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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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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那场风波并未对凤子玄造成什么坏的影响,特别是次日从睡梦中醒来,他没有觉得身上有任何不适,这让云升想不通了,要不是亲眼看见凤子玄是由宣如剑送回暖阁,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发了癔症。
同往常一样,云升为凤子玄穿衣洗漱,今日早点是东街一品斋的灌汤包和善缘坊的粟米糕,再来几碟开胃小菜,白米粥煮的火候正好,撒上几粒切好的姜末、洒几滴芝麻油,就是站得很远都能闻到那些美味香气扑鼻。
“昨日小公子不见了家主可是着急得很呐。”云升将盛好的粥放到凤子玄的面前,又将一只灌汤包撕出一个小口子好让热气都散出去,“好在小公子只是晕倒在了后山,一开始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小公子跑去外面了呢。”
后山……
凤子玄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一大半,他没有接云升的话,心里有些纳闷,自己好像没有去过后山那里,那怎么会是在后山找到他的呢?他分明记得无意中掉进了一个陌生的石道里,之后再发生了什么会使自己出现在后山?
灌汤包也凉得刚刚好,凤子玄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他想得太入神,一口下去汤汁溅得满嘴都是都没发觉,手指沾了油污还又拾起筷子夹粟米糕,云升熟练的为凤子玄擦嘴擦手,他对于这位小公子不轻易答话已经习以为常,自问自答的功力也见长。
云升心细,他明白凤子玄思绪简单,可经历昨天那种情况他看得出宣如剑对这个小公子的态度不寻常,当时惠娘的话都还没讲完宣如剑就带上侍卫将整个宣府搜了个遍,说来也奇怪,刚开始怎么都找不到凤子玄的身影,宣如兰也不知道他从翠竹轩跑出去后会往哪边走,宣如剑就命侍卫挨个的找,每个院子每间房屋都不能落下,宣府的面积在青州城里也不算小,几十个侍卫细细搜下来就将近过了一个时辰。
眼看侍卫们接二连三的报出搜寻无果,宣如剑并不责备,而是独自纵身跳上房梁在每个屋顶间来回穿梭,这种无声沉默胜于心急如焚,其他人也不敢懈怠,开始第二遍的搜索。
凤子玄确实喜欢出其不意,而依照兰儿的描述,那时他似乎感觉很痛苦,如果身体有恙那理应是走不远的,但他为何要坚持跑掉?宣如剑这才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凤子玄,心里纵然挂念再多,这个孩子对他而言都是一个谜。
雪夜是美的,可惜他却无心观赏,好像有东西被人从身体里给挖走了,不会觉得疼痛,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落寞,不知不觉那孩子对自己的影响真的有如此巨大?宣如剑无法回答自己的这个疑问,那就留给时间留给命数,总有一天总会得到答案。
放鸢亭的视野极佳,宣如剑负手于此四处观望,终于在山脚的夹缝里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凤子玄全身已经被冻僵,嘴唇乌紫色,眼睛紧紧闭着,额间的头发沾了不少碎雪,呼吸却是平稳的,宣如剑脱下外袍将他全身包裹,很轻松的就把人给抱了起来,附近的侍卫赶来看到人已找到紧绷的神经也松了许多。
宣如剑施展轻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回到暖阁,云升焦急的在屋外不停踱步,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他看到自家家主怀中抱着的正是凤子玄时高兴得立马对着天上磕了三个响头,总算是没有白白求了这么久的神仙。
凤子玄在床上躺着,加盖了一床棉被也喂了热姜汤,原本灰扑扑的脸也红润起来,有惊无险一切都已经恢复平静,宣如剑坐在床前却迟迟不肯离开,他低头看着凤子玄,似是在端详又似在出神,云升也拿不准家主的意图,进退两难。
“诶!动了!小公子的手动了一下!”突然云升惊呼起来,他立即凑近一看,确认自己没看花眼,凤子玄的手指确实在动。
宣如剑自然也有所察觉,凤子玄身上的知觉正在慢慢复苏,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来滚去,宣如剑把手置于凤子玄的额头处轻抚了几下,本意只是想做个安慰告诉对方已经无碍,不料凤子玄却也伸出手来覆在宣如剑的手上。
不要走好不好。
梦呓的语调,如同无意的撒娇,宣如剑被凤子玄口中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得话震动了心弦,一股暖流将他心间的空洞一下子填满,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
“好,不走。”宣如剑含笑而视。
我不是麻烦……所以,不要走……
“啊。”凤子玄叼着包子,云升的描述让他多多少少想起几个片段,那之后他缠着宣如剑一直陪他,不只是拉着宣如剑的手不放,而是把头埋在宣如剑的怀里才又睡了过去。
抱……抱……
呵呵呵呵……
凤子玄咽下最后一口早点,脸上是无法掩盖的笑意,总觉得嘴里也是甜丝丝的跟吃了蜜一样。
小公子能不能明白家主的心意呢?云升捧着下巴望着凤子玄,只是因为几句话就愿意留下守着对方一夜不眠,天亮再不动声响的走开,除了对妹妹宣如兰,大概就只有小公子了,糟糕,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有些事,如不身在其中,也无法知晓其中意味,大约云升就是如此了。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青州城中一片繁荣景象,年之初始,都想有个好彩头,上到皇城宫闱下到市井小镇皆是作为盛举,各家各户或是互相奔走或是阖家团圆,忙忙碌碌也各有归处。
宣府这几日最为繁忙,福婶与惠娘张罗着过节的各种事宜,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新岁之安。
宣如剑难得捡来了清闲,不过每每到这时他都会在府中祠堂呆上一段时日,深居简出,颂斋念佛——十五年前他与宣如兰的父母正是在上元节前夕那夜双双遇难而亡,他兄妹二人恰好不在青州城中才幸免于难,不该说是幸运,也不该说是不幸,只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命数作祟。
一袭靛青素袍垂地,宣如剑双手合十跪于祠堂中间,嘴里默念着经文神情肃穆,前方梨木桌上一个个宣氏族人的牌位在烛光的映衬下泛着微光,香炉中燃烧的香轻烟四溢,渺渺环绕。
已经不知道跪了有多久,宣如剑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沉静,对他而言这样的祭奠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他也早已从当年的悲痛中走出,年幼时的惶惶不安如眼前的几缕薄烟,慢慢的也就消失不见了。
“哥,还要跪多久啊……我、我的腿都麻了……”宣如兰揉着膝盖瘫倒在地,身下蒲团柔软而厚实,她深知哥哥和自己为何长跪于此,但从一早跪倒现在已是极限,她忍不住开始小声抱怨起来:“人家腿上还有伤呢……哥哥也真是的……哎哟……”
宣如剑睁开眼,看着身旁的妹妹,他笑了笑将宣如兰扶了起来,“早知你耐不住性子,回去吧。”
宣如兰听了欢喜得一跃而起,全然忘记刚才还说自己腿上有伤的事,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裙,朝着面前的灵位轻轻一拜,如释重负一般跳着离开了祠堂,宣如剑望着妹妹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他目光扫到另一边,却发现了抱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的凤子玄,看样子已经呆上许久,又一直没有发出声响,就这么一直看着。
宣如剑扶着衣摆起身,他走向前捏起衣袖将灵牌上的刻字一一擦拭,不想凤子玄也跟过来学他的模样开始照着做,他又取了几支清香举到烛台上点起来。
“我和兰儿的爹娘去世得早,那时我不过才年满十岁,而兰儿还只是尚在襁褓的婴孩。”
清香与烛芯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滋啦声,火光再小也会发出无尽的温暖,这些陈年旧事宣如剑极少在妹妹面前提及,仿佛已经形成一种无声的默契,而此时身边只有凤子玄,平日里装满了侠骨道义的心也柔软了不少,不知不觉便想倾诉些什么。
“去世?”凤子玄也抽了几只清香有样学样,烛火在他的眸子里汇成一点光闪闪发亮,他静默了会抬起头看向宣如剑,轻声问道:“是不是……就像姥姥那样?”
宣如剑微微一怔,凤子玄的眼睛里竟透出一丝落寞,这让他想起得知爹娘遇难时候的自己,他不敢哭出,哪怕是一声,妹妹还那么小需要他的照顾,如果他再有一点点怯懦,这个家该要如何维系?所以他收起软弱,成为大家眼中无所不能的剑侠,然而——自以为练就的一身从容,却被眼前的人悉数打破。
“生或者死都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子玄的姥姥想必对子玄是爱护有加,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你可明白?”
宣如剑话语淡然,似是安慰又似是告诫,凤子玄缓缓点了点头:“姥姥对我很好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宣大哥对我也很好。”
说完凤子玄愣了片刻,脸上火辣辣的发起烫,心脏也莫名其妙开始砰砰直跳,原本看着宣如剑的眼睛也移到别处,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凤子玄一时无所适从,只好将手中的清香插到桌上的香炉中,奈何他身高不够,踮起脚尖才勉强弄好。
凤子玄看起来可爱之极,只是侧脸也能感觉到他的无措,宣如剑饶有兴致观察着那掩盖得并不成功的羞赧,却一下子被对方那双纤长的眼睫吸引了注意力,像是蝶翼在挥舞,扰乱了他的思绪,等宣如剑反应过来时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凤子玄的右脸。
两人停在原地均有被吓了一跳,然而凤子玄却没有躲,宣如剑指腹的厚茧与肌肤相接触起来让人觉得痒痒的,他抓起宣如剑的手用脸在上面蹭了蹭,竟是当宝贝一样不想松开了。空气中漂浮的些许暧昧被凤子玄这一举动搅得有些啼笑皆非,宣如剑摸了摸眼前孩子的发顶,干脆捧起对方的双颊,两两相视。
“宣大哥你要做什么啊……”凤子玄被迫抬头,他拿不准宣如剑的意图,只不过笃定这个人绝不会害自己,他便乖乖的等着,等着那不知会发生什么的事。
宣如剑眼中写满了温柔,凤子玄纯真无害的样子使他心下一软,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但他是真的很想亲吻面前的这个少年。
“没什么。”宣如剑松开凤子玄,换了轻松的语气:“今晚的青州城最是热闹,不如我带你出去玩玩吧。”
月影照婵娟,灯火映阑珊。
青州城街道上所见到处张灯结彩,让凤子玄看得应接不暇,那些好看的花灯高高低低的悬挂着,一眼望去灿烂如星河,有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则是由宣如剑在旁为他挨个指点。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新奇的事物,耍狮子、踩高跷、跑旱船、甚至是猜字谜,他都兴趣盎然想自己去试一试,宣府的家仆都得到允许四处散去各玩各的,街道上行人肩挨着肩,他小心的跟在宣如剑身边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会走丢,而宣如兰最喜欢热闹,人越多她就越高兴,能让凤子玄惊奇不已的东西对她而言都太寻常不过,不值得一提。
宣如兰左手提着一袋蜜饯边走边吃,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只见旁边一个木架子上摆了十几个面具,看面具造型各异做工精细,她塞了一颗蜜枣进嘴里,指着一个问道:“大娘,这个面具怎么卖啊?”
买面具的大娘笑眯眯的,看到是一个可爱的小娘就更加殷勤,把面具直接递到宣如兰手里,“姑娘好眼力,这地藏王面具据说能挡煞辟邪,若是喜欢就买了去也图个吉祥,一两白银也不吃亏不是?”
“一个面具就一两白银?”宣如兰将面具里里外外瞧了瞧,看起来有些不满意。
面具大娘急了,走向前加大力度做推销,“姑娘有所不知,这面具由灵隐寺高僧亲自开过光,保准灵验!说起来也是个宝物,现任方丈清一大师在外云游时在一处叫龙渊的仙境拾得……”
“好啦好啦,不就一个面具嘛,扯这么远。”宣如兰继续拿在手里把玩,“我就觉得挺好看的而已。”
大娘很知趣的停了嘴:“那姑娘的意思是买下来了?”
不过才一两银子,宣如兰也就不想啰嗦决定买了,她才想让身边的惠娘付钱,走得略微慢一点的凤子玄追了上来,正好看到宣如兰手里的面具,忍不住也凑了过来。
凤子玄盯着宣如兰的面具看了看,又转向木架上更多的面具,他觉得每一个都很好看,不禁拿起一个,宣如兰见状便歪了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哎,你喜欢啊?”
凤子玄点点头应道:“喜欢。”
“那,你~想~不~想~要~呢~?”
宣如兰拿着面具在凤子玄眼前晃来晃去,看得凤子玄眼睛都发直了,他连连答应:“想。”
“真的想要啊?”宣如兰又一反问,表情特别认真。
“真的。”
宣如兰眉眼弯弯,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凤子玄也信以为真,当宣如兰手里的面具快落到他手心的那一刹,突然就被收了回去。
“傻瓜,你想要我偏不给!”
“啊?”
宣如兰笑得得意,她朝凤子玄眨眨眼,侧过脸对惠娘说道:“惠娘,付钱。”说完就头也不回的一走了之,留下凤子玄愣在原地。
“小公子要是喜欢也买一个吧。”
凤子玄看向面具大娘,踌躇着一动也不动,他包里一文钱都没有,就算很想要也没办法。
凤子玄摇摇头:“不、不买——”
恋恋不舍的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娘,这面具我买了。”
凤子玄大喜过望,嗖的一下转过身,灯影下宣如剑的微笑显得更加柔和,欣喜之余是更深的餍足感。
天空中突然炸开一团烟火,艳丽的火光将大半个青州城照得更加夺目,凤子玄笑着戴上了面具,而后拉起宣如剑的手一起回到人群中去,如同人海茫茫的任何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