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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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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我的日子依然一成不变。
但午夜梦回,无数错杂往事却一并袭来,令人欲哭无泪。
夜色压得很低,我拨开帘幛,微薄光亮透窗而入。月光仿若洗过,沉淀至暗夜深处,只余纯透幽明。雾气极重,远处斗栱飞檐,高敞巍峨,入眼皆是无穷无尽的宫阙楼阁,这一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终将归于旷寂。
我所站的地方,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帝王居所,这个无数人毕生向往的地方,其实也只是个精致无双的金丝牢笼。在繁华似锦的表象下,骨肉相残已是寻常,而仅余的那一丝淡薄的情感,又能维系多久呢?
“明,”李世民从身后拥住我,轻吻着我的脖颈,“怎么,睡不着么?”
我偏过头去,月光微明,映着李世民侧脸的优美轮廓,他闲适非常,雪白纱袍的衣带松松系着。
我长声叹息,偎进他的怀中:“世民……”
李世民此次亲率大军远征,虽重创敌军,但战事旷日持久,耗费巨大,却未能将敌一举歼灭,因此,李世民判定战败,宣布撤军,他的这次征战最终以失败告终。
归来后,李世民便风疾缠身,身子每况愈下,夏日酷暑,他便搬到了翠微宫,且不再全面管理朝政,而是开始逐步交予李治。
我也随他到了翠微宫,终日不离,夜夜秉烛对坐,倾谈世相,蜜语相酌,直至天明。我们如初见时那般莫名地信任,心甘情愿,付尽温柔。每一刻的缱绻温情,都弥足珍贵。
黄粱一梦,却不全是美梦。从高处坠下,耳边呼啸风声,心骤然狂跳,脚下却蓦然一轻,皆是虚空。这不是飞翔,而是堕落。
倘若你心系一人,面对他的冷漠无情,你亦可漠视自己的情感,竭力不令自己沉沦;但,倘若你所爱之人,处处可见柔情,即使他十恶不赦,你会甘愿粉身碎骨亦不想离开
这是一场无可遏制的情爱。纯粹的情爱,通常都是错误的;而正确的,却总是不纯粹。我清楚自己其实正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豪赌,稍不留神,便会玩火自焚,甚至将一切都烧为灰烬。
遮住耳朵,蒙上眼睛,在这些相伴的日子里,我的挣扎、我的痛楚,他都看在眼底。
“别想了,明,别想了……”李世民的嗓音低沉略有些嘶哑,命令的话语自他口中吟出,却化为一声长长孤绝的叹息,“此刻,我要你只想着我,只看着我,心中只有我。”
我望向他,他似已微醺,红焰在他眼瞳里剧烈跳动,却又熄灭成一丝寂寞的余烬。
目光相交,我在他的眼眸中望见自己酡红的双颊。我在那双与记忆中相似的蓝眸中逐渐沉溺,犹自长吁一声,任由他将我抱起。
那一夜,窗外的那池青莲都开得分外痴狂,我的心却无助地烧灼着,且疼痛着,终身无法结疤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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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曙光初绽,露珠犹在,暑气还未上来,风中有隐约的草木的清香。
前庭里,青砖光洁如镜,我的脚步落在地上,只余轻微足音。一切寂静无声,连光阴也似乎停驻。我一路经过,遇见几个清扫庭院的宫女,她们低眉沉静,立刻向我敛衽行礼,礼仪不错分毫,无可挑剔,一举一动,仿佛由无形的丝线牵控着。
在此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经过了粉饰,只剩静逸,没有阴暗与丑陋。而这难得的一切,恐怕是建立在我看不见的肮脏与血泪之上。
“明姑娘。”李淳风立在墙边,一袭宽大玄袍随风轻摆,仪姿端雅,仿佛刚从诗经楚辞的古韵中走出来,他温和一笑,“我是来参见陛下的,不想有幸能遇见明姑娘。”
“李道长,许久不见了。”我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偶然的相遇,便微笑应道。
李淳风躬身施礼:“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寻个安静的地方细谈吧。”
□□的池水,寒碧湛淡,清可见底。几只小鱼悠然徜徉于石缝之间,亦是历历清晰。清风过时,水面微泛涟漪。
“数十年过去,你的样貌竟无一丝变化,确是怪哉。”李淳风盯着我细细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我也调侃道:“道长风采依旧,亦未显老态。”
“但明姑娘长生不老之后的秘密,我是知道的。”李淳风并未理睬我的调侃,反而凝重地说道。
“为何?”我心中兀自惊诧,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虽然我从未在意自己的容貌,但来到这个时空已数十年,容貌丝毫没有变化却也是事实。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穿越时空而留下的后遗症?
“还记得你的前生隋朝公主么?”李淳风目光清冷,“她用二十年的阳寿,才换得了与你交换的机会。”
“我记得,但这与我的容貌有何关联?”我仍是不解。
李淳风依然神色淡漠:“假使她原来便只有四十年的寿命,减去二十年,余下的便不多了……”
“你是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李淳风并未说透,但我也隐约知道了其中的蹊跷,“她若不在人世,我为何不能回去?仍留在此处?”
“赤幽石。”李淳风转眸看向池中,“赤幽石已碎成两颗,且分隔两地。”
赤幽石?我似已捕捉到当中的关键所在,却仍存一丝疑惑。
“明姑娘,还记得当年我的卜卦么?”李淳风拨了拨衣袖,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三代倾国。有女三代倾国,前有张丽华,陈覆灭。而后有你,隋灭亡。而这第三个,就不知是谁了。”
我似笑非笑道:“道长恐怕是言重了。”
“不止是我的卦相,民间亦有流传,有书名为《秘记》,说的便大唐三世之后,有个女主武王将取天下,且将屠杀李氏子孙。”李淳风浅笑依然,那笑容无懈可击,“而明姑娘,你的女儿,正巧也姓武——武媚娘。”
“道长的卦相莫非从未出错?”我明知故问。
“从未。”李淳风十分笃定,“我上观天象,下察历数,此女已在宫中。”
“那道长的意思是?”我试探地问道。
李淳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曾劝过陛下将可疑的人全部杀掉。”
“你,你将此事与陛下说了?!”我倏然一惊,若李世民还未知晓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若知道了,媚娘将必死无疑。
“是,我是大唐子民,自当尽忠。”李淳风颔首。
我霍然起身,甩袖朝前走去。
李淳风在我身后轻声叫道:“明姑娘,天意难为,你莫要一错再错。”
“天意难为?李道长恐怕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意。”我停下脚步,却未转身,逐字逐句地说道,“李道长可以看透所有人的悲喜,却惟独望不穿自己的命运吧?我可以坦然告诉你,若没有我,便不会有媚娘。若没有媚娘,也不会有你的将来,以及,大唐的将来。”
言毕,我转身离开,越过中亭,穿过长廊,走入李世民的寝宫。
房中寂静,檀香的气味悠悠浮动,李世民半靠在软榻上假寐。听见我的足音,他并未睁眼:“明,过来。”
我深吸了口气,语气平缓:“世民,你将如何处置媚娘?”
“所有可疑之人,我皆不放过。”李世猛地睁开眼,双目幽暗如渊:“为了大唐,为了李家,我没有其他选择。明,即使她是你的女儿,也无法改变。”
“天意难为,非人力所能及。命中注定,无可奈何。若将可疑的人都杀掉,只会令许多人含冤而死。”我深知他言出必行,且从不改变,但仍是做最后的辩驳,“你如今即使找出这个人,处置了,将来仍会有其他人出现。”
“若我将后宫之人都杀了?”李世民微眯眼,眸中冷意彻骨。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世民,不可为一句谣言做此不义之举!”
“都劝我不要杀人,可是我的子孙们呢?!莫非我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遭屠戮?”李世民的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眸中闪动着一种得不到,就毁灭的幽光。
我心不自觉地一颤,李世民如此狠绝的神情,我有多久没看见了?
“世民,她是我的女儿,无论她做了什么,她仍是我的女儿。”我说出口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我眼中,她永远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明,不要自欺欺人了!”李世民冷冷地说道,“梅苑失火,将所有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这场火,是否人为,你我皆心中有数。你不许我多做调查,其中的曲折,你是最清楚的吧?”
我心中微惊,脸上仍是无奈的浅笑:“是,我知道……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日梅苑失火,我与媚娘险些葬身火海,幸而赶来几名身手矫健的侍卫,奋不顾身地将我们救出。
事后我从一个膳房的宫女口中得知,媚娘曾去膳房里取了许多柴火以及香油,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不言而喻。虽然最后那些柴火以及香油又被送回了膳房,但媚娘先前的种种准备仍令我惊心。
但期间我也发现,梅苑虽烧得一片狼藉,但仍可看出曾被翻动的痕迹,且后苑泥泞的小道上有几个男人的脚印,如此说来,想纵火的人恐怕不止一拨。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仍潜在暗处,所以李世民才领着我迁到翠微宫。
李世民侧头看着我,唇边仍有笑意,眸中却只有近乎冰冷的清醒:“如何,明,你仍想维护她么?”
母亲,你会选我的是不是?母亲,倘若我与陛下都深陷火海,你会先救谁?
思即,我仰首微笑:“你让我想一想。”我以袖掩口,低低咳嗽,虽竭力抑制,但在空寂的宫中,每一声都格外清晰。
“明,怎么了?”李世民大惊,才想探身过来查看,却被我拦住了。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我勉强扯出笑容,无力地垂下手,掩住了袖边染上的殷红血迹。
“唉……”李世民握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拉,我便跌入他的怀中,“明,我也不想令你为难,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垂首轻吻着我的鬓发。
被他拥入怀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
多少隐秘心事,不可告人。
我一生背负的罪孽已太多,我不得不如此做,即使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终是,不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