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的传说》年年画桥平

4、终

　　叶觋想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叫若然的写书人的一段话，里面有这么两句：

　　“其实我们谁也不欠谁，只是我们都缺少开口说爱的勇气。
　　很多年以后，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坐在街边拐进去的小巷角落，看着几个穿袍子的小孩在眼前雀跃，听他们说——

　　“哇你的南瓜灯好大哦！”
　　“嘿嘿这是我爸爸给我做的！”
　　“切，这有什么了不起，老师说有知识的孩子才厉害呢。我问你，你知道它的由来么？”
　　“我知道我知道！是说有个叫杰克的人，死了不好好上天堂，把恶魔骗上了树！然后还在树上刻了代表上帝的十字，让他下不来。所以呢，上帝觉得他用自己的名义欺骗了人，就让他进不了天堂；恶魔当然是耿耿于怀啦，他自然也就下不了地狱，他的亡灵只好提着灯笼四处游荡。所以南瓜灯就是代表提着灯笼的杰克！这就是南瓜灯的由来！”

　　这样么？杰克的亡灵一直回不去，从未停止。是真的在徘徊着找寻上天堂的路，还是在偏执地等待某一个人？

　　叶觋慢慢合上眼，缓缓靠着墙边滑了下来。像是做了一场梦，再也不想醒来。

　　****

　　大天使沙利叶跑过来的时候，上帝正在静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捧着书看。

　　天堂里的阳光是最充足的，那样金灿灿的颜色，就这么洒在上帝的身上，从头到脚闪耀着，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让人不禁就一直站在那儿看着。

　　他也就这么做了，口里还无意识地喊着：“上帝大人……上帝大人……”

　　沙利叶收回自己纯洁爱慕的眼神，顿了顿，说：“杰克把路西法带回来了。”

　　上帝的膝盖抖了一抖，书跟着啪嗒一声掉到了云端上。

　　上天下地的诸神都知道，恶魔之子，就是路西法。仗着他老爸恶魔是地狱的老大，不仅平时一副拽酷的样子，还经常没事跑到天堂门口吊嗓子，偶尔顺手拿个鼓什么的过来敲一敲，天堂的人们每每都苦不堪言。

　　这么有个性的一位，别说，还有人看上他了。

　　沙利叶对此一直觉得杰克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上帝大人心怀宽广，态度诚恳一点的凡人想上天堂都是分分钟的事，他为什么要找上路西法呢？

　　如果杰克没有把路西法骗上树，就不会有路西法下树下不来的问题，也不会惹得路西法他老爹——也就是恶魔撒旦——在盛怒中禁了杰克下地狱的权利，虽然那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地方。

　　即使这样，路西法还是下不了树，十字本身象征上帝，直接地就挂住了恶魔之气不让他下来，用了很多办法都消不掉痕迹。恶魔恼火了半天，最后还是拉下脸来找上帝问解决办法。

　　沙利叶就是从那个时候膜拜在上帝的神威下，并以他为奋斗目标的。

　　那时候，上帝一边修着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着快要炸毛的撒旦说：“你等着呗。”

　　只有通过自然生长，神树才会慢慢地自我愈合伤痕。

　　“等着？在你们天堂的神树挂上个千年，非死即伤！到时候下了树，路西法能不能回地狱都是个问题！”撒旦显然没有理解上帝的深刻含义，越发炸毛，“到底怎么把他弄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上帝大人眯起的眼角里挑起了一些媚意，接着对撒旦努努嘴：“今晚来我寝殿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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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众神们也就都知道了：虽然没办法强行将路西法从神树上弄下来，但上帝施了个法将路西法的魂体分开，先把路西法的灵魂弄下了树，准备先好好养着等着来日树长好。只是这来自地狱的灵魂不能放在天堂养，地狱之气会搅得天堂不得安宁；又不能放在地狱养，身子被挂在神树上几千年之后染上的天堂之气和灵魂本身的地狱之气合在一起会出事的。

　　所以路西法的灵魂就被丢到人间去了。

　　杰克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出人意料地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在神树下呆了几天几夜，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撒旦倒是很想结果了他，但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只能在得到解决办法打道回地狱的那天，专门走在神树边上的那条路上，恶狠狠地瞪他：“路西法现在灵魂被弄到人间里，一世世的养着要等神树长好才能回来，你满意了？”

　　撒旦其实只想发泄一下愤怒，但未料到他听到少年那样一句话。

　　——“那我下去陪着他等。”

　　都说天堂的人个个温柔，办事起来却也都干脆不含糊。杰克抛下这一句话，在撒旦的错愕中，随便捏了个人形就真的下去找路西法了。

　　之后的几千年里，神树以一种极其慢的速度愈合着，连人间都有了万圣节和南瓜灯的传说，只不过以讹传讹，歪曲不少。神树上的十字外表越来越不明显，用手摸依然还能感觉到有浅浅的痕迹。

　　就这么几乎都要忘记这茬事了，杰克这好小子，居然真的等到了。

　　上帝俯下身去捡起掉下的书，刚想问沙利叶那杰克和路西法两人现在情况如何了，就发现一个很熟悉但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身影被一个小天使领着走了过来，那人身上还驾着一具熟睡的人——不，是魂。

　　杰克扬起头，一双阅尽了人间千年依然不改当初少年意气的眼睛望了过来，对着他笑：“上帝大人，好久不见。”

　　脑子里顿时浮现起，物是人非之前，少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微笑：“在我们国家，大家都不信神。你们把死了的我弄到天堂来还不如让我上西天取经呢，接地气多了。”

　　杰克当时刚刚死去没多久，生前没做过什么坏事，和大多数死后的亡灵一样被召到了天堂。上帝当时正好跟着天使们在巡视，凑巧就听到了这么尴尬的话。

　　天使们大都眉毛一挑，大概觉得和小小的一个亡灵争辩没什么意思，只告诉上帝，这个新来就口出狂言的亡灵少年，身份也就是人家就是一个养在中国的普通混血。

　　……果真是国情问题？

　　上帝纠结着纠结着啊，第二次碰到了杰克。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亡灵，在神树的银色圣光下，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上帝的目光不由地被牵引着，看着少年一双漂亮的手慢慢抚上树干。

　　“这是神树。”上帝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天堂正主的职责，义正言辞地吸引到杰克的注意力，“你要做什么？”

　　杰克手放下了，转过身来，上帝才得以看到他眼睛里收不住的赞叹。杰克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神树，带着好奇地问：“能给我讲讲这神树的故事吗？”

　　据说几千个世纪以前，创世神亚历山大凭一己之力打造新世界之后，一直住在天堂里。一天，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寂寞的，便随便找了一根刚发芽的树苗，摘下一瓣嫩芽化成了一个他的妻子，另一瓣则是被他种在了天堂的门口。千千万万年的生长，便长成了这棵神树。

　　“所以，神树也是爱情的象征。”上帝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柔和，眼神飘远，“面对神树起誓，两个人会得到对方全部的爱。”

　　全部的爱吗……？

　　杰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神树，好像很受鼓舞：“那真是个好故事……以后要是能找到爱人的话，可以来这儿了。”

　　“唉？什么意思？”上帝被他弄得有些糊涂，干脆就一口气问了出来，“我刚才看你一直在神树边上看着，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道。”杰克声音低了下去，他带着一脸自己也不明白的困惑，双手环住了树干，看上去很是不舍，“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一直爱着一个人，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这树可能真是神树吧，我很喜欢很想亲近，总觉得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它相处过，也因为那个人。”

　　第一次见面上帝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剧透了，他开始跟杰克纠缠在“可能真是神树”这个短语上——回想起来真是完全抓错了重点好吗。

　　上帝在这之后又碰到了杰克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N次。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气氛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阻碍他在成为好听众的路上越走越远。

　　最后一次见到杰克的时候，也是在这棵神树下。

　　杰克已经因为刻树事件被上帝大人和恶魔两方嫌弃了，上帝以为他在树下呆了这么多天应该想开了，见到他时却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

　　除了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他想不到别的。而亡灵本身就是魂魄了。

　　像要消失，又像最开始就不存在过。

　　怔怔地，上帝就这么看着恶魔撒旦跑来泄愤，看着杰克抛下要找路西法的话去人间了。下去之前，杰克其实还说了一段话，那没有被包含在众神们流传的版本里。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恶魔之子，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问他也不说。如果早知道他身份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他到树上去看风景的。我的私心，我自己承担。”

　　上帝终于明白过来，杰克和路西法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收回回忆，上帝有些无语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傻傻地呈现放空状：杰克早就没有对着他笑了，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另外的事情上。

　　但很快的，这种无语变成了动容。

　　曾经那个笑着说着“大家都不信神”、说着“‘可能’真是神树吧”的亡灵少年，眼下正在十分小心地把路西法的灵魂放好在空着的藤椅上，虔诚地蹲下来，十指交叉祷告着，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担心之后的魂身合一。

　　——仿佛这坐在藤椅上没有表情熟睡着的灵魂，是他最终找到的，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