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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年错别彼岸花 ...

  •   以闪闪之笔名发表于
      2003年11月《女报·时尚》 总第193期
      发表时题为《当年错别彼岸花》,有改动。

      1998

      杨骥远初见段芸白,是开学初,九月微燠的夜里。彼时芸白正醒目地坐在学生街桌球店的一张空球台上看人打桌球,一边抽烟。
      大学里抽烟的女生不算什么罕物,古怪的是芸白那抽法。左手两指夹烟,右手每挖一大匙冰淇淋送入口中,便伴以一口烟。看她顶着一头小绵羊似蓬蓬卷发,歪头嘟嘴,惬意眯眼,许久才恋恋地将烟雾呼出,冰淇淋随后吞下。是纯稚与妖媚杂陈,天使与妖精混血。
      那瞬间,杨骥远第一次怀疑,他的心,或许并非一团搏动着的血肉,而是满满的液体,在胸臆中层层激起温软的涟漪。
      他将芸白遥遥指给学弟成岳看。芸白似是有感觉,抬头来,咬住匙子,隔了扰攘的街,定定看着他们,看得那么专注,以至让骥远冥冥感觉,一定有个故事就要展开。那卷发的小人儿却又埋头去吃她的冰淇淋,并无下文。

      国庆前夜依然是热,骥远抱着草席到宿舍天台去睡,黑暗中有人招呼他,是成岳。于是两床草席并头铺下,各自打开一听冰冻啤酒,并肩躺着,天顶灿灿星河静谧淌过。
      成岳轻声问:\"骥远,你觉得段芸白如何?\"
      骥远简单回答:\"不错。\"
      \"你可喜欢她?\"成岳追问。
      骥远微阖双眼,心内却霍然警醒:\"不是我喜欢那一型。成岳,这种女孩子像野马,若是喜欢了她,日后有得你麻烦。\"他少年老成,已经知道避嫌便是平静生活之要诀。把握不住的,便不要伸手去取。最忌与他人感情生活牵扯不清。
      成岳笑出声来。低柔地,然而是幸福的:\"段芸白她写信给我。你说女孩子真怪,明明就是同校,还郑重其事贴了邮票寄来。\"
      骥远亦笑:\"你小子,开学才一个月,怎么勾搭到的。\"不再说什么,翻身仿佛睡去。片刻,成岳当真睡熟了。骥远却翻身坐起,又喝一口已经微温的啤酒。
      那之后,成岳与芸白通信了半月,约定了见面。
      骥远陪他走到图书馆门口,芸白从台阶上站起,望着他们。骥远拍拍成岳的肩膀,自顾走掉。成岳上前,赧颜说:\"我是成岳。\"拘谨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
      \"你是成岳……\",芸白的短短卷发在风中轻拂,遮住了眼。借着薄亮的天色,她细细端详成岳的脸,仿佛从未见过他。片刻,她的眼光又投向已然走远的骥远:\"……那又是谁?\"
      骥远回过头来,微笑地挥手,脚下却不停,渐渐溶在暮霭中不见了人影。
      成岳答道:\"那是我的学长,也是好友,96年级国际金融期货专业的杨骥远。\"
      芸白沉默了,低头看着手里薄薄一叠信札,是过去半月中,成岳写来的。接着她抬头问道:\"那么,今晚去哪里吃饭呢?\"
      成岳眼光扫到芸白手腕上西铁城男装手表,终于找到话题:\"你这手表,和骥远戴的一模一样。\"
      芸白说:\"很旧的款式,现在倒又流行回来了。\"
      后来的故事毫无趣味,不过就是如同寻常校园情侣,同进同出,吃饭逛街,偶尔吵架。
      骥远有时与他们一起玩。成岳见骥远腕上手表,便问芸白:\"那只同款同色的表,再也没见你戴过。\"
      芸白漫声回答:\"坏了。\"
      骥远回到宿舍,便把腕上西铁城男装手表取下,放进原装盒子。接着渐渐知道芸白喝咖啡便心悸失眠,偏又喜欢冰咖啡,所以吃冰淇淋时总佐以香烟,说是有冰咖啡味道。她微扬着眉眼说:\"虽不是真正喜欢的那样东西,可是只要闭上眼不去多想,也很美味。\"一边又吞下一匙。
      有一回芸白与成岳闹分手。成岳懵然不知是为什么,然而芸白十分决绝。成岳痛苦如狂,像所有情困的少年一样,甚至割了腕,割得并不深,宿舍内兄弟们包扎了事。芸白得到消息,奔进宿舍,哭泣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和好如初。校园一时轰动。成岳与段芸白,至此便是坚若磐石的一对。

      1999

      千禧之夜,一伙人在街头闹通宵,燃放极细小的烟火棒。骥远独自坐在公车站的候车座位上,给所有能想到的人打电话问候新年。有的无人接听。有的心不在焉,随口敷衍。有的兴高采烈,从嘈杂的背景中喊叫着回答他。手机电话簿一遍遍翻找,最后终于只剩成岳。
      成岳很快接听,知道骥远所在地方,成岳笑道:\"我们就在车站后面那家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可以一直看见海面,来吗?\"
      骥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站起身回望身后路旁的那家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忽然高楼丛林剪影中次第升起巨大烟火,璀璨琳琅,五色流溢,短暂地将城市照亮如同白昼,但是,多奇怪,谁也感受不到它们的温度。夜空中酒店的整面玻璃幕墙如同明镜,完整映出烟火们绝美而冷酷的绽放。那时侯他终于向自己承认,他是嫉妒的。然而自始至终,芸白选择的是成岳。
      十二点,瞬间四下爆发欢呼的潮声。说是千年的更迭,不过寻常的一瞬,秒针走过。人丛中小小个体的贪恋痴嗔,在这宏大的火树银花的时代下,只觉出薄弱寒瑟。
      成岳忙忙将手机收入衣袋,兴冲冲想对芸白说些什么,却停住了。餐厅已经关闭所有灯光,只留桌上一盏矮烛,不知何时也熄灭了。芸白并没有在看烟火,只是交叉了十指将额角轻轻抵在玻璃上,俯瞰脚下红尘纵横,光影从她脸孔上纷乱淌过。

      2000

      骥远毕业就职的时候,有许多城市可以选择,最终他去的,正是芸白与成岳的故乡。
      工作中结识了同事潘潘。潘潘长直乌发,举止雅静,不烟不酒,甚至甜食也少吃。没有一处像芸白,没有一处能牵扯关于芸白的回忆。潘潘含蓄地示好,骥远亦不是不解风情。终于潘潘家的水龙头坏了,一时找不到水电工人,他去修理。潘潘递过扳手给他,他没有接,握住潘潘的手腕,吻了她。那一天,是他离开学校的第八十二天。是芸白升上大学三年级,成岳四年级的开学典礼。他如此清晰地记得,并非因为有崭新爱情开始,而是因为他终于决定不再默默观望,而是转头离开。尝试挣脱他们三人之间从未真正成型的纠葛。

      2001

      第二年夏天骥远和潘潘到海滨度假,回程的夜里,高速巴士经过大学所在的城市郊外。高速路上灯火连绵,反倒衬出路途静寂深长。窗外景物全无,只黑暗中依稀分辨出卧伏着的一个一个小村庄。潘潘埋在他的肩头熟睡。这样的夜晚,不由他不想到芸白。
      骥远掏出手机,翻找芸白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芸白似乎将睡,声音倦散。
      他托芸白问候成岳、教练以及一干篮球队学弟,摆出学长嘴脸调侃芸白,是否打算明年7月毕业便与成岳结婚。芸白沉默许久,漫长空白中手机信号竟然清晰以至不真实。终于她说:\"我和成岳,已经1年半没有亲吻。\"骥远记得芸白与成岳开始交往,不过也才2年出头。
      灯影流淌过脸颊,路侧护栏上萤绿的小里程牌子飞速掠过,800米,900米,127公里,800米,900米,128公里。他一时脑海空茫,恍惚他们之间相隔的年月根本不曾存在。只是潘潘欹侧的重量提醒他,此生非梦。芸白停驻在他生活的路边,而他的旅程不停。或有一瞬间他无限接近芸白,而依然无从交会。
      潘潘辗转醒来,手臂缠上骥远脖颈,他恰好挂上电话。
      \"是谁?\"潘潘问。
      \"成岳的女朋友。成岳的手机关机了,急事找他。\"他流畅地答完,发觉自己是在说谎。他与成岳,也1年多没有联络了。

      那年的7月成岳毕业,回到了故乡。他约骥远出来喝酒。却料不到是芸白要与成岳分手。这不是第一次。当初他们俩交往没几个月,闹那一回分手,才是惊天地泣鬼神。
      \"骥远,芸白最听你的,你劝劝她。\"成岳双手撑头,手指深深陷入头发。\"芸白是我的毒药,我不能失去。\"成岳是个多么淳厚羞涩的人,可是他说芸白是他的毒药。
      骥远应承说:\"我尽力。你先把芸白叫来。\"他不想成岳再失魂一次。
      成岳去接芸白,于是骥远独自坐了片刻,一个个呼出烟圈。忽然抬手招来侍者,要了香草冰淇淋,吃一口,吸入一口烟。没有吃完,便将半支烟捺熄。冰凉与微温,绵甜与焦香,果然是冰咖啡的滋味。芸白是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只要她愿意,该会有男子甘心填补她的闲暇时光,可是她却为什么要在冗长年月里,独自去寻知这一点生趣和幸福?她确乎不同,她是芸白。或许她是成岳的毒药,然而更是他杨骥远的毒药。成岳不知道。
      他拨了芸白的电话,约她出来与成岳晤谈。放下手机,片刻,又拨了潘潘的号码。
      半小时后成岳接了芸白同来酒馆。芸白已全不是当初记忆中模样,长直发,清素脸孔,叫一杯气泡矿泉水。无论骥远如何劝说,她只是不言语。成岳焦躁地一支接一支抽烟,几乎要落下泪来。芸白眼光落在烟灰缸上,骥远说到当年她与成岳书信往还,教芸白惜取眼前缘分,这时她便倏然看他一眼,只一眼。骥远顿时语塞,满腹勉力酝酿的说辞,被这一眼搅得灰飞烟灭。
      门口铃声响动,潘潘进门径直走到他身边,轻盈坐下,对芸白与成岳温和笑笑。潘潘与芸白不同,不骄矜,不任性,亦不会如此固执沉默。
      芸白定睛看着潘潘,片刻,说:\"想不到橄榄形的海蓝宝石镶成戒指这样好看。我想要一只粉红钻的,你说呢?\"话是对成岳说的,眼睛却定在潘潘的戒指上。那神色,恍如面前正有一个杯子跌落,她却并不试图伸手去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成岳紧紧拥抱芸白。潘潘从桌子下探过手来握住骥远,感动地笑,仿佛芸白的幸福便是她的幸福。那一刻杨骥远终于在潘潘的瞳孔倒影里看清了自己的表情。他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是要保全成岳的爱情。他只是怯懦。芸白自在不羁如燎原野火,于他是种刻骨的眩惑,然而他抵抗着那引力,不敢靠近。他需要宁定的潘潘来作为他抵挡芸白的防线,而不能够独自面对。所以他回握着潘潘的手,那么死力,仿佛此生不爱他人,又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

      2002

      十月是芸白与成岳的婚礼。本城人的婚俗,身为伴郎头目的骥远要率领一干男生,隔了铁门与里边的伴娘们讨价还价赚开大门,好放新郎进门迎娶新娘。两班人马缠斗正酣时,芸白打房间里走出来。礼服是简单窄身鱼尾款式,头发赫然剪短,重新烫作四年前初见时那小绵羊卷,粉白香槟玫瑰花冠加上小小一顶白纱,微提裙裾,似笑非笑坐在客厅当中,看他们争斗。骥远竟有错觉,错觉他是要为自己打开面前铁门,迎出芸白,而不是为了成岳。
      婚礼夜宴渐近尾声,芸白托词补妆,就此消失。成岳被敬酒人群缠住不得脱身,骥远只得四处寻找。化妆室不见,楼梯间不见,酒店21楼的蜜月套房亦不见。终于在天台,发现一点红色暗火在明灭。
      骥远一步步接近她。芸白转回头来,叼着一支长柄银匙,左手拈烟,面前一杯吃完的香草冰淇淋。
      \"骥远。\"她轻声招呼。
      \"回去吧。\"
      \"好。\"芸白出奇柔顺,捻熄了烟,站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经过他身侧时,她停下脚步:\"骥远,你可知道,那年在学生街,我看见你与成岳一起经过我面前。我问他们,你是谁。不知为什么,是认错人或是恶作剧,他们告诉我,你是97年级国际金融期货专业的成岳。\"
      一瞬间,骥远仿佛当胸被晚风穿过,成为一个作痛的空洞。亚热带夜晚,八九点天色依然宝蓝嫣紫,薰风柔暖,俯瞰下去街道流金,霓虹满城。浮华背景衬托那种疼痛,仿如幻觉。不,那些无形无质的东西,譬如疼痛,譬如爱情,譬如错误,譬如悔恨,只要你坚持视而不见,就根本是幻觉--而幻觉是不能伤害你分毫的。
      芸白骄矜地笑笑,疾步走下楼梯,白缎子鞋在阶梯上空空作响。向着楼下热闹喧腾的人声与灯光,直走下去。

      从当年到今天,芸白一直恨他,恨他犹疑,恨他畏缩,恨他自欺欺人。然而她又要命地骄傲,以至不愿开口承认,他杨骥远也是她段芸白的毒药。于是她用婚姻埋葬了自己,来完成对他最终的报复。
      一口香烟,一口香草冰淇淋,微温与冰冷在舌面交相融化,是自制的毒药,好将余生日子全数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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