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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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天以后，苍又回到那棵梅树下。
弃天帝被送返六天之界，伏龙先生舍命修补神柱，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树下冰雪消融，春意丛生，红色的牡丹和紫色的杜鹃点缀着青草，明明眼前春光明媚，希望伊始，却有止不住的悲伤在心底反复流淌。
这场浩劫，是对人心沉沦的至恸惩罚，越苦难之地，越见真情；越危急之时，越见人性。
天地再乱，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就如同深埋土地的种子，会自己找到地内的隙缝，冒出芽叶，开花结果。
苍原以为他是明白的，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现在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明白，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那么银鍠朱武又因何而死？
道法自然，总得有人先选了条道，才可得自然。
苍一直没有回到道境，留在苦境扫墓成了他退隐之后最常做的事，天波浩渺、混沌岩池、浩然居，有一次碰巧路过火焰之城，残垣断壁，荒草蔓生，失去主人的异度魔界旧址，透着阴森森的鬼气。半边脸碎裂的天魔像上，残存的金色莲华圣气已失，徒留哀伤与凄凉之景，使人忍不住想要逃离。
可他再也没有去过天邈峰。
诉离殇，落地成灰；问归处，形影相吊。
特别孤独的时候，苍总会专注地想一些往事，他的记性出奇得好，然而绕来绕去，最终都会回到那个名字。
无需想起，也从未忘记。
那日刚下过一场细密的冬雪，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苍在山洞口生了一堆火，原地打坐调息准备明日盘隐神宫之战。
银鍠朱武踏冰而来，本想给苍一个惊喜，谁知没掌握好重心，半个身子扎进冰窟窿，冷得他直哆嗦，待走至苍身边，朱武已然冻得说不出话。
异度魔界有这样的魔王，难怪会走向毁灭。
心里正嘀咕，朱武整个人压了过来，抱着苍不肯撒手，湿漉漉的裤腿、披风、腰带直往苍身上蹭。
苍转头看他，分明是奸计得逞的表情，哪里像是快冻死的人？
倒是他忘了，习有气双流和纳真神诀，哪有这么容易冻死。果然还是，关心则乱。
“胡闹。”话语中略带几分怒意。
但在朱武看来苍这句话只怕与调情无异，他索性解下披风，伸手就要去扯苍的道袍。
苍打了个喷嚏，双手随即被朱武捉住，整个人顺势向后倒，燃烧的柴火也烧掉了两人的理智，情至浓时，已无需多余的对白。苍从朱武眼中看到了自己，或悲伤或喜悦，或孤高或平和，各种各样，深入骨髓，仿佛他已在苍不知道的时候描绘多时，只待自己亲眼确认。
苍很难再去细细品味个中滋味，最近他同朱武亲近的时间越来越多，原本平静淡然的真气也越发容易触动，苍很怀疑再这样下去，道门先天恐怕只剩剑子仙迹一人，不，连他都靠不住。
想了想自己随时可能炸毛暴走的情形，苍不由得笑出了声，果然还是——难以想象。
银鍠朱武停下手里的动作，苍抬眸凝望着他，似水的柔情春波荡漾，朱武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放弃了，我解不开。”
朱武指了指苍身上那堆繁杂的道门服饰，表示他已经尽力了。
“还有这个——”朱武轻扯苍头顶的三层梳妆台，“估计我也是拆不下来的。”
苍笑得更欢了。
朱武看得怔了，像是下了某种决定，把苍搂得更近些对他说：“算了，能这样抱着你，已是上天厚爱。”
不做就不做吧。
苍对情爱之事绝非懵懂，只不过在银鍠朱武这种情场圣手面前，他本以为根本不用自己出手。
然而太高估他了。
苍稍稍从朱武怀里退出来，开始动手拆梳妆台，速度不快，朱武却看痴了。然后解开外衣，褪去襦衫，只余一件中衣，重新缩回朱武怀里。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朱武惊讶地张了张嘴。
“好吧，我相信我真的做不到。”
火光中，两人的身影交错相叠，缱绻万千，苍的长发倾泻与朱武的赤红纠缠在一起，生生世世不愿分开。
洞外，听寒风刮落枯叶，几番萧瑟；洞内，念凡心跌落红尘，几度春宵。
挥之不去的念想，怎么可能会淡忘？
苍认为自己有理由埋怨朱武，他的自我牺牲弥补了天下苍生，却彻底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维系，决绝而不留余地。
可苍也很确信，即使一切重来，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朱武。
说到底，事情演变成那样，个人意愿根本微不足道，身处那场剧变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除了银鍠朱武，或许，还要加上他自己。
魔祸虽平，人祸不息，苍必须再次投入又一轮的是非纠葛，一生尚未走完，天下太平言之过早。
和朱武单独相处时，他是苍；面对弃天帝、异度魔界，坦然接受天命时，他是六弦之首苍。
知晓其中区别的那只魔，已经躺在天邈峰，任他如何开坛做法也叫不醒，豁达知命的人偶尔执着起来还真是挺不要命的。
不泣离别，不诉终殤。苍只有如此安慰自己。
后来，苍前往北越天海，躲雨的时候意外遇见了吞佛童子，几乎下意识挥动拂尘以示戒备，直到他察觉到吞佛童子身后躲着另一个人。
奈落之夜宵。
听朱武提起过，宵是不容于世间的杀戮兵器，苍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违天悖理的悲剧未免也太多。吞佛童子轻声对宵低语几句，容色雪白的那名男子警惕地瞥了苍一眼，直到吞佛童子再三保证一定不会有事，方才离开。
“听说，银鍠朱武死在你手里？”疑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叙述，苍头疼地想着，你们魔界战神讲话都要如此一针见血吗？
“那么宵呢？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苍索性不接话，反问起他来。
“殷末箫没有告诉你吗？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跟着箫中剑，宵会很安全。”
苍看向十丈之外，能得吞佛童子如此留意照顾，必是他心中重视之人，苍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
“我原本应该杀了你。”流动的真气绕着亭中一人一魔，飞快转了一圈，倏然消散，撒向密密层层的细雨之中。
“那我该说，多谢了？”吞佛童子欠了欠身，一如既往礼数周全。
“为什么支开他？”苍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和心机魔打交道，他比银鍠朱武更加不可理喻。
吞佛童子邪气一笑，走近两步对苍说：“戒神宝典有许多有趣的内容，或许可以一看。”
苍愣在原地，他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前往定禅天的路，苍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自那天遇见吞佛童子，他就被一种不安情绪的笼罩。像是独自泛舟的旅人，黑夜隐藏了孤独，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前行，握紧手中的浆，也握住最后一丝冀望。
吞佛童子告诉他，圣魔元胎死后，尸身会腐朽消亡，可魂魄却不会消逝。苍之前略有所知，朱武曾向他详细解释圣魔元胎的构造，如今经吞佛童子确认，苍更加确信朱武所言非虚。
苍尝试过各种阵法，依然不奏效，或许问题就出在方法上。
净琉璃菩萨把戒神宝典副本交给苍，神色淡漠地说道：“弦首，你的气息因何而乱？”
苍默不作声将戒神宝典收好，向菩萨鞠了一躬，像是豁出去一般答道：“多谢菩萨关心，苍之后所行将是一条逆天之路，天下苍生还请菩萨代为照顾。”
“弦首欲往何处？”
“道境，封云山。”
苍很清楚无论这件事成功与否，他必不会再回来，只因起念之时他便已将苍生置于身后。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苍已不再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却不后悔。
奋不顾身的滋味，他一早就想试试看，没想到却是这般苦涩，当初那只任性的魔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又向天借了多少勇气。
想来，总比自己干脆果断得多。
如今，苍终于肯对自己诚实一回。
我，真的，好想你……
尾声：
西风烈烈，山风呼啸着卷起满地落叶，光秃的树干刚萌出的新芽也被这阵风吹得又缩了回去。
山中众多嵯峨之间有一断垣，苍拨弄着琴弦，抚尽人间悲欢离合。
一声马嘶长啸穿透天际，苍停下手中动作，一匹火红的骏马出现在山谷入口处，四蹄翻踏，长鬃飞扬，倦鸟闻声惊起，应和着嘶鸣四散而逃。
马上之人鲜衣赤发，原本该戴着魔链的位置空空如也，离得近了，发丝蜷曲着，悠悠地飘扬在风中。
他向苍递出一只手：“上马么？”
“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
苍闻言一笑，像绽放的空谷幽兰，仪态万方。
“那就——去天邈峰吧。”苍握住那只手，翻身上马。
扯着缰绳转了个方向，苍紧紧环住那人的腰，将整个人贴到他的背上。
“我们会回来吗？”
“当然，我们不是说好只要活着就要回到道境吗？想反悔？”
苍摇了摇头：“苍一言九鼎，又怎会反悔。”
“那你抓紧了，这匹马性子可烈，像你。”
沿着指尖划过背脊，苍瞅准肉多的地方轻咬一口，佯装生气地说：“又胡闹。”
“哈哈哈哈哈哈……”
清风送秋香，似是故人来。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