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等君凉的假期结束后回到荷香酒家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她一大早就从乡下赶回来上工,这会手里还拽着一包东西。提起手里的包裹,她唇角一勾,冷冷地笑了。
“儿啊,把这东西带回去,拿好别摔了……”
出门前,老父拉住她的手,将一大包散发着甜味的零嘴塞入她怀中,边轻声叮嘱她边咳嗽,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得不依靠着她才能站立。
“都是我自己做的,只盼你们别嫌弃……要好好照顾、疼惜昭儿那孩子啊,这些日子想必他也不好过……咳咳……等身子好了些,我再去看看你们……”
盯着靠在她肩头不住咳嗽的老父,她一阵沉默。
眼前这个苍老病弱的男人,她很难将从前那个衣着光鲜、雍容华贵的沈家正夫同这个男人联系起来。新皇上位的那年,沈家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沈家基业被连根拔起,她的母亲、沈家家主受不了这个打击,连呼“无颜面对沈家列祖列宗”,一头撞死在沈府大门的朱红大柱上,自此之后,名震京城的富商之一的沈家彻底退出人们的视线,也就是从那日后,她的父亲一夜衰老,苍老地与他的年龄及不符合。
母亲死后,庞大的家族闹起了分家,债主们进进出出,几乎将门槛踏破,还是这个苍老的男人拖着疲惫、羸弱的身子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一一将剩余的家产做了划分。同原先母亲的各房夫侍分手后,她的老父坚持要一个人住在乡下养身子,任她和林昭月说破嘴皮也不为所动。
这次老父病重,她一回乡,才发现这个男人又老了几岁,饱经沧桑的脸上刻画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眼尾多了几道皱纹,头上多了几根白发,白得晃眼,她竟有些惊慌。
那一年的后遗症不止夺走了她老父的年轻,连同他的味觉也一并夺了去。明明对任何珍馐都没有味觉了,却在她回乡到家的那天,连连从床上爬起,撑着病弱的身子挨到厨房亲自为她下厨,那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自然失了水准,或咸了或淡了,一豆灯下,她的老父守在桌旁看着她吃饭,自己却迟迟不动筷,时不时问她味道如何,近来如何等等。
到上工的日子,她早早就起了床,没料到她的老父更是摸着黑起了床,拄着拐杖进厨房捣鼓,等到她出门,早早候在门口将东西交给她。
尽管这个提早衰老的男人是面露微笑的,一直将她送出村口,男人仍是笑容不减,但她还是能看到这抹笑容里的一丝丝酸涩和失望。
“昭儿和宝宝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为什么没有回来?她暗自苦笑。
回乡的前一天,那人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小住,她当晚还跟他说了老父病重,明日回乡探望去的。那人一脸不耐烦地应了她,然后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坐进了娘家的轿子里。结果第二日她上林家找那人时,却是林家管家将她拦在门外。林家的仆人势利,她并不是第一天知道,让她心寒的是,那人在答应她回乡看父的第二日,同远道而来的表姐出门游玩去了,归期未有期。
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么?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亲密无间!她当时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随后愤愤甩手走人,独自一人回乡见老父。
荷香酒家。
看到头顶上金光闪闪的牌匾,她方才的寒意散去了不少,心神渐渐归位。
进了店,同掌柜说明了缘故,便将老父给的东西一一分给店中的所有伙计,与其将东西给那个永远只知道挑剔而不懂感恩的人,还不如同其他人分享她的老父的一番心意,至少他们还会笑意吟吟地同她道谢。谢谢两个字,究竟是有多难?为什么那人宁愿说一大段一大段抱怨的话,却永远不肯说这两个字?林昭月,你究竟是有多难对我开口?
回后院洗手时,她才注意到在树荫底下洗碗的男人,也才想起方才前台的人群中没有他这号人物。
注意到身旁空地上投下的阴影,男人以为是挡道了,连忙挪下|身子,蹲在她对面刷着面前山高的碗碟。
她只是凉凉地瞥了垂着脑袋蹲在她面前的男人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挪脚,她这么一挪,方才被她高大的身影遮去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撒在地上、水井上以及男人的身上。虽然说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但是还是有些燥热的,晒久了也热得慌。大部分时候,选择在树荫底下劳作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此刻日头变了方向,直直打在树荫这里,她都可以隐约看到浸泡着脏碗碟的水冒着热气,更别说男人那双白嫩开始晒粉粉的手。
“洗碗工怎么换人了?”趁着大伙休息的时候,她淡淡问道。方才她是想转身走人的,却在抬脚之前听到身后瓷碗摔进水里发出的‘噗通’声以及男人小声地抽气声。明亮闷热的院子里,着一袭洗得发白衣裳的男人捧着他不住冒血的指头发呆,雪白晶莹的纤纤长指沾着红如火的血如一副妖娆艳丽的图景夺人眼球,有一两滴血落在灰蒙蒙的地上。
本来一脸淡漠、发呆的男人,突然手被人一把拉过、握住,小脸立即扬起,眼睛陡地睁大,黑溜溜的眼里尽是一张嫌弃般的微微皱眉的女人脸,他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手被握在一只微凉的手里,那手软软白白的,肌肤很细腻。
君凉一边清洗他伤口,一边扯着他的手,还没清理好,身旁的男人挣扎地厉害,嘴巴发出不满的“啊”“啊”声。“动什么动!”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会儿好心替人疗伤,竟还被拒绝,她心里的火又窜上了头顶,微眯起双眼,大力箍住他纤细的手腕,看到男人脸色发白地咬住嘴唇,她才松开手,继续低头替他洗清伤口。
那些脏碗碟,用的也有些久了,多人经手,难免磕磕碰碰,碗口才会出现细微的缺口,用这些出现缺口的碗碟的人和刷洗碗碟的若不加小心,都是极易划伤自己的,所幸碎片没有进肉,她轻轻吹了下男人受伤的手指,但是伤得挺深的,肉都有些微微外翻。
她只是没来店里几天而已,眼前这个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男人,就这个对周围人都不理不睬的男人,身上似乎永远都有伤口,额头上有道淡淡的粉色伤疤,是个新伤口呢。他第一天来上工的时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脸,青青肿肿的,眼睛下方更是肿地高高的,但是那个时候他额头并没有伤口。
而且伤口并不止出现在脸上。
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名副其实的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直到成年娶亲,她也只是打理生意上的事,连家败后,做饭洗碗的琐碎活都是那个人在做,她压根不用动手。她见到的洗碗工都是为了避免弄湿衣服,而要把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一截手臂。然而这个哑巴男人却只是稍微将衣袖拉到手腕以上,边洗还不时扯着袖子,就怕袖子里秘密曝|露。
“都让你别动了,听不懂吗?”随着她的大幅度动作,男人的衣袖被拉高了许多,一截伤痕累累的白玉手臂在她眼前横过,然后又很快被它的主人掩盖住。
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几下,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听到厨房里的伙计的声音。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什么意思?”她放下杯子,微黄的茶叶在水面上漂浮着。
“就在你请假回乡的那些天,那个哑巴不知道从哪里磕碰到额头,也不包扎,还弄脏了客人的衣服。哑巴这样还一个回家着实让人不放心,还是云然一路跟着他回家的,才知道……”伙计不说了,反而朝她眨眨眼。
“若不是我跟着去,还不知道那个哑巴大有来头。”云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的厨房,见她在喝茶,也凑进她身边坐下。
那个男人,店里没有知道他叫什么,或者说是没有人问起他叫什么名字,有事找那个男人时,大家都是喊“哑巴”“那个人”或者干脆叫“喂”。哑巴也是极孤僻的一个人,尽管他很漂亮,五官精致,但是店里的人都不跟他来往,连来顾客上门,找的也是云然这个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人上前招呼,休息的时候,经常是云然这边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或喝茶或聊天吃东西,而那个男人一个安静地坐在一旁,连喝口水也是小心翼翼,一点点细细地咽下喉。
连这会儿谈起他时,也是叫他做,那个哑巴。
“沈姐姐,你大概不知道,那个哑巴竟然是水河镇的人,这些日子很多人都跑到我们这个镇来躲瘟疫了,邻镇的已经陆续有人病倒了,这个当口这个哑巴在我们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云然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她已经皱着眉走开了。
水河镇,这个地方她落魄的时候,一家人从京城搬迁的时候,期间就经过水河镇,依稀记得那个镇子不似其他镇子一般繁华,反而是荒凉地令人畏惧,后来才知道那个镇子是有名的瘟疫镇,死了好多人,健康年轻的人都早已搬走了,留下来守着镇子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濒临死亡的人。
而这个哑巴男人正是那里的人,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老男人,据说是他的爷爷,两个人从河水镇搬到他们的邻镇,成了君凉他们的邻居。云然也是在尾随男人回到他住的那个镇子之后,正巧看到一大群良民对着哑巴猛追猛打,一直追到了哑巴的破屋子,那群人还穷追不舍,在哑巴的家门外丢臭鸡蛋,还有人抱着病恹恹的孩子哭着说是哑巴将脏病带到了他们镇,孩子才会犯病。
民以食为天,近来瘟疫横行,荷香酒家更是忌讳,掌柜一听说哑巴的事,当下就要请他卷铺盖走人,哑巴一听,当即跪下,一再保证他没病,哭着求掌柜让他留下,求了半天,直到他双手比划得酸涩不已,直到他膝盖跪得擦出血,掌柜才冷眼让人抬他进店,勉强留他下来当洗碗工。
放工的时候,外面已是霞光满天,霞光中飘散着炊烟。
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吃饭了,荷香酒家的前台就剩掌柜在‘噼里啪啦’拨着算盘,手指一来一回翻着她眼前的账本,时而露出笑意,时而满脸愁云,算到兴头上的时候,却有人影子挡在算盘前。
哑巴提着一个小食篮站在掌柜面前。
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今天卖剩的包子。哑巴之前跟她请求过,店里如果有卖剩的包子,能否卖给他,包子的钱就在他的工资里扣。包子也贵不到哪里去,又是卖剩的,味道不用说,只是卖相不好,这会卖给哑巴也不算亏,因而她也就允许了。挥手让哑巴带着包子走人,钱就记在他账上。
哑巴不住向她致谢,然后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出店里。
林昭月没有回家,君凉没有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去洗澡然后直接睡觉,睡到半夜惊醒接着看了一晚的月亮,直到天蒙蒙亮才睡过去。
第二天第三天,那个人仍旧没有回来,她却等到一张出自那个人之手的休书。捏着那薄薄的一纸休书,她低低一笑,眸子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