清晨,钟铭与殷舒怿一道站在廊下等候。

      “舒怿哥。”钟铭虚心求教,“我是第一次服侍师父,恐怕做的不好。侍奉师父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么?”

      殷舒怿微微一怔。

      “我也是第一次服侍师父。”玄衣少年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懊悔自责之意,“是我过去待师父不够尽心。”

      这,这不算不尽心罢!钟铭目瞪口呆。

      好在殷舒怿迅速收回心绪,回答了他的问题:“师父其实并不需要弟子服侍,只是给门下弟子一个求教的机会。师兄若是于武学上有什么疑问,等师父不忙的时候便可以询问。”严格来说,是他当年为了给师弟师妹们一个求教的机会,所以问师父要来了这个侍奉的岗位。

      但是,即使师父是以命人侍奉的名义来指点门下弟子,师弟师妹们在轮值的时候也确实去服侍师父了。他至少,也应该试着去做一次的。

      正想着,洛希珏已经走出房门。师兄弟二人一同上前,躬身行礼:“师父。”

      “嗯。”洛希珏点点头,“随我来。”

      洛希珏惯于晨起练剑,身为一派之长,他自然不需要和弟子们共用练武的场地,而是单独开辟了一个小演武场。这条通往小演武场的路,钟铭从未来过,但殷舒怿却走过千百回。

      他熟门熟路地跟着洛希珏身后,主动伸手接过洛希珏宽下的外袍,搭在演武场一侧的衣架上。师徒二人虽不曾交流一语,举止间却自有一番默契。

      钟铭莫名觉得自己很多余。

      洛希珏拔剑出鞘,做着每日必做的修炼,起手并不是什么复杂变化的招数,而是最寻常最简单的“苍松迎客”。

      同样的剑招,殷舒怿用出来却与寻常弟子不同,而在洛希珏剑下,与殷舒怿又更有一番差别。

      剑势浩然,剑意静美,剑气纵横,剑芒炽空。一代武学宗师出剑,一招一式都带着气定神闲的优雅,然而平和优美之下其实暗蕴杀机,却又恰到好处地圆融进剑意之中,促使剑术臻至完美。

      是的,完美。以殷舒怿身为首席杀手的眼光来看,师父的剑术堪称惊艳。哪怕他自己的剑术已臻至极境,但在师父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他曾经以为,武道的尽头便是极境,但自己达到这般境地之后方才明悟,极境不过是钻研武道的开始。极境之上,招式大成,益进颇缓,但此时方才显现对武道领悟的深浅。三年前他尚且以为他的剑术与师父相去不远,只要勤加练习,他总有赶上的一日;而如今他才晓得,师父的水平和他相比如天冠地屦,如何能相提并论。

      洛希珏将落辰剑法一一习毕,方收剑还鞘,转身问两个弟子:“可有所得?”

      “弟子受教。”殷舒怿躬身行礼,“多谢师父指点。”

      钟铭:啊?

      哪怕身为落辰弟子,能见到洛希珏出剑的时候也不多,他也确实很珍惜这次机会。只是……师父的剑招很标准,可大师兄的剑法也不差什么。天天在演武场上看大师兄练剑,他当真看不出这两人的剑术有什么区别,更不必说有所得……真论有所得,也是在第一天看大师兄和严师兄过招的时候。

      洛希珏看着钟铭面露迷茫,却丝毫不意外。从前舒怿总说要他对门下弟子多加指点,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论起教导弟子他并不如舒怿青间几人擅长。他所长之处唯有武道一途,而他的武道……非是他自夸,但能看懂他武道之人,天下着实不多。

      当年……殷家的殷雨琴,是其中一个。

      想起了当年之事,洛希珏心中一堵,只是目光一转落在殷舒怿身上,他又随之欣慰起来。

      这孩子天赋绝佳,用功也勤。他对殷舒怿寄予厚望,也未尝不是想把这个弟子培养起来,日后与他共论武道。三年未见,他并不知殷舒怿进境如何,但既然能看懂他的剑道,想来即便未入极境也相去不远了罢。

      “过来,为师试试你的功力。”洛希珏道。

      殷舒怿依言上前。

      洛希珏听着徒弟身上随之传来的铁链锒铛之声,不由得眉头一皱,当下挥剑向殷舒怿身上斩去。殷舒怿神色中显出几分意外,但他却没有动,依旧稳稳地站在洛希珏面前。

      洛希珏出剑精准入微,剑尖触及衣物却未损其分毫,剑气透过衣袍精准地割断铁链,而丝毫未划破殷舒怿的里衣。

      随着洛希珏的几道剑气,殷舒怿身上缚着的锁链裂成数段,锒锒铛铛地落在地上。钟铭在一旁看得满目惊艳,不由得喝彩道:“师父好剑法。”

      殷舒怿却并无惊异之色,毕竟这般程度,他自忖也能做到。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师父……”他这是,受罚。

      “以你的水平,还想戴着铁链和为师过招?未免太托大了罢。”洛希珏道。

      殷舒怿抿了抿唇。

      师父虽然这样说,可他心里清楚,师父是心疼他受刑,找了借口替他免除一天刑罚。师父能有这般心思,他心里自然是感激不尽。

      “多谢师父开恩。”殷舒怿俯身一礼,随即拔剑在手,“请师父指教。”

      *

      演武场上,师徒二人相对而立。

      这两人,一个是正道第一高手,一个是暗街首席,他二人交手的意义足以令武林为之震动。倘若传扬出去,想必会有无数人不辞万里赶来,只为亲眼目睹这一战的盛况。

      可惜,这一战唯一的旁观者并不知晓这其中内情,而知晓内情的交手双方却也并不在乎这其中的意义。对于在场的三人而言,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师徒对招。

      洛希珏也好,殷舒怿也罢,对于落辰剑法皆早已琢磨得透彻。两人剑来剑往,一招一式都是巅峰妙技,钟铭在一旁看得如痴如醉心折不已,心中暗暗慨叹:大约也只有大师兄这般武功,才能接得住师父的无双神技。

      然而被钟铭以为能与洛希珏斗得旗鼓相当的殷舒怿,此时越打越是心惊。

      虽说拔剑之前他就已经知晓,自己绝非师父的对手,但当真与师父交手之后,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绝望——

      无法战胜。

      无计可施。

      他出招快,师父接招更快;他出招用奇,师父却随手一剑便可破解。如果说他的剑法是无孔不入,那么师父的剑法便是无懈可击。他的剑意凌厉狠绝,却全然被师父静美浩然的剑意笼罩其中。

      与人过招,无非是寻找对方的破绽,然后抓住机会一举制敌。可倘若对方全无破绽——或者说以他对剑道的领悟,尚不足以寻到对方的破绽——那又当如何?

      殷舒怿撤剑退后,俯身行礼:“师父剑术精妙,弟子拜服。”

      “你的剑法,比为师设想的更为优秀。”洛希珏微微一笑:“很好,可见这三年你练武很是勤勉。”

      得了师父的夸奖,殷舒怿抿唇一笑,眉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羞涩的欢喜。

      洛希珏自觉已经尽兴,当下收起剑,准备去穿上外袍。孰知殷舒怿快他一步,提前拿起长衣,回身盈盈笑道:“师父,弟子服侍您更衣。”

      洛希珏神色微讶:“这是怎么了?”他身为武林中人,对这些并不如何讲究,说是命弟子随侍身旁,但这其中内情殷舒怿再清楚不过了。寻常弟子侍奉他,最多也不过是端茶递水,舒怿又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舒怿在外面这三年,多少学了点东西。”殷舒怿微微笑着,上前为洛希珏更衣:“舒怿第一次做,若是做的不好,师父千万不要嫌弃。”

      第一次有人服侍他更衣,感觉倒是很新奇。而这个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无论做的如何,只要有这份心便教他心情不错。洛希珏笑了笑,夸奖道:“做得很好。”

      少年不由得又羞涩地抿唇轻笑起来。

      钟铭在一旁看着,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多余。

      *

      从演武场回了书房,洛希珏开始处理门派事务——再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有些事务也需得他这个掌门亲自处理,至少也需要他逐一过目。

      殷舒怿习惯性地走到另一张桌案旁,正要落座,却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钟铭。

      以往随侍弟子跟在师父身边侍奉茶水,在书房里是没有座的。这张桌案是专门为他设下,方便他帮忙处理庶务。他走了之后,这位置便属于慕青间和叶哲,若是崔梦涵和洛琪来也能坐,但钟铭显然没有这个资格。

      只是眼下他才是小师弟,师兄不坐,他也不敢落坐啊。

      洛希珏扫了两个弟子一眼,随口吩咐道:“钟铭,此处不用你,你自去演武场上练剑罢。”

      “是。”钟铭答应一声,果断退出书房。

      殷舒怿这才敢落座,垂眼看着案上文卷。

      昨日慕青间听说他要在师父身边随侍,当即决定休假几日,拉着叶哲一起和他交割各项内务。对于自己甩手三年这件事,他其实也挺心虚,当下没敢推辞,便把庶务又接了回来。

      料理门派事务的活计他是做熟了的,此时看了几眼记录心中便有了计较。若是以往,他便直接唤了师弟师妹来把事务安排下去,不过眼下……他还是规规矩矩书写成文,交由慕青间决断罢。

      书房之中,师徒二人各自伏案而书,一时间只听得到毫笔落在纸上的沙沙作响。

      *

      而另一厢,钟铭并没有去附近的小演武场,他出了书房直奔大演武场去。

      “叶师兄,我想换值。”

      叶哲闻言,不由得眉头一皱:“为何?”

      在师父身边侍奉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若非钟铭近来习武格外刻苦,这差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如今钟铭主动推却,周围人不由得都侧耳细听,想知道其中缘由。

      “因为舒怿在罢。”慕青间了然。

      “就是慕师兄说的那样!”钟铭热泪盈眶,“师父嫌我碍事,我也觉得自己碍事。有舒怿哥在,师父身边哪里用得到我?”

      叶哲点点头:“我知晓了,等下给你安排。”

      对于钟铭的为难之处,他其实能理解。有殷舒怿在身边,师父眼里从来看不到别人,除非这个别人是小琪,否则哪怕是他或慕青间也不能幸免。

      慕青间倒是颇有兴致地问:“你早上服侍的时候,师父做什么了?有没有和舒怿比武试招?”

      “有。”钟铭仔仔细细地回答,“师父和舒怿哥比剑,舒怿哥认了输。只是我功夫不济,没看懂舒怿哥输在哪里。”

      “果然比剑了啊。”慕青间感叹。他是知道殷舒怿还有一层司命身份的人,对于这场比试不由得心驰神往。

      不过他还是安慰师弟道:“舒怿的武功远在我等之上,即便是我也看不懂师父和舒怿的比试。你不必在意,好生修炼便是。”极境之上的剑术比试,已经是他们无法触碰的层次了。只是……虽然看不懂,但还是很想去看啊!

      “师父练完剑,还问我是否有所收获。”钟铭满心懊恼,“可是我当真……”

      “我爹问也是问舒怿哥的。”洛琪并不走心地安慰道,“这句话,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们任何人。”

      这么说来,她倒是突然理解了钟铭的感受。

      她爹问话只问舒怿哥,比剑也只找舒怿哥。钟铭只能在一边看着,不仅根本看不懂,还要被嫌弃碍事……

      突然有点同情这个无辜的师弟啊!

      “看不懂也没有关系的。”崔梦涵只得从旁圈转,“师父剑法高明,以我们的水平,确实还不足与和师父论道。”

      “往日里说你们习武不勤,你们倒还不信。”叶哲冷哼,“这下可知道了?”

      *

      及到晚间,慕青间去寻殷舒怿。

      “你来得正好,不来我也要去寻你。”殷舒怿一见面便把白日里写的文卷递给慕青间,“这是我对门中事务做的安排,你且看看,若没什么意见便安排下去罢。”

      慕青间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好,我知晓了。”

      他合上文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殷舒怿:“师父免了你的惩罚?”

      殷舒怿无言地一指床铺,慕青间顺着他的指向望去,便看见床铺上放着一根新的锁链。

      “白日里和师父对招,师父觉得我带着铁链对招是不敬,就把之前那条斩断了。”殷舒怿给慕青间解释着,眼中不自觉染上几分笑意。

      “师父显然是不想罚你。”慕青间道。

      殷舒怿垂眸浅笑:“我知道。”

      “你当真知道?没有多想什么?”慕青间狐疑地看着他。

      “师父明说了。”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这么做?”

      “师父待我一向宽和,我不会不知道。”殷舒怿慢慢道,“只是,我需要对落辰列位祖师做一个交代。”

      慕青间叹息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师父明日还要叫你对招?到时候怎么办,再断一条铁链?”

      “可饶了我罢。”殷舒怿摆摆手,“和师父比剑压力太大,我宁可戴着铁链,也不想再和师父过招了。”

      慕青间神色微讶:“以你的武功,何至于此?”

      “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殷舒怿道,“在武道上走的越远,才越能察觉到师父的厉害之处。”

      “也是,钟铭今日还道,他根本看不出你败了。”慕青间点点头,玩笑道,“你今天给师弟的压力也不小啊。”

      殷舒怿倒是微感歉然:“是我的不是。”

      “说笑的。我问过了,这事和你无关,论说起来也是师父考虑不周全。”慕青间道,“我和叶哲重新做了安排,叶哲还借此教导了一下师弟师妹,也不算全无所获。”

      殷舒怿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们了。”

      送走了慕青间,殷舒怿换下外袍,将锁链缚在身上。

      他重新披衣出了房门,熟门熟路地来到祠堂,在灵前屈膝长跪。

      烈烈北风凉,漫漫秋夜长。

      *

      翌日钟铭果然未至,殷舒怿独自在廊下等候。

      不多时,洛希珏走到廊上。他瞥了一眼殷舒怿身上的锁链,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受了殷舒怿一礼之后便带人去了小演武场。

      “为师习武之时,也不必你候着。”洛希珏道,“去练你的剑。”

      “是。”殷舒怿含笑答应一声,走到一旁拔剑出鞘,认认真真地练剑。

      师徒两个各占一半演武场,都是从“苍松迎客”起手,一路路剑法演练下去——殷舒怿本就是洛希珏亲手带出来的得意门徒,诸多习惯也是一脉相承——二人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却又分外和谐。

      洛希珏练到一半便不自觉停了招式,转过身专注地看着殷舒怿舞剑,目光中不自觉便带出几分欣慰和欢喜。

      武功练到殷舒怿这般,自然不会如寻常弟子一样有招式上的错误。洛希珏看的也不是他的一招一式是否标准,而是在看其中剑意。他这般明显的注视,殷舒怿自然会有所察觉。玄衣少年练完一路剑法便收了剑,转身疑惑地看向洛希珏:“师父?”

      “看你的剑术造诣如此之高,为师颇感欣慰。”洛希珏感叹道。

      他一向不掩饰对弟子的欣赏,只是到目前为止,剑术一道能让他满意的徒弟也只有殷舒怿一人。

      洛希珏说罢,便往演武场一旁的石桌石椅处走去。这边殷舒怿察言观色,也不必人吩咐,身形一闪便到了石桌旁,斟了茶奉到洛希珏手边。

      洛希珏一笑接了茶,在石椅上坐了:“若是想喝茶就给自己倒一杯,跟为师不必拘礼。”他倒是没让殷舒怿坐,毕竟徒弟周身缚着铁链,大约还是站着舒服一些。

      殷舒怿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多谢师父。”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洛希珏一面饮茶,一面和殷舒怿随意闲谈:“我原以为你的剑术能达到极境便很好了,没想到你已经开始领悟剑道。昨日,为师确实十分惊喜。”

      殷舒怿抿唇一笑:“总算没给师父丢人。”

      洛希珏莞尔:“你一直都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他安抚了殷舒怿之后,又问起自己关心的问题,“你的剑道是什么?”

      殷舒怿不答,反而向洛希珏问道:“师父的剑道是什么?”

      洛希珏不以为忤,信口作答:“为师想追寻武道的极致。”

      他的剑道,是纯粹。

      殷舒怿若有所思。

      他定了定心神,也开始认真回答洛希珏的疑问。

      “我最初,想修的剑道是逍遥。”他无疑是喜欢自由自在挥洒惬意的生活,否则当初也不会丢下落辰的一切一走了之。

      “之后,我也想过和师父一样,追寻武道的极致。”他父母的剑道,都是对武道最纯粹的修炼,而他能把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没有对武道的追求。

      “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拔剑,是因为我有想守护的人。”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归落辰。

      他的剑道,是守护。

      山上的一草一木是他亲手所植,门派的偌大家当是他逐一置办,同门的文才武略是他亲自传授。

      他看着落辰从无到有;他带着落辰发展至今。

      他怎么放得下,这些年的心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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