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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母女 ...

  •   微风薄凉,幽幽香气,似是空落无人。

      侧头看去,李世民静静地躺在我的身边,浅浅地睡着。

      晨风拂动轻盈的帘幔,我披衣起身走到窗外,晶莹的水珠打落在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线晨光中微微闪动,剔透光亮,清绝之美。

      香炉中静静躺着一块沉香,状若半开的梅花,已燃去大半,瓣残蕊消。

      那烟熏花了我的眼,那馥郁迷蒙了我的心。

      初晨花与燃尽香、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我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一路疾走回到梅苑。

      却见门窗大开,媚娘伏趴在堆满书籍的案上睡着了,一旁放着两块包着油纸的饼。初晨的日光透过窗边的枝叶,筛下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她沉睡的面容恬然静美。

      我走近,将披风轻轻覆在她身上,只听她轻声呢喃:“母亲,不要走……”

      我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我探身细察,她的声音很轻,且双目紧闭,显然还在梦中,想来方才的话只是她的呓语。

      我抚了抚她鬓旁的乱发,特意留神再听,她又喃喃道:“母亲,你会选我的是不是……”她平静地说着,神情依然恬淡,似乎并未做了噩梦,反而有丝释然。

      我心中疑惑,不知她话中究竟是何意。

      清晨的浮光将她唤醒,她双眼迷蒙地看着我,本能地投入我的怀中:“母亲!”

      我低头叹息:“傻丫头,为何睡在此处?担心着凉。”

      “我特意拿了母亲最爱的枣泥酥饼来,结果却扑了个空。”媚娘一指案头的两块饼,似随口问道,“母亲,你去了哪里?我等了你一整晚。”

      我一怔,心中立生愧疚,一时竟无言以对。

      媚娘见我如此神情,便咯咯一笑,挣脱我的怀抱,伸了个懒腰,转口问道:“母亲,你看,我画得好么?”

      我抬眼看去,原先摆放在案上的那幅只有九人的《隋唐十杰》如今不仅题上了字,连人也变成了十人。而画中央的那名白袍少年,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不正是我么?

      “这……”我愕然。这画原该是我在21世纪博物馆里看见的那幅缺了一人的《隋唐十杰》,我是因为它才穿越了时空,而如今竟变成了如此模样,是否在预示着什么?

      “母亲,如何?我见此画空白了一块,一时技痒,便添了几笔。”媚娘浑然不知我心底的波澜暗涌,仍是兴奋地问着,“如何?画得很像吧?”

      我偏头望着她似全然无忧的神色,再看这幅画,心底唯有叹息。

      窗外树影婆娑,暗影如乱飞的墨色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观我的失落。

      梅花开得越发浓烈,碎瓣如同冰绡绞剪碎了,弱不胜风,轻旋慢转地向我扑了过来,落了我一身的胭脂琼瑶,余了我满怀的醉人清香。

      花落花败是不能选择的命,是错悔或孽缘,没有人能逃离人世间的悲欢爱恨的崎岖,以及阴晴聚散的曲折。
      *******************************************
      暖风拂过,荡漾离合的光影,幽绿水光,滟滟华烁,漫然映入眼底,笛音袅袅,千丝万缕,轻笼如烟。
      春日依然美好,流淌的依然流淌,飘零的也终将飘零。
      李世民下诏,封晋王李治为太子,并举行了盛大的加冕礼。
      而随后又下旨,放逐李承乾于黔州,而李泰及魏王府官属,全部被贬逐均州。
      父子兄弟,同室操戈。

      我心中叹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令我窥见多少人生中的无奈,才肯作罢呢?

      前些日子,漠北发生了大事,薛延陀谋杀了漠北可汗,截断了北方各部落向大唐进贡的道路。为了让李治尽快学习到治国的道理,李世民不顾众大臣的反对,亲自领兵出征讨伐。临行前,他问我是否与他同去,我没有答应。因为我知道,这是李世民一生中唯一没有全胜的一次战役。

      笛音流转风中,百转千回,最后一个吟音在我指间、唇边缓缓消逝,身后有轻微的足音。

      回头看去,杨妃着一袭红底云纹的轻纱,边上滚着一圈金黄的丝线。午后的阳光,照在她墨色的长发上,灿若流金,她周身似都沉寂在闲散的高贵中。

      容貌如此相像的两人,命运却差如天壤。

      我回头望着眼前的无边景色,微微一笑,掩下了所有多余的思绪:“算起来,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你为何要回来?”杨妃略一沉默,方才说道,“当年,你宁死也要离开陛下,为何如今却又要回来?”

      我长叹,声音里有一丝怅然:“是因为一个人吧。”

      “是陛下?是武媚娘?是承乾太子?还是秦琼?”杨妃一边甩袖坐下,一边淡淡地说出令人闻之心惊的话语,“还是为了你自己?”

      “都是。”我话语轻柔,似乎是在和一位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娓娓谈心,“人总要忠于自己的感情。”

      “忠于自己的感情?你可知,这后宫中多少女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你来去自如,却从未想过带给他人的痛苦。”杨妃怔忡地望着我,神色复杂,令人无从辨认,但其中一种我看得清晰,那是痛楚,“陛下,他顶着万丈的耀眼的光芒,却将你当作手中的一捧清泉,温柔地掬在掌心,呵护备至。而你是如何回报他的?在你‘自尽’后的一年里,陛下噩梦连连,没有一夜睡得安心。而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但他搂着我之时,口中却只唤着你的名字。他情深的双眼从来都不是望着我,只是透过这相似的面皮,望着另一个人……”

      “那是怎样一种日子啊,我这个再嫁的女人,宫中人人都以为我得宠,却不知,这宠爱之下的真相。”她的声音轻缓而哀哽,“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么?!你轻而易举便得到了他全心的怜爱,而我,只是个替代品!随时可以抛弃!你若存在,我便没有一丝价值!”激动的泪随着她哽咽的声滑落。

      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痛彻心扉,却无言也无语,只缓缓伸手拭去她面上的泪水。她是爱着李世民的,是情爱令她落入深海,令她窒息。她微微颤抖的不仅是声音,而是声音里害怕受伤的情意,害怕孤单害怕失去。她的所有只为一人——那个能为她打开灵魂缝隙的人。而最终是谁捧起她满脸的泪痕呢?冬天的风似还未走远,猎猎寒意,吹得人肝肠寸断。

      良久,杨妃才止住了哭泣,她的声音很静:“其实陛下待我已是很好,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个人幸福个人收,个人痛苦个人愁,我亦无能为力。

      “我确是对不住你,但,有个消息,我想你听了一定十分欢喜。”我探头过去,在杨妃耳边轻声说着,“你……”

      “当真?我的……他……”杨妃双目圆睁,才要惊声尖叫,便立即用手掩口,硬生生地忍住了。

      “是的。我花费数年,才找到他,确定了他的身份。”我淡淡一笑,已恢复平静。

      杨妃眸光一闪,已然明白,她将目光侧向湖中,眸中隐约透出一丝笑意,她的声音很低:“我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但,总之是多谢了。”

      “明……你……”她眸光一颤,似要说什么,但终未出口,转身飘然离去。

      她金丝浅绣的红罗纱衣在风中轻轻扬起,愈发显得背影单薄,娉娉婷婷,惹人怜惜。

      前庭旷寂,疏淡水光,寂静无声,光亮流转,枝上两只鸟儿相互追逐嬉戏,我看得轻笑起来,心中却是凝重。

      我举步走回梅苑,还未到达,便见眼前火光冲天。

      “这是?”我大惊,快步上前。

      一旁的忙着救火的内侍、宫女望见我,也是惊骇非常:“风,风公子,你,你没在苑内呀?!”

      “为何会失火?”我一皱眉头,我的背包还在苑内,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留在里面了,若真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怕真是要抱憾终生了,“里头还有人么?”

      “风公子,你,你在此处……那,那方才……”一个内侍望着我,支吾了半天才说道,“方才媚娘来,寻不到你,她以为你深陷火场,所以就冲进去救你了……任我们怎么拉也拉不住……”

      “什么?!”我大惊失色,抬头望去,只见梅苑已窜起熊熊大火,火舌张狂地扑向半空。

      我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扯下外袍,在湖中浸湿了,而后裹在身上,遮住头脸,发足狂奔。

      火舌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空气里充斥着灼热而焦躁的气味,屋里屋外全陷入火海中。

      “媚娘!你在哪里?!”梅苑的地形我较为熟悉,浓烟遮目,我却依然能分清方位,我放声大叫,却被浓烟呛得猛咳,“咳,咳……”

      我遍寻不到,正心急如焚,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

      “母亲!”媚娘被困在屋中一角,她望见我,惊喜交加。

      我顾不得被灼伤的危险,纵身跃了过去,用披风紧紧地裹住她:“傻丫头,不赶快逃走,躲在这里做什么?!”

      “母亲,我是为了你的包袱……”媚娘被我吼得一愣,小声地辩驳道。

      “什么?”我低头一看她紧紧揣在怀中之物,竟是我的背包,不由心中一动。

      此时火势愈发猛烈,我无心再问,拉了媚娘,尽全力往外奔去。

      屋顶上的木梁早已被火舌吞噬,摇摇欲坠,终于有一根顶不住压力,轰然落下。

      “小心!”在这急迫之间,我能做出反应已实属不易,却只来得及推开媚娘,而那木梁带着滚烫的温度重重地压住我的右脚。

      “啊!”我低呼一声,忍住右脚被强劲力量压迫住的疼痛,“媚娘,不要管我,快逃出去!”

      “母亲,我怎能不管你!”媚娘费力地扶起我,踉跄着朝外走去。

      “媚娘,你听我说。”我暗自叹气,再不走,恐怕我们两人都要死在这里,“你扶着我,根本走不了多远,只怕我们都会命丧于此。”

      “不!我不可能丢下母亲一人!”媚娘却不管不顾,她咬牙撑着我的胳膊,奋力向前挪着步。

      “听话!不要任性!”我简直是恶狠狠地训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

      “我不要!母亲,世间不是只有陛下对你好。我们母女相伴多年,这情感是谁也比不上的!媚娘搂着我大吼,语调中已有哭意,“母亲,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也同样愿意为你而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缓缓低头看向她的眼眸,那里沒有仇、沒有怨,只有哀恸的绝望与解脫。

      “母亲……”媚娘的双手死死地抱着我,没有一丝缝隙,她紧咬着唇,使得唇角冒出许多血丝。

      生命中充满了谎言,欺诈,背叛,我的情感从浓烈到苍白直到没有丝毫感觉,但媚娘的这个拥抱却在不经意间将我再次击倒。

      我深深叹息,甚至有泪流满面的冲动。这是什么?这是经历岁月无数次腐蚀之后依然坚韧不摧的母女之情。我在虚幻的情爱里迷失自我,却忘了回头去看,还有一份感情是如此珍贵。

      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就是两个女子,一份精致的感情,是一种同性的依恋。依恋原本便是一个美好的词,用在两个女子身上,更显得无怨无悔,缠绵悱恻。

      我搂着她,暖意入怀,刹那间沸腾焦灼。我怎能忘记,她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是这个世上唯一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

      火焰轰然扩张数倍,并在我们的周身燎烧开冲天大火,使得周围的温度顿时热得烫人,我只觉眼前顿时一黑,意识渐渐离我远去。

      我们都曾被某种细察之下令人骇异的美打动,它们长如一生,短如一一瞬。而后,倦了,累了,停下了,终于明白:活着,仅仅是活着就是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悠悠醒来,媚娘就躺在我的身边,即使在睡梦中,她的手也依然不自觉地紧握着我的。

      我侧头望着她,她长长的眼睫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在她温和的平静下,翻涌、凝聚,是如此的风云激荡。

      武媚娘,武照,武则天……我给了她过去,知道她的将来,清楚她的命运,所以一直将她视为天生的女皇,但我却忘了,她只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一个需要母亲疼爱、尚未成熟的孩子。

      母女连心,这份情感,与生俱来,毫无瑕疵。

      我迷乱的思绪突然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低头看去,媚娘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她显然是被梦魇困住了,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额上全是汗水:“母亲,母亲!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这宫里太可怕,太可怕了!”

      “媚娘,醒醒。”我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母亲……”媚娘倏地惊醒,她紧抓着我的手,颤抖的身躯,孩子气的话语,软弱的语调,“母亲,不要再离开我!我会听话,我会听话,你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了!答应我,母亲!”

      我茫然地拥着她,此时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未睁开双眼、从未叫醒耳朵、认真地看看这个女孩——我的女儿,倾听她心中真正的声音。

      媚娘见我沉默不语,她搂着我的脖颈,因为无法传递心意而焦躁不安地抽泣着:“母亲,你说话呀!”

      “恩,我答应你。再也不会离开你。”我轻抚她的发,柔声道。

      “那,若我与陛下都深陷火海,你会先救谁?”媚娘亦不放弃,她追问道。

      我微有恍惚,用手轻按住心口,暗自承受痛楚,但心中却有一片平静:“先救你。”

      窗外花事正好,烂漫袅娜,姿态横生,春深似海,但我已看到了繁花与春光的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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