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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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与天空相接，融合成没有边际的深蓝玻璃。璀璨的星子在玻璃上散落，随着波浪漂流，绘着华丽繁复的巨幅星图。
深蓝的天，深蓝的海。
金黄的星月，金黄的沙滩。
人鱼在缀满星光的海面上展开双臂，面朝天空，优雅的鱼尾在起伏的海水上轻微摇摆。海面上的碎光像漂浮的钻石，或是海底那些闪闪发光的小鱼，围绕在她周围，好像伸伸手，她就能够捞到一捧。
这是她的第一次旅行，从海底游到海面来的第一次旅行。
这片海的海王有六个精灵般美丽的女儿，她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海王的老母亲，她的祖母，在六个公主小的时候，曾给她们讲过许多关于大海以外天空和陆地的事情，天空里有像长着翅膀的鱼一样的叫做飞鸟的东西，陆地上有用两条尾巴直立行走的人类和用四条尾巴行走的走兽。
不过，祖母说，在陆地上，人们称他们用来行走的尾巴为腿，称尾鳍为脚。
公主们对她们未曾见过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并期待着她们的十五岁生日，期待她们能够浮到水面去的那一天。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五个姐姐都可以自由地游到海面上去，只有小公主芙柏还没有见过那个不被水包围的世界。直到今天，她终于可以到海面来。
她闭起眼睛，潮湿的海风吹在她面颊，露在水面外的鼻子可以呼吸到空气，她从不知道呼吸可以如此畅快。
张开眼，群星和新月撞进她眼睛里。天空里的星星不如海里的星星色彩缤纷，却更明亮，像最深最幽暗的海底那些发光的鱼。而那一弯新月，就像一尾更大更漂亮的鱼。
小人鱼的名字叫芙柏。Phoebe，这是神话故事中代表新月的月亮女神的名字。祖母说，她月白色的鱼尾宛如天上的新月，所以海王给她起名叫芙柏。
芙柏一翻身子，直立在海水里，眼睛晶亮亮的，望了月亮好一会儿。
有好几片云朵飘来，不一会儿天空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云，云层在不觉间越来越厚，几乎遮住了星与月。她朝云朵密集的地方游，渐渐听见了音乐声，一首优美欢乐的舞曲。
云层笼罩的天空底下，一艘大船停在海面上，船上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灯火辉煌，穿着隆重礼服的人们或举酒杯笑谈，或相拥伴着音乐曼舞。这不是芙柏第一次见到船，在她的海底世界，有许多大的小的沉船，一些船上还有珠宝和其他有趣的东西，她的姐姐们总喜欢到那些沉船里去寻宝。她也曾到那些沉船里去过，在一艘大船上，她发现了一尊大理石雕塑，雕塑雕刻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男人有英挺的鼻和深情的眼。在目光触及男人的眼睛的瞬间，她像触了电，像着了魔，被那双眼睛吸引。
现在，那尊雕塑就立在她花园的正中央，被蓝的、紫的、红的水草和珊瑚树簇拥着。
她在她的头发上盖了海水的泡沫，浮在远处看船上的人们，好让人发现不了她。
这就是人类，用腿直立行走的人类。
有一位少年端着酒杯走到船边，胳膊搭着船舷远眺。他似乎有点忧郁，芙柏想，他可能是不喜欢宴会，和她一样。
这样想着，她靠近了他一些。
啊！他的眼睛多么像花园里那尊雕塑的眼睛！深邃，迷人，仿佛湛蓝的大海。但他的眼睛比雕塑的眼睛更生动，好像蕴藏着太阳的光辉。
她躲在海的泡沫里，看见有人朝那位少年走去，和他交谈。原来他是一位王子，住在离大海不远的一座城堡里，今天是他的生日，国王为了给他庆祝生日，在大船上举办了这场宴会。
我们的生日在同一天呢，芙柏想。
王子在船边站了一小会儿就被人叫走了，芙柏觉得没意思，打算到别处去看看。这时，海面上起了风，大风卷起海浪，向她打来，她潜到水里随着海浪飘，等海面稍平静些再探出头，下雨了。
雨下得猛烈，风也猛烈，海浪越来越高，像一面墙般倾塌下来，千万块墙砖砸上船身，那艘大船一下子翻了过去。组成船身的木板碎裂，船上人们尖叫嘶喊的声音被雨声海浪声淹没，很多人也就此被淹没，沉入海底。
歌声从远方传来，和着暴雨和海浪肆虐的狞笑，让人更加恐慌。
芙柏认识那歌声，那是她的五个姐姐在唱一首海的赞歌。姐姐们告诉她，如同人鱼不能到陆地生活一样，人类是不能到海底生活的，除非他们死了。在姐姐们的眼里，没有比海底更舒适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了，所以姐姐们常常手拉着手游上海面唱歌，告诉人类海底有多好，希望他们能够选择死亡并住到海底来。
死亡，芙柏很恐惧这个词。她害怕死亡，一旦死亡，她就会变成泡沫，升上海面，破裂，消失在空气中。她再也不能拥抱海水，再也听不到乐手吹响海螺，再也看不到鱼群在彩色的树丛穿梭。
他一定也不想就这么变成泡沫死去，她这样想着，在木板与挣扎的人影间搜寻那个俊美的王子。木板的尖刺划伤她的皮肤，她也不在意，海面上找不到就潜进水里去，终于找到失去意识正在下沉的他。
她带他游向岸边，借着浪花把他推上沙滩，按压他的胸口，等他吐出海水来，才坐在旁边松了一口气。祖母说人类碰到水很容易生病，她怕他被雨水淋生病，捞了一块漂到岸边的大些的木板，举在他头上。岸边很冷，还下着雨，她打了个冷颤，唱起了刚才姐姐们唱的那首海的赞歌——每当她唱起歌，都会感到快乐和温暖。
暴风雨终于过去，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夜色被冲破，东方的天空染上温暖的金橘色。她不想离开，担心他会再发生危险，可她又怕人类看见她，只好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悄悄留意他。
阳光洒下来了，给他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
不久，她听见年轻女孩的笑声，循声望去，一群穿着飘逸白裙的年轻女孩从神庙出来，手里抱着装满花的篮子。随后，一个女孩惊讶地喊了一声，跑向了沙滩，女孩看见了躺在沙滩上的王子。
那女孩匆匆扔下花篮，蹲在他旁边唤他。他醒了，迷茫之后看见女孩，温柔地朝她笑，向她表示感谢。花朵都撒在沙滩上，花香和海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明明是我救了你啊，可你为什么对她笑呢？芙柏心里有些难过，转身投入海里，回了海王的宫殿。
在深海，就算是白天也不会太明亮，宫殿里有许多关着发光的鱼的笼子，这是人鱼们的灯笼。芙柏进了她的小院子，姐姐们和她的祖母提着灯笼从她的房子出来，围着她询问昨夜去海面玩得怎么样。她兴致缺缺，说昨夜遇上了暴风雨，糟糕透了。
二姐姐游过来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哦，我的小芙柏，别这样说，暴风雨也是很漂亮的景色呢，姐姐们常去海面也很少能碰见的，你很幸运哦。”
芙柏还是哭丧着脸，五姐姐的灯笼一晃一晃，灯笼里的鱼在笼子的栏杆上撞来撞去，她对她说：“对了，昨晚我们又去海面唱歌了，可还是没有人类愿意到海里来生活。既然现在你也可以到海面上去了，那么下次和我们一起去吧，你唱歌最好听，也许人类听了你的歌，就愿意来海底了。”
“好啊，可是……”芙柏忽然想到一个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大家都说，人类只有死了才能到海底来，可是死了就变成泡沫了，再来海底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给海底多增加几个气泡。”
“小芙柏，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祖母惊讶地说，“人类死了并不会变成气泡啊，他们死后，身体会变成灰尘，但他们的灵魂会永远存在于世上，人类有永恒的灵魂。”
“那为什么人鱼没有永恒的灵魂？”芙柏问。
祖母回答不上来，她的四姐姐替祖母回答：“因为我们活着时已经拥有了比人类更长的寿命、比人类的腿更漂亮的鱼尾和比陆地好一百倍的生活环境，我们的幸福太多了，为了公平，神才不允许我们拥有灵魂。但是，知足吧，我的小妹妹，我们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死后会怎样又何须在意呢？”
是这样么，是因为人鱼的生活比人类好太多了么，可芙柏并不这样想。
海底没有日光，只有靠近海面的地方才能看见透进水里的光，她刚刚看到的日出是多么壮丽，在海里，她从没有见过那样震撼的景色；海底的花也没有香味，花瓣总是滑溜溜软绵绵的，根本比不上画册里那些陆地上娇嫩的花儿们。
她多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留在世界上，可以留下看这世上的美景和沧海桑田的变迁，而不是等到三百年以后化成一个泡沫，完全消失，什么都没有了。一想到死后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就感到悲哀和恐慌。
如果能够像人类一样拥有永恒的灵魂，那么她宁愿舍弃人鱼三百年的寿命，变成一个只能活几十年的人类。
祖母叫大家进屋，别再站在院子里。屋子里，十几条发光的鱼儿四处游着，照得室内一片明亮。祖母放下灯笼，打开桌子上镶着珍珠和贝壳的盒子，取出金片做的桂冠，弯出头可以戴上的弧度，慈爱地唤芙柏过去，替她装饰在头发上，“你总说姐姐们的桂冠好看，你也想要一个，喏，现在你成年了，可以戴了。我特地让工匠照着你画册里陆地上的花做的桂冠，喜欢不喜欢？”
芙柏走到镜子边，她银白的长发编成花纹复杂的辫子搭在右肩，金色的桂冠点缀在长发上，桂冠上矢车菊整齐地排列，像金色矢车菊做成的花环。
“谢谢你，祖母，我很喜欢。”
后来姐姐们拥抱了她，离开了，只有祖母还在她的屋子里和她聊天。她对人类永恒的灵魂很在意，问祖母：“难道人鱼就不能有永恒的灵魂吗？”
祖母认真地想了想，鱼尾轻轻摇晃，鱼尾上装饰的贝壳相碰，发出微弱的撞击声。良久，她答道：“人鱼也是可以得到灵魂的，如果人类和人鱼相爱，结为夫妻，人类宣誓和人鱼共享一个灵魂，那么我们人鱼就也有灵魂了。”
“但是还没有人鱼通过这种方式得到过灵魂，因为人类只能生活在陆地，人鱼只能生活在水里，人和人鱼是不可能和在一起的。”祖母又补充道。
那天以后，芙柏总在想灵魂的事。她非常想有一个灵魂，和姐姐们说这个想法，姐姐们却一点也不理解。
“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呢，芙柏？”
“我可不愿意为了一个没用的灵魂舍弃我漂亮的鱼尾。”
“是啊，人类那两条光秃秃的圆柱丑死了，没有鳞片也没有颜色。”
“死后怎样我才不在乎，活着时舒服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么，我的小妹妹。”
“人类虽然有灵魂，但他们要经受各式各样的痛苦，我宁可没有痛苦地变成泡沫，也不想拥有一个受苦的灵魂。”
姐姐们如是说。
芙柏胳膊肘拄在一张由光滑的白石头做的桌子上，手背托着下巴问：“难道你们不向往永恒吗？”
姐姐们摇头。
“我想永恒地存在下去，但祖母说，只有和人类相爱结婚才能有永恒的灵魂。”
“那简单，”五姐姐说：“你可以和人类结婚。”
“可我不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怎么和人结婚？”
“这是一个问题……那就安心地做一条人鱼吧，别想那么多了，小芙柏，走，和我们一起去宴会上跳舞。”
芙柏不喜欢喧闹的宴会，跳了一支舞就离开了，她提着灯笼游回自己的院子，路过她的小花园，心中更加忧伤了。水草在海水里飘摇长长的手臂，柠檬黄的海葵舞动着花瓣，那尊雕塑静静立在花园中央，神秘的眼睛望着斜下方。
她游过去，抚摸他的面庞，脑海里出现了十五岁生日那天见到的俊美王子。
“如果人类和人鱼相爱，结为夫妻，人类宣誓和人鱼共享一个灵魂，那么我们人鱼就也有灵魂了。”
她想起祖母的话。
如果能够让哪位王子爱上她，和她结婚，她就能有一个灵魂了，她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怎样才能做到呢，她不能到陆地上去，人类又不能到海里来。
听说，穿过一片幽暗的森林，在大海的深处，有一位女巫，只要付得起代价，她可以满足任何愿望。去试试看找女巫问问吧，说不定她会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