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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007 ...

  •   以闪闪之笔名刊登于
      2003年7月号 《女报·时尚》 总第185期
      发表时题为《我已不是你的007》,内容有改动

      骑摩托车走完整条织缎路,大致需要九百二十秒到九百七十秒时间。如果途中没有遇见扒窃、抢劫、颤巍过街的老人或蹲在路中央呕吐的酒徒的话。
      这是戚绍彦的经验。
      精细,规则,走时准确如同一只瑞士手表,整洁有礼谦和坚定。每天他在织缎路上骑摩托车巡逻三十多个来回。他的职业是巡警,车牌号007。
      织缎路两边是Pub与Disco密布之地,几乎聚集城中全数年轻夜行动物,夜间巡逻,一路艳妆华服,眼底风光无限。
      巡警006与007戚绍彦在警官学校是同期同学,又一同被分派负责织缎路。006至今记得,毕业之初,007戚绍彦为了被分派到织缎路来,甚至动用了很大的一个关系。006问他为什么,他点了烟道:“我要在此处寻一个人。”
      006又问:“找到了你要如何?”
      “先给她一巴掌。”
      “接着呢?”
      “带她回家。”戚绍彦呼出一口微蓝的烟,笑着答。
      006骇得不敢说话。

      戚绍彦要寻的人,名叫林檎。
      林檎初中时与他同学,同在学校田径队跑长跑。
      夏天清晨五点,田径队十几个人,肩上都披着白毛巾,跑步穿越沉睡的城市。路边老房子阳台上枝蔓垂下蓝的紫的朝颜花,另有一棵小树,开过了白花,就结出苹果般红艳果子,只得乒乓球大小。田径队有一名学姐看着那棵树说,林檎你来看,这果子就叫做林檎呀。学姐曾经留级两次,高挑艳丽,麦色肌肤剔透眉眼很像后来的安室奈美惠。
      林檎与学姐结了金兰姊妹,晨练结束后双双倒挂在双杠上做伸展运动,喝学姐自己浸的绿豆水。
      谁知道学姐在校外和闲散人员结伙,抢劫别校的学生,后来案发,判了劳教。林檎与学姐要好是有目共睹的,也被叫去派出所调查,虽然没有被牵连入案,渐渐却有闲话流播。大家都有青春期的精神洁癖,林檎又倔强,终于使自己四面楚歌。
      林檎再没有去过田径队的训练,学生制服的腰身改得窄俏,涂指甲油,用电吹风将头发吹出焦黄,似乎默认了一切闲话。只在中午无人时跑学校操场,一圈一圈,跑到力竭,躺倒在地,望着秋天深不见底的蓝天,慢慢平复喘息,下午上课公然睡觉。
      戚绍彦作为田径教练的信使来找林檎,林檎正在跑步,不理他。
      那时他与她一样十四岁,穿白衫黑裤的制服,衣襟一向中规中矩束在裤腰里,清爽素净,与她正是两个极端。
      跑完步,林檎躲到芒果树荫下,离戚绍彦远远的,见他不来罗嗦,不觉就睡去了。
      一个清凉的触感令她醒来。张眼看见戚绍彦把一瓶冰透的绿茶搁在她额头上。
      “模范生,你来做什么?”
      “老师问你要不要回田径队去跑步。”
      林檎警惕地看着自己额头上那瓶绿茶。“不回去就不能喝吗?”
      戚绍彦轻声笑起来:“我请你喝的。”
      林檎不客气接过瓶子,坐起身来仰头痛饮,绿茶一直淌到白衬衫领子里,在她美好的锁骨上留下闪亮水痕。
      “你其实不坏。”
      “我早晚会变得很坏。”林檎喝干了茶,把空瓶投出漂亮的抛物线,直落入垃圾筒里。
      戚绍彦又笑,“万一你误入歧途做了坏人,我就做警察,来挽救你。”
      “小心我拒捕哦。”
      他们相视大笑,那一日芒果树与由加利树清香荫凉,南方初秋的蝉声如沸。

      高中时林檎愈发放肆,下午常翘课去织缎路的酒吧喝酒。而戚绍彦是林檎堕落生活之大敌,无论在酒吧或迪厅,总能像一个老道的警察一样将她一举擒获,百发百中。他与她同班,依然是模范生,座位正在她后面。林檎被老师提问时常常无言以对,全仰仗戚绍彦在她背后小声念答案,她大声复述出来。
      周末一早,林檎披着毛巾出门跑步,戚绍彦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拦腰问道,“化学练习做完了吗?”
      “没有。”林檎没有好脸色给他,加快速度。
      “去做。”模范生轻松跟上她的脚步。
      女孩边跑,边斩钉截铁回答:“不做。”
      “不做?”模范生紧追不舍。
      “不做。”这样反复的问答中,他们已经穿过了小半个市区。
      “不做?”模范生竟然吹起了口哨。
      “不……做……”林檎开始气喘。踉跄停住脚步,向戚绍彦摊开手掌:“借我钱,我要喝水。”
      “不做?”他戏谑地挑了眉,手指间玩着三五个硬币。
      林檎躬身,双手撑在膝上焦渴地咳嗽:“我做,我做总可以了吧!”
      “很好,乖。”戚绍彦微笑地摸摸她的头。她忽然感觉前所未有地虚弱,心跳瞬间失控。
      第二个周末,依然上演追逐战。
      “你的唇膏,擦花了哟。”
      林檎大喝:“我才没有涂唇膏!涂给谁看?你吗?哼!”少女柔软的头发翩飞,愤愤擦着嘴唇。错过了身后少年那一瞬间温暖而了然的微笑。
      戚绍彦不在的时侯,林檎依然是那副恣肆的形态过着日子,只因知道有戚绍彦在,自己再怎么坏,也不会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高考结束后,林檎与家人一同去外地游玩,回来时意外收到北京一所二流大学的录取通知。她骑了半小时自行车到暑假无人的学校去,急切查看红榜,发现戚绍彦名字,他果然考了警官学校。
      暑假即将结束,林檎终于下定决心给戚绍彦打电话,但是电话固执播放一段机械甜美的女声录音,告知她,这个号码已是空号,不在使用中。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戚绍彦家在哪里,想到他也许在她出门旅行的一个月中来过电话,急出了眼泪。因她的家也已被列入拆迁范围,搬家只是十天半月的事。
      因年少的骄傲与犹疑,他们在广阔江湖里失去了彼此踪迹,各自奔赴各自前程。所谓人海苍茫,世途多岐,也不过就是如此。

      大学毕业后林檎顺理成章留在北京工作。工作后第一个正月回家,高中同学聚会,听说戚绍彦做了巡警,巡逻路段就是织缎路,因为现在当班,没有来参加聚会。
      她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在同学录的网页上,次日又跑去织缎路上,坐在路边蹲守,指望撞见戚绍彦。想象中她一个箭步跳到马路中央拦下戚绍彦的警用摩托,而他还是模范生模样,更高更英气,挺拔的警察制服,两人争相埋怨对方,为什么搬家不通知我,接着又争相分辩道,我给你打了许多电话,你都不在家。多么惊喜的重逢。
      结果,事实是,骑着蓝白色警用摩托巡逻织缎路的是一个结实的陌生小胖子,摩托车牌006号。这么说,莫非还有007号巡警?林檎闷笑,汽水呛了自己。
      不觉夜深露重,而明日春节假期就要结束,她必须返北京上班。林檎怏怏起身,拍拍裤子回家。
      戚绍彦,我改过自新做了好人,可是你在哪里?

      林檎预备动身。她站在家门口穿鞋子,母亲慌慌地在家里奔走,找外套,坚执要送她去机场,又念叨说蜂蜜是不是扎裹结实了,北京天气燥,清晨要喝一杯蜜茶,你一人在外,不要亏待了自己。林檎猛然眼酸要哭,不敢让母亲看见,一心想脱离这尴尬的氛围,恰好家里电话响,林檎忙下楼拦计程车走了。母亲接完电话追到阳台上喊她,她只作不曾听见,催司机开车。

      在北京她每日早起,喝蜜茶,到附近中学的体育场跑步,搭地铁上班,培育一株小小万年青在洗净的果酱瓶内。她要自己健康明朗,要自己勇敢大方,不要再像那时,羞于承认自己对某人长久的依恋,不要再像那时,无端地彼此错过。幸福就在一层窗纸之外,她要伸出手指,将那窗纸戳破。五一黄金周,林檎顶着旅游的人流回家乡去,打算继续蹲守织缎路。
      母亲忙着给女儿蒸糖莲藕,忽然想起什么,说,你去北京那天有一个男孩子打电话找你,你走得怎么那么快,我追到阳台喊你,你车子一溜烟就开走。我把你的手机号码给他,他有没有打给你?
      妈,你不说那是谁,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打给我?
      叫戚绍彦,我记在台历上的。怎么样,有没有打?那孩子怪有礼貌,听声音呀——
      林檎再不要听下去,跳起去翻阅手机来电记录,2月26日下午6时41分有陌生手机号码打到她的手机上,她在公司开会,拒绝接听。会议结束后,她打回去,语音提示说那个号码已经关机,她以为是个错拨的电话,也不再理会它。
      八年前,初秋蝉声如沸,天空郁蓝令人目眩。戚绍彦一瓶冰透的绿茶搁在她额头,对她说,“万一你误入歧途做了坏人,我就做警察,来挽救你。”
      她回答说:“小心我拒捕哦。”
      一语成谶。
      林檎再次拨了那个号码,接听的是个女声,随后手机转到戚绍彦的手中,当得知是林檎后,好一阵沉默,戚绍彦说,明天我们见个面吧,织缎路口。
      次日林檎如约而至,戚绍彦有一点跛足,身边一个娇俏的女孩搀扶着他。相顾无言,场面冷清。终于还是戚绍彦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周涵。我住院的时候,她照顾我……
      林檎呼吸困难,空气竟然要将她窒息。满心以为已经约定了沧海桑田,到今日发现,早过了保鲜期限。
      她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笑。“你终究,还是抓不到我。”转身勇敢走掉,没入人群。不要被你看见,不要被你了解。肩膀与人擦撞,她茫然地抬了脸,忍着泪,她是骄傲的固执的拒绝怜悯的林檎。
      林檎从同学的口中得知,她离开家乡没有多久,某银行织缎路分理处被抢,执勤巡警戚绍彦追捕两名飞车劫匪,匪徒开枪拒捕,戚绍彦靠呼吸机支撑了四天,终于恢复意识。同学还保存着本市某报对此事的跟踪报道,配以整组新闻图片,林檎在其中找到了戚绍彦身边那名叫周涵的女孩,呵,原来她是那家医院的护士。他中弹受伤的时间,是2月26日下午6时许。她不能想象他在伤重昏迷之前,是如何取出手机,如何翻找她的手机号码,如何拨号,又如何被她拒绝接听。而那时,他究竟是要对她说什么?
      她再没有勇气探究下去。

      在回北京的候机大厅里,林檎接到戚绍彦的电话。杂沓的人潮汹涌往复,她的听觉里只有一个声音。
      “那时候,我以为这一回死定了。死之前,一定要对你道歉,不能守约了。现在,现在我还活着,可是,也已经不能……”
      不能,不能。何以人世间还有“不能”二字?
      她握持手机的右手颓然垂下,抬起左手,将一瓶冰透的绿茶抵在额头。
      天空郁蓝令人目眩,初夏疏落蝉鸣里,她以最后的泪水向少年时代无声道别。再见,再见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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