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朱苍]归去来》非色

1、第 1 章

　　很多年以后，已经没几个人称呼他弦首，简单一字“苍”随口带过，仿佛真与他有多少深情厚谊。
　　与他有深情厚谊之人，大多已经死了，死在封云山之战，死在双城奇象之局，死在神州巨变之中。苍发现自己成了最后被留下的那个人。
　　那些人死了，却在他心中活得更加鲜活跳跃。苍认命长叹，终于意识到今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修道成仙。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实不知这般性情于他究竟得失几许。
　　是否太过顺天知命也是一种劫，伤人害己，为了天下百姓黎民苍生，苍无悔无怨。只是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偶尔想要收拾一下自己的情绪。
　　天波浩渺许久未起波澜，苍整日整日坐在亭中弹琴，累了伏在案上睡去，醒来煮壶清茶继续弹，没有听众，亦无人阻止他近乎疯狂的举动。
　　“如今玄宗六弦四奇只余吾一人了……”念及此，苍手中一紧，弦断音落，心绪一乱，再难平复。
　　已记不得当日北越天海，他是在何种心境之下脱口而言，大抵不外乎是苦涩抑郁以及忿恨。为生命消逝而苦，为无能为力而恨，想要抛却七情六欲修道成仙，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为何，那些和自己有强烈羁绊之人已然死去，他仍无法窥得天道？
　　为何，就算今生无法窥得天道，他仍不愿遗忘过去的羁绊？
　　谁说只有魔才是执着的生物，苍觉得自己也不遑多让。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忽然心口一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朱……黑，苍抿着端丽的唇，那个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
　　四下无人，忍耐不过是自我折磨，苍也不知为何自抑至此，大约是怕一旦宣之于口，心事便昭然若揭。
　　在那场惊天巨变中，苍失去了挚友赭杉军，失去了许多并肩作战的同袍，失去了还未来得及落地生根的情爱。
　　若能称之为爱的话。

　　能与苍论交之人寥寥可数，感情深厚自不必说，虽然苍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桩桩件件均放在心上，为朋友不惜舍身犯险，在所不辞。蔺无双、一步莲华、赭杉军，皆是苍一生中不可取代之人，亲密无间的信任，生死相托的情义，人生得三位挚友，苍已觉不枉此生。
　　但银鍠朱武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苍仔细想过，银鍠朱武对他做的那些事，他是否也允许别人做而不把对方拍死，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这便是爱了吗？
　　苍和苍的挚友过惯清修的日子，彼此之间的感情，靠的是日积月累的长久相处，以及天下安定的共同理念。银鍠朱武这种强欲强求高傲任性的魔，他之前从未见过，而且如果不是因弃天帝之祸，终其一生苍也不会想和这种魔有什么关系。
　　命运便是如此奇妙，你认为不会相逢的人总会在某一个时机和你站在同一立场共同对敌，你认为毫无交集的人总会在某一个时刻走进你的生命，你认为一生的死敌总会在不经意间扰乱你的心神。
　　所谓仇恨，死去的人无法记恨，折磨活着的人不能忘怀。
　　纠缠千百年结下玄宗与异度魔界血仇，他们居然没有正经打过一架，当年在道境，和苍正面交手的是阎魔旱魃和九祸率领的大军，银鍠朱武返家之时战斗已近尾声，后来异度魔龙遭天雷击中，他把全部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参与那场鬼哭神嚎的道魔大战。
　　冥冥之中的阴差阳错给了他们一个自圆其说的借口，可结局，真实得令人惧怕。苍是清醒的，绝大多数人甚至银鍠朱武也有偶尔犯浑的时候，苍却一直是最清醒的那个。

　　苍应朱武所求将他葬在天邈峰，和涅槃剑一起。他原本不想留下什么，该留下的他不会忘记，放在心里就很足够了。然而合棺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摘下那人额间的魔链。
　　一声轻叹，终究再无拘外物，苍也是凡人，也会动情，也会因思念而做出一些平日不会做的事。
　　后来，苍在天波浩渺开阵作法，将魔链丢进阵中，魔链打了几个转趴在地上毫无反应。苍自嘲地笑了，你指望有什么反应？你还能指望有什么反应？
　　从六天之界把银鍠朱武的魂魄拽出来吗？那他可不可以只要恨长风？
　　一开始他就知道恨长风便是银鍠朱武，只是那道红色的影子太过耀眼夺目，总刺得他想起道魔大战，想起万血邪录，想起极封灵地……恨长风比较低调无害一些。
　　长风吹不尽，离人恨不休。
　　在那种境况下他居然回应了银鍠朱武的感情，现在想来连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好似他的冷静自制在异度魔王面前荡然无存，又或者说银鍠朱武不愧是情圣，对于怎么打破别人心防有特殊的心得体会。
　　至少当时，玄宗独苗苍和异度魔界叛徒银鍠朱武，看起来还挺同病相怜的。
　　也许，这是你我最好的结局吧。

　　蓦然想起那只魔曾这样评价他。
　　“你知道你的脸上写着什么字吗？”倨傲的表情夹杂一丝戏谑。
　　苍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只魔居然有点被吓到，把脑袋缩了回去，苍一时竟觉好笑，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了许多。
　　方听得他说：“生人勿近。”
　　不免语塞。
　　苍自认还算是个容易相处的人，看起来淡漠从容无非经历多了，观世情也通透许多，无人例外无人幸免，再加上本身修道有持，极其善于控制自身情绪，越发显得泠然卓绝，总不能让他成天顶着一张伤春悲秋的脸去拯救天下吧？
　　奈何，终究是个俗人，扰红尘，染世情，至多比旁人多了些不俗的功体。
　　后来他输功助恨长风疗伤，后者强忍伤口撕裂的痛楚，难得认真对他说，他和别人是不同的。至于不同在哪里，那位魔界战神还没来得及解释，便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昏了过去。
　　苍为这句话，抱着恨长风发了半天的呆。

　　细细算来，苍认识银鍠朱武的时间只怕比蔺无双也要多上许久，他从未想过当时那个响彻魔界却被玄宗视为眼中钉的名字会和未来的他有什么联系，见面没提剑互砍已是极其克制，哪里还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他却没有对恨长风动手，尽管打从一开始他便看出恨长风就是银鍠朱武，也只是银鍠朱武。万年牢中，黑羽急急而奔，神情焦虑。苍的灵识被封神箭所缚，墨黑的羽翼和艳红的披风在他眼前混乱交替，唯一不变的命星像是无声的讽刺，苍倏然一怔，仿佛遇见许多不可知的未来。
　　尔后他与恨长风同栖怒海沧浪演练玄罡剑奇阵，常于对视时观察鬼族之王，看得越多心思也越加烦乱，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命星。
　　朱闻苍日、银鍠朱武、恨长风，三种不同的命格，却意外殊途同归，他被各种人和事推着走，哪条路都很不情不愿，哪条路都很竭尽全力。苍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矛盾，明知天意难违天意难测，仍要逆天而行，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在异度魔界和玄宗之争这件事上，苍难得诚实承认自己确实过于执着，勘不破，难自弃，若修道终点是要绝情断义，那苍这一生的造诣也就到此为止了。
　　竟不觉遗憾，实属难得了。

　　苍的个性，若非旁人主动提起，即使内心好奇他也会出于尊重隐忍不问，更何况活了这么久，能令苍好奇的事情本就屈指可数。
　　银鍠朱武是其中之一，彼时他尚未意识到这种好奇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从后观之，只叹命运弄人，苍能一眼看清别人的命星，唯独看不清自己的。太过知天达命，总认为世人皆棋，世事皆戏，把自己活成了看客，却不想闯进他人生命里的自己，早已随波逐流，再难从头。
　　苍渐渐发现朱武的话有种令他深信不疑的魔力，他甚至开始设身处地替他考虑，也相信他那番“万里征战只为情”的解释。但不管如何想，苍仍悲哀地清醒着，几百年的封印，依然改变不了他和银鍠朱武注定背离的立场。
　　后来银鍠朱武对他说：“与你携手抗敌，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苍忽然想通了，一个人，一只魔，不断经历背叛、杀戮和无休止的生离死别，老实说他也觉得烦了，虽说人生来就是受苦受难，但倘若连一丝寄托也无，未免太过寂寞。
　　从前有蔺无双、一步莲华、赭杉军、玄宗门人，如今——苍极其认真思考了一圈，把所有人的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愕然发现，自己的想法竟和朱武不谋而合。
　　他们被命运推搡并肩走到了一起，说来可笑，时下却不得不为，更令苍苦笑不得的事实是，他和朱武的配合，默契地过了分。时至今日，苍才意识到什么叫作闭门造车害人不浅，道魔相斥、极端而立，未亲身经历尽是纸上谈兵，万物皆有例外。
　　好巧不巧，这个例外落到他和银鍠朱武这对不搭调的组合身上，局势注定要他们将过往的血仇暂时放置，眼下中原正道需要银鍠朱武之助。苍纵有通天之能，当初也未必预见。
　　即使预见，他也是不会信的。
　　如果被玄宗众人看到如今这幅光景，苍估计他们肯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大骂自己对待宿敌太过心软仁慈。
　　过了很久，苍仰天长叹。
　　被骂他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