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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九化 刻意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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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中有一海神,看守着浩瀚广袤的海原,海上无风时便有洪波百丈,神魔由此过路往往惊诧防备,然而海神秉性宽容,不懂纷争,对北海若来说世事原无好与坏、内与外、他与我的分别,只有大海存在于此,直至毁灭。
每日进入北海的流水和消息实在太多了,但这样的繁多在北海若眼中却又不算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包纳。
偶然间,祂被外界飞来的一只蛱蝶引起注意,北海若迄今仍不能理解原因,但无可无不可的海神就这样跟着蛱蝶走了。
离开,又回归,之后恢复原本的生活,没有减少之处,也无多余之物。
但是打从周告别祂的那一刻起,离开蛱蝶后的北海若,和遭遇蛱蝶之前的北海若,已经截然不同。
过往的祂任意自在地陷入沉睡或沉思,无视来自神族的呼唤,现在祂却会若有似无地留意岸边天上的细微变化,彷佛某时某刻会有异物再度来到北海身边,或许那个意外就藏在云朵纹理中,礁石阴影之畔。
是否执着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实现,虚者也会造实?
北海若从未执着于「不执着」,祂懂周的妖精式考虑是为了北海若着想,只是行为上奇妙了点,海神理性地倾听着那些告别的话语,后来的日子大致上还是没有改变。
大致上。
祂为何会在那时要求蛱蝶留下来?
可是周像是逃难一样跑掉了。
北海若愿意陪伴妖精到最后,但祂不懂周留下的谜题,妖精明明就要死去,却说自己很伤心又很快乐,终于得到自由。
飞来飞去还不自由,妖精真是种神秘的生物。
祂再也不曾听见关于周的消息了,北海若不觉得周有飞出北溟,祂等着某一条河川送来周的遗体,让祂可以好好地收着好友的躯骸,再静静度过下个千万年。
抱着这种心思一边揣摩妖精的想法,北海若等待着,却总也没有等到想要的东西。
终于,某个不属于北溟的生物进入北海若的领域,站在当初蛱蝶停栖处相当接近的位置,惊动北海若神识,海神浮上水面,款款走向不速之客。
那人有着更胜妖精的美貌,一身雪素身段却反而透着无关诱惑的冷意,他看着北海若的面孔让海神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祂与天狐只有数面之缘。
初见面时侜张表情类近冰夷,冰冷虚幻,被蛱蝶介绍认识后,其实没有多少互动;而今天狐盈盈不去的笑意让祂想到蛱蝶,但侜张的笑并非出自开心,北海若不知他为何笑,对他的笑容竟和化人时的蛱蝶如此类似,心下略有起疑。
只是侜张曾说过周的友人亦是自身之友,这点慷慨还是让北海若记住了。
侜张者,天狐兼真人之混血儿,在周的朋友中,其人可称得上数一数二特别的存在。
北海若望着侜张,祂依然对蛱蝶以外的异类不生喜恶,只是单纯地认知对方的存在,其实北海若对其他神明的观感也是如此。
侜张的来访仍让北海若不自觉联想到蛱蝶,天狐看起来也不受北海若身分影响。
「若大人,别来无恙?」天狐拱手,只是做个表面文章。
「侜张,何事至我北海?」北海略作思量,发现仍无法像周对待老友那样殷勤招待侜张,只好开门见山。
事实上,北海若会出现在侜张面前已是难得的主动,当初周光是说动北海若去见见世面,对北海若就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了。
「想说个故事给若大人听,您一定从小蝶儿……现在似乎叫周的妖精那听过不少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保证您未曾知晓。」侜张坐在当初蛱蝶栖息过的礁岩上,这举止显得别有深意,他一手轻松地搭在膝头,姿态潇洒恣意。
「你见过冰夷?」否则又怎会知道蛱蝶接受北海若命名之事?北海若在与周道别时侜张并不在北溟。
「坠天川的主人?改日还须登门造访。」侜张道,言下之意他并未从河伯处得知周的消息,而是另有管道。
「总之,你听我说,如果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小子有多蠢,实在是种遗憾。」侜张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指着北海若。
海神微侧着脸,视线却锁着白衣人,以无言表示应许。
见北海若首肯,侜张带着桃花淡红的细长眉眼一暗,缓缓道出真相:「结论来说,作为妖精的周已经死了,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他的身体被带到魍魉居住的『转生乡』中,并在那里复活了,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天狐看似随意玩赏着扇面金粉图案,语锋锐利回转,割入北海若始料未及处。
「小蝶儿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不如说他死活都懒得反抗,对他来说生死就像是昼夜变化,活也好,死也好,要他修行延寿陪我玩乐也不肯。」天狐摇着扇子。
「这样一条彻头彻尾的懒虫,你难道不觉得探查他贪求何物很有趣吗?」
「周说过,他执着了。你既知他贪求何物,请为若言说。」海神道。
「也非什么伟大的理由,只是些不起眼的回忆而已。」海滨风来,天狐随手顺了顺长发,望着海角与雪山相接的棱线幽幽回答。
※※※
周断气的那一瞬,确实感到死荫笼罩而来,体内流动的妖力丝丝断尽,妖精在扣除遭遇横死以外的天寿耗尽时,死亡成为异常痛苦的体验,因他们比鸟兽多出了元神,于是历死时痛苦也是双倍,身体衰减之痛,与妖力断绝之苦。
周早有心理准备,除了默默承受外并不惊恐,仅是一瞬的横渡,气息已散,只留下须臾过后也会消失的灵识,魂魄正要脱离人形,回归诞生前的原始。
想着和北海若旅行的种种回忆,透过北海若,又牵起旅程中第一个相遇却背叛的桃妖,和最后一场夜宴及时加入蛱蝶生命尽头,许多陌生但亲切的妖怪。
只是怀念着北海若,却想起许多人与非人,想起许久前的某个际遇,想起自己婉拒了那个际遇,因为那时周还未觅得一个真正的名字,还未从迷惘的束缚中解放。
虚空中赫然伸出巨大乌黑鸟爪,将周连人带魂魄一把攫住。
周醒来以后发现身体已经消失了,却意外地轻松舒服,甚至连魂魄也没有任何凭依的形状,既非蛱蝶也非人,只是一团浮游的精神,一切出生迄今经历过的记忆彷佛颗颗露珠,闪亮清晰得无与伦比。
『选择吧,阅世者,恼多则乐多,愁多则笑多,选择吧,是精还是怪,是人还是神,是木石还是水风,是眼泪还是枯槁,若汝心有所求,选择吧!』
那首歌谣不断在周身边缭绕着,四周非白非黑,不明不暗,像是透过薄薄卵壳覆盖住的朦胧,也像是叶子下暧昧的光影。
选择……是的,应该要选择了。
那封很久很久以前送到乌有城的请帖,被蛱蝶拿去当垫洗澡水的杯纸,那时蛱蝶明知也许遇到这一生最好玩最奇特的际遇,妖精却退缩了,因为答应邀请的代价,必须放弃一切现有的羁绊,好用来交换崭新的开始。
当时的蛱蝶对现况并无不满,换句话说,妖精很满足自己的缺陷与长处,相当自恋。还是蛱蝶的它有着抽不去的傲骨,不愿被任何成见羁绊,是慧悟也好,执迷也罢,反正,那都是自己的境界,蛱蝶不需要他人的救赎与怜悯,拒不受教,宁当野蛮的妖精!
后来周刻意遗忘请帖的存在,因为蛱蝶对此生唯一一次的退缩感到很可耻,忘掉就不可耻了,身体力行的结果,真的忘得很干净。精神这样回忆着。
但是现在那种别扭却消失了,这是哪里已不重要,只要愿望能被实现。
『选择吧,舞踊吧,尔将来又将去,岁时有尽,万色成灰,道路无方,唯汝得行!』
那首没有声音缺乏调子的歌谣依然环绕着精神,周围不知何时浮现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部分轻薄若丝,部分沉重如石,巨大者似高山将崩,细小者如蜜蜂包围着精神。
「我是周……其余,随便……」
精神喃喃低语,它没有嘴巴,也无法发出声音,或许只是它还记得说话的感觉。
「不……还是当人好了……不会活得太久……」
黑闇鸟爪突然变成更加锐利细长的蛛爪,紧紧扣住精神,并在精神上刻印,那是连思想都烧干的剧痛。
※※※
辗转推敲出蛱蝶死期后,侜张并未多此一举去北溟确认,不曾捕获蛱蝶离开北溟的任何消息,侜张能上天入地,却找不出区区一只妖精的相关音讯。
天狐大致清楚蛱蝶的来往对象,除了北海若以外,几乎可说没有能耐在侜张之上的非人有办法藏匿蛱蝶而不被他发现。
是以天狐估计,蛱蝶应该葬身北域,不会再生还,以蛱蝶偏好古怪地点的性格推论,这也不是多意外的结果。去帮蛱蝶收尸不符合侜张的兴趣,便将这份死讯暂时搁在心中,直到天狐收到一张神秘的请帖。
侜张冷魅的眼盯着请帖泛起浅笑。
「难怪,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个地方和那里的居民,从过去到未来都没有名字,任何知晓或怀疑他们存在的生物,都可以为其取个适心满意的代称,但名实永远都会有偏差,因为那是不可称呼定义的存在。
按照后世传说,在此暂且称呼该处为「转生乡」,其居民为「魍魉」,根据进出过转生乡并且和魍魉交易过的存在描述,魍魉由罔两二字化来,取其「景外微阴」之形容。
转生乡居民全无形体,只有淡得像是影子边缘暗色的模糊轮廓,除此之外,该处居民的日常起居与任何种族无异,但因转生乡过于神秘,愈往后世传说愈忌惮夸张,因此连带提及描述时都从鬼偏旁了。魍魉们的生活平淡正常到让侜张挑了好几次眉,此是后话。
转生乡居民会发请帖给世上众生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交易对方的身体,好让自己能凭依行动,相对地,他们也会实现契约者的任何愿望,并提供对方新身体,无论多少名称曾经被用来形容这群位于天地极隐密处的影子族类,最后只剩下转生乡这最贴切的名字。
终于连侜张也接到转生乡的请帖,代表魍魉之中有人看中他的身体,天狐将计就计被带到那处神魔也无法干涉的神秘之地。
举凡会结为朋党者,骨子里总有那么点同类的气质,与其说侜张不顾一切关心蛱蝶安危,还不如说他不顾一切好奇蛱蝶跑去做什么要来得适切。
侜张一来到转生乡,立刻放下提防武装的心情,该处什么都没有,天地一样广大,但这里的天地别无一物,天与地都被迷雾浓云所笼罩。
这真是奇妙。天狐自忖。
「这里」的天地,彷佛天地有两三组般。
「为了让访客方便理解,君可称眼前一切为『广漠之野』,吾等将前往在广漠之野中不固定存在的『无何有之乡』,便是君与我等缔结契约之处。」
接引侜张的使者原来是仅有一臂长的黑鹰,似乎也是得到身体的魍魉,但黑鹰一入广漠之野,身形便自然展开,翼若垂天之云,侜张只知他不是黑鹰对手,而魍魉给天狐的存在感竟在古神之上。
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这是比起转生乡更精确的代称,但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就和魍魉的存在一样。
不想战斗,毋宁说连生死的本能都消失了。不确定看见了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曾看见,五官失去意义,灵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虚无,这种虚无令有寿者窒息。
蛱蝶当真在这种地方吗?侜张跟着黑鹰来到某处宫殿中,那是蛱蝶作为妖精城主时居住的宫城一隅,熟悉的景象,侜张毋需带路也能自行前往妖精贵人开会的大殿。
相由心生,此言诚不假。
侜张赤足踏在光滑的枕木地板上,大殿环绕着奇形怪状的生物,包括人类在内,令人眼花瞭乱,然而五花八门的躯壳里面却藏着最古老的东西,这些魍魉的确是活生生的。
黑鹰在宫殿中又化为普通的鸟类体型,栖息在栏杆上。
「侜张,吾等知晓你答应邀约,并非真想转生易形,但这无损犬子对你躯壳的需求,君可愿割爱?」
「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好呢?」天狐仍是不急不徐的反问。
「吾等只是无名者,既亡所来,亦不托生外物。」那明显是首领人物的老人答道。
「既然如此,吾便入境随俗,屏弃繁文缛节了。我那蛱蝶小友就是与你们订下契约吗?」
「是。」
「牠现在哪里?」
「仍在本乡之中。」魍魉看来并不打算保密,也不忌惮天狐打听,在无何有之乡一切开放,同样也彷佛都是虚假的。
「我观看过请帖中的解释,大致清楚贵乡的习惯作法,实话说,侜张对皮囊之事不甚看重,毕竟我也是修道人,习惯神游物外。」侜张竖起两根指头。
「但是我已练化神形,因此我有两个身体,不打算分开交易,也不能舍弃任何一方,你们有能像我一样操纵这麻烦皮囊的人吗?」
魍魉们似乎没料到侜张有此说,纷纷交头接耳。
「如何操作?」
「嗯……这倒是有些麻烦,总之要无时无刻烦恼照顾这身子吧,吃吃喝喝,毛发也要梳理整齐保持干净,无心无欲是不行的,多少也要有顺应节气的变化。然后要修行,按照你们的情况,就是要保持活动,否则很快就会毁灭了,毕竟已经是旧皮囊了。」侜张扳着指头历数。
「顺带一提,我的愿望是,我想变成和你们一样,坦白说一会儿天狐一会真人,两边都不讨好,我也觉得挺累的。」侜张冒出这句话后,魍魉们又骚动了起来。
「吾等无法自行变化,只能变化他人,侜张君有二重身也是使者调查失准处,苦恼,苦恼!」老人这样喃喃自语。
「此愿亦过大矣,侜张君器量不足,吾辈亦不曾有新生者,无法勉强为之。」老人向侜张说。
「吾乡自天地之初即固定居民的数量,不增不减,不生不死,除了得到躯壳的引路使者外,我们并不离开广漠之野,虽可寄外物之身行动,却有磨损殆尽之时,需得新壳更替,吾乡不言生死,得一客躯便是『形具』,失一身称为『貌毁』,吾子尚未更新形具,缺乏神思心性,使老夫颇为寂寞。」
「那真是遗憾。」
侜张经过修行分化的混血之身似乎不能让魍魉寄居,因此众魍魉考虑后决定放弃这次的交易。
「我将被立即驱逐出无何有之乡吗?」侜张问。
「为何这么说?」老人语调中掺入些许讶异。
「吾辈不期待外客,因世上无我乡之民,也不存在能进入广漠之野来到这里的生灵,过往,有形寿的客人并不爱待在这里,这与他们的天性相抵触,但本乡原则上任凭客人来去自由。倘若想离开,只须呼唤使者引路即可。」
老人继续说道:「既托名为无何有,便是无无,任何,有有,也可也不可,侜张君随意便是。」
「真是个好地方。」侜张称赞道。
「君与另一位暂留本乡的客人有缘,故能以肉眼观看该位客人为本乡设想的形象,那位客人既与我们订立契约,便更加适应本乡了。」老人仍是不苟言笑但也毫无恶意。
天狐拜别这些不懂得计较的魍魉,宫殿很快被潮水般的大雾冲毁,形体俱亡,不留一瓦一柱废墟,原先聚集该处的魍魉也不知所踪,彷佛侜张投注视线处一开始就什么也不曾存在过。
无何有之乡,就是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