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经年叹（三） ...
-
北漠最有权势的为苏、谢两家。谢家是后起之家，谢邕将军本是孤儿，后投身军队，凭借军功从一名普通的士兵勒马封侯，在当时鼓舞了不少背井离乡的将士；苏家历代清明，为北漠立下汗马功劳，可到了苏昶安这一代，竟在府中搜出谋反密信，一家几十口人锒铛入狱。
苏凉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苏昶安入狱时，她只有14岁，是谢邕把她从牢里救了出来。抄家那日，府里的男丁一并问斩，府里的女人也充为官妓，有些抵死不从的为保全名节一头撞在了墙上。苏府一夜没落，皇上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
苏凉的母亲为了保全她，被狱卒糟蹋，忍辱负重十几天，才得以把血书传给谢邕。谢邕把苏凉接走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尘土满面的脸上留下两条清晰的泪痕，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衫，闭着眼睛向墙上撞去。
谢邕用手捂着她的眼睛，把她揽进了怀里，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想哭就哭出来吧，要牢牢记住现在所受的痛苦，等哭够了，就把这些痛从那些害你全家的人身上一一讨回来。”
她埋在谢邕怀里，攥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直到哭得没了力气，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才把她抱回了谢府。
后来她问他幕后黑手是谁，他没有告诉她，只说让她按他说的做，她定能手刃仇人。
于是她听他的话昼夜不歇地学习武功，练习舞步。十五岁那年，谢邕把她安排到了添香阁里做舞姬，让她千方百计接近陆经年。于是她安排了一场暗杀的戏码，恰逢其时地为他而受伤，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和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模样，不过这也正好让她接近他的行动更加顺利。
其实夏婉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她接近陆经年，的确别有用心。当年那封谋反密信的落款就是陆经年，谢邕让她接近他，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她原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掉他，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希望，那一点希望时刻提醒着她也许凶手不是陆经年，那个落款只是巧合，也许是别人陷害他，况且谢邕也从未说过那个人是他。
如今陆经年被谢邕埋伏，以他的智谋应该已经完全想通。她既然是来找他报仇，做了这些事就不怕被他知道，可不知为何心里竟是说不出来的痛，她下意识地瞟了他一眼，他神情未变，不知是因为怪她，还是不在乎，可不论是因为什么，她与他的缘分至此已到尽头。
……
一轮冷月悬空，地上投落重重叠影。灯火通明的营帐里，气氛比外面的月色还要凄冷几分，谢邕盯了苏凉好一会才道：“你喜欢上他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什么。谢邕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让你接近他。”
她明白他的意思，陆经年是她的仇人，她本应该把他千刀万剐。她也明白自己不该对他动心，可胸中这颗心它日夜煎熬，她没有办法。
她咬了咬嘴唇，脱口而出的话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能不能放了他？”
谢邕喝酒的手微微一僵，蹙眉看了她一眼，最后干脆放下酒杯靠在了椅背上，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归还是开了口：“好，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她震惊，他微叹了口气补充道，“给你一年的时间，杀了他，忘了他。”
他此话一出，苏凉整个身子开始僵硬，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才慢慢回过神来。
谢邕看见她的反应，眉头皱的越发厉害，他加重了声音提醒她：“不然，他现在就得死。”
苏凉定了定神，思前想后斟酌了一番：“好。”
他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出去，紧接着安排人放了陆经年，还有那些一同被抓的南诏将士。
她原以为陆经年会恨她，可他平静如往的神色却更让她心下绞痛，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跨上了马。她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言。
她们连夜赶回了雁城，本来快马加鞭的陆经年到了城门前却突然停住。他脸上的神情极不自然，她原以为他还在怪她，可他却突然回头，环顾将士们一眼，黯然开口：“你们回家吧，永远不要回来。”
“将军！”将士们齐齐跪了一地，“我们誓与将军共生死！”
陆经年闭上眼，头扭到一边，加重声音怒道：“这是军令！”
将士沉默许久，给他重重地磕了头，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这才看向了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你在添香阁时，我查你的身世，除了姓名和故乡，竟查不出别的东西，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听着陆经年平静的话，苏凉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他继续道：“我派人去查那天遇到的杀手，也没查处任何底细，我便开始怀疑你。既然你如此想要接近我，我便遂了你的愿，把敌人放在身边，总好过放在暗处。你不是一直奇怪当初我对南诏皇帝说了什么话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跟他原原本本交代了你的身份，我把你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更好监视你，防止你给北漠传递情报，明白么？”
苏凉握紧拳头：“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点头，她仍心有不甘，“……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没有。”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苏凉眼里的泪水终归还是没能忍住，如雨而落。
“我一直想杀了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在这一刻终于崩溃，踉跄着退了几步，指着他大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每次想杀你的时候心里有多痛……你不知道我每日每夜都在忍受着煎熬……你不知道父亲母亲每每入梦时我都会被惊醒……你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脸色凝重，突然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她拼命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你信我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他顺势吻在她的额头：“若我说你父亲的死与我无关，你可会信我？”
她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没由来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城门缓缓打开，夏嵘带着人马走了出来，邪笑道：“把这两个叛徒给我抓起来！”
陆经年松开了她，优雅地理了理衣袍，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告别仪式。
至此苏凉终于明白，为何方才陆经年赶走了那些将士，又为何莫名地对她说出那番伤人的话，原来他早已料到，一旦回来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一个被俘的将军毫发无损地回来，除了已经叛变还能有什么原因，何况南诏皇帝早有除掉他的忌心，他这样无异于自投罗网。可他心里却仍存侥幸，直到夏嵘出城的那一刻，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全然崩塌。
他千方百计伤她，让她离开，原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身陷囹圄。可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感情。
他满怀歉意地看着她：“你原本可以不受这些苦……”
她笑着摇摇头：“那日许无裳来找你，你酩酊大醉，你说，你不择手段爬上了高位，却求不得一个可以同生共死之人。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你口中的那个人，如今，总算如愿以偿。”
他喉咙动了动，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深邃，他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囚车，步伐坚定而沉稳。
不远处的夏嵘冷笑一声，尖锐的嗓音凌厉刺耳：“婉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却喜欢上了一个妓女，也怪不得她向圣上告发你通敌叛国！”
苏凉心中大惊，陆经年脚步亦是一顿，握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替我谢过公主，没有她做这一切，我也不会认清自己爱的人是谁。”说罢，他拉着早已怔住的她继续前行。
那晚，月色清凉如水，流落一地银辉。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经年叹（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