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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暴风雨 ...

  •   2005年对于红星和普鲁申科都是一个特别的年份。从进入表演训练班开始,他们的名字彼此联系,已有十年。为了表示重视和纪念,红星计划发行名为《十年共度》的纪念版DVD,其中包括普鲁申科担任过主要角色的影片和早年在训练班里珍贵的影像记录。附赠的20分钟访谈里还有一段是重访他们住过的公寓。画面里的普鲁申科在那间房间里比划着说:“已经变了样,这里曾经有一个非常小的沙发,左边有一个柜子,这儿还有个小电视,我们在这儿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敲着墙壁,“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个柜子,隔壁的男孩儿们搞聚会的时候,柜子就会抖个不停……”他这样笑着,他不会让人看到笑容后的伤感,就像这里沉默的墙壁见证的故事也没人知道一样。
      发布会别出心裁的在当年表演班的教室里举行,挤在外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盯着成名的前辈,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羡慕。
      普鲁申科温和的给他们签名,他知道一辈辈人的艰难的个人奋斗永远不会停止,友谊与竞争的故事也不会停止;年轻人永远充满让人羡慕的精力和可爱的幻想,那些藏在青葱岁月中机缘与情愫,朦胧如梦、了然无痕,可忆不可追。
      那天有个记者把普鲁申科在发布会上的一句话作为文章标题:生活从来只在前方等你。

      早些时候,基本成型的《尼金斯基》举行了小范围的试演,观众是马林斯基芭蕾舞团的演员和国立圣彼得堡戏剧艺术学院的学生,marton相信他们一定会是《尼金斯基》最敏感而专业的观众。
      演出效果出奇的好,观众们热情鼓掌,甚至有人还吹口哨喊“安可”;演员们不得不返场重演了一些段落。
      虽然作品还不非常完整,但它流露出的艺术气质令人无法忽略;人们都很开心,marton在收集了观众们的意见后对剧本做了部分修改,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尼金斯基》的成功首演。
      但没人想到,这部戏剧将要经历的波折和坎坷。
      批评家们最初对于主创班底表示怀疑:“这样的组合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想搞出一个什么类型的东西?”后来普鲁申科渐渐成为争议的焦点:“Evgeni是否能够理解尼金斯基矛盾极端的内心?”
      《独立报》刊登了他一张静立微笑的排演照片,配图文字写道:“尼金斯基甜心?”
      待到后来争论发展到高潮,事件的性质发生了某些变化。有传言说某宗教团体对剧目公然表现同性恋情节表示不满,甚至威胁,作为东正教徒的普鲁申科这样做是渎神行为,剧目应当禁演。Mishin拒绝一切媒体对普鲁申科的采访,他一方面谨慎表示并没有收到相关方面的交涉,一方面解释这只是对尼金斯基的演绎,并不代表任何人的宗教和性向观点。但他这种外交腔调的说法显然不能满足记者们的胃口,传言愈演愈烈;而marton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的言论不受任何重视。
      稍微有些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最终终结了这场噩梦是Yuri。一向敏于行讷于言的前艾夫曼首席舞者表示:“我认为这是一场低俗的闹剧;Kirov(=马林斯基芭蕾舞团)每年都要举行的纪念瓦夏的演出,他为俄罗斯艺术增添的光彩不容许诋毁和亵渎;瓦夏本人也是虔诚的教徒,《牧神的午后》《春之祭》是不是也该被看做渎神而遭议论和禁止?”
      事实证明,一向沉默的人发起飙来才有威慑力,世界顿时清静不少。
      风波似乎暂时过去,但经过考虑,marton还是对剧本做了部分修改,而此时计划公演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

      而亚古丁在圣彼得堡的地铁站里看到《尼金斯基》的大型海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手机订了位置最好的票。
      卡列尔纳亚大街33号,圣彼得堡歌剧院的新演出厅,也曾经是杰尔维扎男爵的私人官邸。
      亚古丁坐在剧院里,周围是和他一样充满期待的观众。观众席上的灯光暗下去,音乐声起;人物在考究的布景前一一上场:
      “普鲁申科的尼金斯基带有某种高更或是莫奈印象画派的风格,流露着原始自然的气息;由于种种原因,尼金斯基没有留下影像,只有为数寥寥的照片;但普鲁申科似乎迅速的捕捉到了尼金斯基那些定格间转瞬即逝的神采,变幻的灯光渲染出强烈的情感色彩……”
      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谁也没有料到演出当天会出现的意外状况。
      是音响系统出了问题。
      普鲁申科一直到最后也没搞清楚从音响师们嘴里飞快蹦出来的那些专业术语,yuri只是简短的告诉他:“出了点故障,舞台上有几个扩音麦克坏了,他们正在抓紧修理。”
      这对于缺乏舞台表演经验的电影演员简直是个灾难。
      普鲁申科几乎不知道自己后半场戏是怎么演完的,他还说串了一段台词,最后,尼金斯基跪倒在圣像前时他眼睛里流露的绝望完全出于真实。“天啊,我全都搞砸了……”
      “zhenya,别这样,这不怪你……”他走进后台,mishin上去安慰的抱住他,他勉强的回应了一下,面色铅灰;这注定已经是他最糟糕的经历。
      亚古丁走出剧场,他听着身旁走过的人们的抱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半段糟透了……”“看来电影演员真的念不好台词……”他在这些声音里走进停车场,钻进他老妈的Lada,驶进夜色之中,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暴风雨就要来了。

      普鲁申科坐在后台的更衣室里,人们已经走光了。Marton想开车送他回家,普鲁申科勉强笑笑说:“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跑去自杀,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坐在黑暗之中,树木映在窗子上的阴影像荒山中的妖怪,随着风声的嚎叫群魔乱舞;他默默的想:他让所有反对的声音看了他的笑话,他们会说:“看到了吧,这个一帆风顺的雏儿根本理解不了尼金斯基……”
      但也许此刻——当他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一件件失去时——他似乎感到尼金斯基慢慢融进他的身心,或许这才是命运对他真正的安排。
      没有开灯的更衣室突然一片明亮,闪电照亮了淡紫色的夜空,一声沉闷的惊雷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普鲁申科惊得猛然站起,更令他诧异的是门口的地面上投进一个人的影子。
      闪电的光亮勾勒出面孔鲜明的轮廓,眉目间投下深深的阴影。哪怕电光火石的瞬间,他也认得出来人的模样。冷风裹着雨点刮进房间,普鲁申科在短暂的失神间打了个冷战。
      那人开了腔:“zhenya……”

      《尼金斯基》下半场开演没多久,亚古丁就接到了marton的短信:“亚古丁先生,恕我冒昧。但Evgeni眼下状态很不好,不知道您是不是愿意帮忙?marton”
      亚古丁抬眼看着舞台子上普鲁申科,那人修长的体态虽已不复少年时代的柔软轻快,但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和力量。他不由得想,如果他们不曾像如今这样名声大噪,如果他们一直都只是让人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龙套,这出名叫生活的戏剧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舞台上的人们走来走去,而普鲁申科忽然那样陌生。他的姿态依然热情而精致,动作的每一帧定格仿佛都流露着美感;但他的眼神却迷离空洞,掉了魂儿似的看不到神采。
      亚古丁觉得气闷,他起身走出包厢。这时候,他看到了marton。
      他们站在剧场外吸烟区的阴影里,两个人低头抽烟,亚古丁说:“您担心什么?要不是你们倒霉的音效师,zhenya可以演得很好。”
      剧作家的脸在烟头火光的明灭间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或许我可以这样说,Evgeni的内心正处在一个微妙的时期;怎么说?我恐怕他有点入戏太深。”
      亚古丁吐出一阵烟雾,他摇头笑了笑:“才不会,他家伙信奉的是表演理念可不是这样。”他忽然带着点追忆的语气说:“你没见过他演达吉雅娜,可真是悲伤,我被他耍得团团转,感动得不得了,最后他竟然说为了骗过我而感动荣幸……”
      他在窗台上摁灭了烟头,那表情好像是说“我跟你说这些老掉牙的事情干什么……”
      “我打赌这次不一样,尼金斯基占据了他的心;他的内心在激烈的交战……” Marton停顿了一下,忽然说:“您希望他成为尼金斯基吗?”
      亚古丁抱起胳膊,不置可否。
      Marton近身一步,表情竟然有些严峻:“说老实话,我不愿意。”
      “哦?我还以为编剧们最喜欢人戏合一这种事情……”
      “听着,亚古丁先生:我宁愿他是个时常会做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傻事的普通人,也不愿意他向瓦夏(瓦斯拉夫的昵称)那样做个不朽的疯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点沙哑,瞳孔黑得不见底;亚古丁脑海中一闪而过中世纪中欧流传的那些吸血鬼狼人魔法师之类的灵异传说,不由突然打了个寒战。他皱了皱眉头说:“可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Marton瞬间恢复了温和剧作家的面孔,他谦逊的笑了笑:“我觉得,您是最可以把他从这种影响健康的心情里解脱出来的人。”
      “您是怎么想的?您难道没听说过,我们连好好说话都不行!”
      “我相信那只是表象……”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难道……他跟你说过什么?”
      “不、不,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起过你——但这正是事情的关键所在——写剧本的人多少都懂点心理学……”
      亚古丁瞪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听信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家伙;但marton的语气的确很诚恳:“也许我正在怂恿你去阻止一个传奇的诞生,但我还是狭隘的认为,zhenya不应该去承担那些沉重的苦难,他有权享受美好的世俗的生活和爱情。”
      此刻,亚古丁站在门口,他抬手开亮了灯,柔和的橘色光亮洒满每一个角落。普鲁申科后来想,这也许就是亚古丁在他生命中的意义:他在那些富于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于是纵使那时天昏地暗雷鸣电闪,他的生活都会被无声照亮。

      亚古丁声音沙哑的说:“那天你跑的太快了,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他走过来站在普鲁申科对面,他并没有回避普鲁申科亮的灼人的眼睛,他说:“在土耳其,我去看了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合葬遗址。我听导游讲着亚历山大大帝去那里拜谒的传说,心里想的是,他和赫费斯蒂翁携手而去时,恐怕还不能理解阿喀琉斯失去爱侣时的哀恸。我也不能理解,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痛苦。”
      普鲁申科的手紧紧扣在桌子边沿,指节挣得发白,他近乎咆哮的问:“你来说这个干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亚古丁已经不由分说把他抱在怀里。那一瞬间,仿佛胸腔里什么东西被猛地撕裂,汩汩流淌的热血压得他无法呼吸,普鲁申科像暴怒的幼兽,本能的试图将亚古丁推开;但亚古丁霸道的亲吻着他的唇舌,于是他歇斯底里的反抗,直到他们的口中都是血液的腥咸;在推搡中,普鲁申科感受到亚古丁炽热的气息、衬衫上惯用洗衣粉的香气,他的心头像被洞开;终于,他不再挣扎、伸开臂膀,将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亚古丁的胸膛。
      亚古丁从没想到,普鲁申科纤细的臂膀可以这样有力,将他抱得这样紧,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年轻的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们的身体不断撞到狭小空间里各种东西的棱角上,但他们毫不在意,直到最后一起摔倒在地上。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也许那一刻有残存的理智在阻止——可是,呵,长久以来就是太多的理智太多的思虑让他们一步步陷于命运的罗网,只剩下此刻绝望的挣扎。
      他们撕扯、亲吻,没有温存和怜惜,只想用痛苦让对方的身体永远铭记自己。普鲁申科被从背后紧紧环抱,亚古丁炽热的体温灼得他冰冷的脊背发烫,那突然降临的巨大痛楚和欢乐让他眩晕,他下意识的咬紧牙齿,像是溺水的人,巨浪层层叠叠的压在头顶,他无法出声,无法呼吸……
      “lyosha……”他终于冲口而出,像是卸下千斤重压,新鲜的空气冲进他的肺里。
      亚古丁被犹如幼狮咆哮般的嘶吼惊醒,他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过普鲁申科这样叫他;他吓坏了似的扳过普鲁申科的脸,那上面满是泪水。
      亚古丁说不出话来。普鲁申科在他怀中颤栗,亚古丁吻去他面颊上炽热的液体,吻着他柔顺的金发,宛如诀别。仿佛当黑夜遁去,阳光之下,他们这样炽烈的相拥便会如晨露般消散,杳然无踪。
      这一刻,任何承诺都苍白无力,他们都没有说话,却看得见对方眼底的波澜。
      ——Lyosha,你的出现就是神对我的救赎。
      ——Zhenya,只要足够虔诚,这世界上是不是就真的有倾听我愿望的神灵存在?
      ——我愿意,是的,我选择做一个凡人。
      ——yes,you are not the second nijinsiky,you are plushenko the first and the only.
      ……
      尼金斯基跪倒在圣像前,幽蓝的灯光射在他身上,映得面孔惨白;然而,他忽然微笑起来,像一只阳光下色彩斑斓却即将破裂的肥皂泡。
      他擎起双手,这是他向心中神祇的献祭:我心中的神啊,从此你将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可以奉上的,只有一颗破碎的心……
      经历了首演的噩梦,《尼金斯基》在演出的第二天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曾经被质疑“欠缺点什么”的普鲁申科在那一夜犹如尼金斯基附体。普鲁申科直到多年以后才从公司的影像资料里完整的看到了自己这部舞台剧。剧终之时,大幕徐徐落下,剧场中欢呼声雷动,他一次又一次谢幕,在聚光灯下一身华彩。在人潮的欢呼中,他的眼睛很亮,但他确信当时他没有流出眼泪来——他很怕弄花脸上的妆。
      人生如戏。
      在后台人们围着他祝贺,他看见marton隔着人群向他微笑着吹过一枚飞吻;普鲁申科笑着走过去,marton却递给他一封信。白信封上简单的写着:请交给普鲁申科。他楞了一下,他当然认识这个笔迹。他快步走进洗手间拆开了信,内容很简短,用亚古丁一向喜欢的那种笔尖很粗的签字笔写成:
      zhenya:
      我怀着歉疚写这封信。如你所知,我需要暂时离开。
      我还没对你说过,我买了一套《十年共度》,才发现我们相识也已经整整十年。我在影像里回忆着那些散落在过去的碎片,发现我仍可以清晰的记得我们年少时的模样,那时单纯的悲伤和欣喜。时间是魔术师,而你是醇酿的酒,存得愈长便愈显浓郁;美酒应当珍藏,记忆就是这座酒窖。
      或许我曾经企图把我的意志强加在你的生活里,这是个糟糕的错误,还好我已经意识到它的存在。
      对于未来,也许你已经做出了某些决定——无论那是什么,我都愿意接受;但我只想提个请求:请别提早揭晓答案,一切等我从美国回来?
      你永远的lyosha

      普鲁申科盯着那些文字,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他听见有两个清洁员朝这边走过来,才赶忙折起信放进口袋,打开水龙头装着洗手;此刻,他的脑海里如有狂风暴雨在呼啸,而那两个清洁员的对话却像盖过这一切的雷鸣:“刚才我看见的是不是亚古丁?”“没错,我叫了他亚古丁先生,他笑了一下就匆匆从后门走了。”“是哦,要是走得慢了,又要被一群姑娘围住不放……”“我看不会,今天晚上人们都被尼金斯基搞疯了……”
      普鲁申科在一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转身往后门跑去。
      此刻的亚古丁正站在汽车旁边吸烟,昏暗的路灯在他身旁投下细长的影子。香烟的烟雾里,神色落拓的侧脸若隐若现。他扔掉了抽剩的半根烟,用鞋尖捻灭。
      他该走了。
      他抬头的瞬间,看见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尼金斯基。
      普鲁申科还没卸妆,墨线勾画着尼金斯基标志性的吊眼稍,两侧颧骨的腮红映衬着面孔格外清隽瘦削,不知道是不是没擦口红的缘故,他的嘴唇似乎苍白的没有血色。亚古丁睁大了眼睛,他怀疑自己身处梦里,他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可以把腮红和眼影涂得这么好看。
      就像当初他穿着布拉吉时的惊艳。
      原来岁月,就在蓦然回首之间。
      普鲁申科走过去,仿佛穿过岁月,向他心中走来;他抓起亚古丁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告诉我你触到了什么?这是一颗心,请别让它破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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