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庸人 ...
-
待到殷雨琴撤剑之时,殷舒怿已经有些神情恍惚。
在母亲的剑道压制中伺机而动,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然而却始终没能寻到任何一个可以让他反败为胜的机会。那一道道绵密的剑意缠绕在身周,却是越裹越紧,令他愈发难以挣扎,即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仍是无力回天。
与母亲的对招,着实让他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哪怕是从前他在暗街接单,埋伏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却也不及今日这一场试剑来的狼狈。
殷雨琴看着向后退开犹自喘息的儿子,淡淡点评道:“轻功不错,剑术尚可,内功太差。”
“是儿子疏于练功。”殷舒怿垂首道。
“从前你跟着我的时候并非如此。”殷雨琴审视着儿子,“洛希珏对你管教不严,你自己却也不用心。”
“……是儿子的错。”
看着面前神色低落的少年,殷雨琴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罢了,这终归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自忖当年自己亲手送走了儿子,如今再对儿子横加干涉无非是徒惹人嫌。殷雨琴当下再不多言,收剑还鞘,挥袖而去。
——却没有看见她身后的少年错愕抬眸,眼中隐隐划过一丝恐惧和绝望。
*
殷舒怿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殷雨琴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却连追上去的勇气也没有。
追上去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无从辩驳。母亲所言,一字不错。他确实曾经花天酒地,怠懈了习武练功;他确实是功夫不济,以至于幕后黑手在他眼前逃脱。母亲对他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罢……他本就不值得母亲花费心思教导。
许是见他的神情过于颓丧,殷弘暄打量了殷舒怿半晌,终究还是念着血统渊源,不计前嫌地走上前宽慰道:“姑母素来要求严格,并非是针对于你,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在殷弘暄看来,有这么个表弟在落辰,对殷家而言好坏参半。殷舒怿的成就令同辈人难望其项背,殷家未来势必会被落辰压上一头;可是另一个角度讲,有此人在落辰,也可以缓和落辰和殷家之间的血仇。他这个表弟虽然身为落辰弟子,可是对姑母十分敬重,他日未必不能成为殷家的依仗。
殷舒怿的武功之高、名望之重,他这个殷家的继承人是远远不及。但正因如此,他更认为没有必要与对方交恶,倒不如趁着对方在殷家做客的这段时日多加拉拢。毕竟天生的血脉亲缘,合该是天然的盟友。
殷弘暄的这番心思,旁人未必能猜度到,但是他开口表态,周围一众兄弟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一行人当即转变了对殷舒怿的态度,纷纷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起来。
“姑母就是这般性情,对我们也是如此,张口不行闭口太差,稍有差池就会挨训,左右就是说我们不用功。”
“从来没有听姑母夸奖过谁,哪怕是大哥,得到最好的评价也不过是‘尚可’。表弟能被姑母评价一句‘轻功不错’,这已经是破天荒地头一回了。”
“我们都已经总结出来了:勤学苦练就是尚可,表现平平就是太差,真表现差的时候大概是朽木不可雕也顽石不可琢也之类的评价。”
殷弘暄拉着人走到一旁坐下,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在这演武场上,哪个不曾被姑母训斥过呢!你多住些时日就了解了。”
殷舒怿失魂落魄地接了茶,闻言却只摇头道:“并非如此。”
“我自幼随母亲生活,刻苦用功的时候也曾得过母亲的夸赞。母亲虽然严厉,但评价从来公允。”白衣少年垂着眼眸,缓缓道,“我知道诸位是为了让我宽心才这样说,兄弟们的好意舒怿心领了,但是母亲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
“的确是我不用功,才会让母亲失望了。”殷舒怿的神情格外消沉,“我这样的废物,根本不值得让母亲费心。”
殷家兄弟:“……”
在你说你自己是废物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其他人的感受?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安慰你归安慰你,但是说的都是实话……至少是我们认为的实话啊!
好的,我们了解了,原来姑母也是会夸奖人的,只不过得到夸奖的得是武林副盟主这个级别,是我们兄弟不配了!
殷家兄弟面面相觑,满腹抢白的话语在看到殷舒怿面上的颓唐之色后又默默咽了回去——怎么办,这个人好像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个废物。
殷弘暄欲言又止,最后勉强笑道:“表弟切莫妄自菲薄,你可是武林大会上的魁首。”我们兄弟四人都没能在你剑下走过一招啊!
殷舒怿怔了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起身抱拳:“舒怿并非有意冒犯,还请诸位恕罪。”
殷家兄弟:“……”看出来了,你只是被姑母打击到神志不清,什么实话都往外说而已。
技不如人是事实,何况对方还不是有意针对他们。殷弘暄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示意兄弟们自去练功,自己则是拉着殷舒怿重新落座,顺手也为自己添了一盏茶:“当世能入剑道之人寥寥无几,表弟武功之高,武林有目共睹。虽说姑母一向要求严格,但是表弟心中理应有所衡量,又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他对此的确心存疑虑。殷舒怿此人看似谦恭有礼,实则暗藏锋芒。只看紫虚阁上争抢盟主之位那一夜便知,他这表弟心中自有沟壑,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这样一个人,会因为姑母几句话就这般黯然神伤,着实令人惊异。
“是啊,有目共睹。”殷舒怿垂着眼眸自嘲地一笑,“我与刺客交手落败,方导致了今日的困局。这般粗浅功夫,不过是拿出来贻笑大方罢了。”
殷弘暄:“……”这话让我一个连交手资格都没有的人怎么接?
“那人武功之强,恐怕与姑母相较也是在伯仲之间,你即便落败也无人怪罪于你。”殷弘暄道。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那日各门各派反对殷舒怿做武林盟主,只口口声声拿私生子的身份做文章,却无人提起殷舒怿没能拦下那刺客一事。实在是在场众人都知晓,殷舒怿虽然败于那人,功夫却胜了旁人不止一筹。武功高下,毕竟做不得假。
殷舒怿抿茶不语,半晌方道:“不仅仅是如此。”
他抬眼看向殷弘暄,慢慢道:“表兄或许知道,当年我父母都是名盛江湖的天之骄子,武功不相上下。”
殷弘暄微微点头,却不明白殷舒怿缘何提及此事。
“今日同母亲交手,我体会格外明显。母亲的功夫虽非常人能及,但与我师父却是相去甚远。”殷舒怿垂下眼眸,“会有这样的结果,都是因为我。那几年,母亲的全部心力都在我身上,因此耽误了武学进境。”
白衣少年喃喃低语,似是询问又似自问:“为了我,值得么?”
殷弘暄一时失语。
作为殷家继承人,他很想说一句不值得。但是平心而论,姑母教导表弟比教导他们兄弟更有价值——如果他这个表弟能为殷家所用的话。
“无论如何,这都是姑母自己做出的选择。”殷弘暄道,“你没有必要为此挂怀。”
殷舒怿抿茶不语,半晌方道:“我做不到。”
“表兄是殷家的继承人,殷家的资源都合该属于你,你自然会认为凡所拥有都是天经地义。”殷舒怿抬眼,慢慢道,“而我不一样。我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我应得的。”
从他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办法把自己拥有的一切认为是理所当然。母亲的教导、师父的爱护,都不是他应当得到的。甚至于他的性命尊严,也从不属于他自己。他做得了暗街首席,当得起武林盟主,但唯独在做儿子这件事上——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分毫行差踏错。
从前他虽然感念母亲恩重,但是面对母亲还不至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可是自从听到了母亲和舅舅的谈话,自从在陆含章那里得知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在母亲面前便只余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他又何尝不知自己失态,可是——他真的怕啊!
哪怕是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温情,一旦拥有他也会贪恋其中。可是他偏偏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源于母亲对他的恩赐,母亲随时都可以收回施与他的关怀。这让他怎能不恐惧失去这一切的后果?这让他如何承受得起母亲对他的失望?
然而他所恐惧的,就这样发生了。
殷弘暄看着面如死灰的殷舒怿,倒是隐约明白了他这个表弟的心结所在。当初紫虚阁上那一夜他倒是没瞧出来,表弟居然如此在意私生子的身份么?
真是令人意外,那一夜殷舒怿承认身份时坦坦荡荡,争抢盟主之位时寸步不让,谁也没看出来这居然会是他的弱点。不愧是落辰的天骄,收敛情绪隐藏心思做的如此自然——可惜今日,到底还是漏了痕迹。
抓到表弟的弱点是意外之喜,至于劝解……这事倒是真不好劝。正当殷弘暄斟酌词句之时,忽见一个堂弟过来,期期艾艾地向他请教剑法,殷弘暄顿觉轻松,就势道:“表弟切莫多想,还是放宽心思为上。我去指点兄弟们的剑法,便不陪表弟坐了。”
殷舒怿一点头:“表兄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