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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七化 达生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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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蝶从还在卵里就拥有灵识,那时牠以为理所当然。
还未出生前牠就听见风叶磨擦的声音,闻到露水冰冷的味道,感知黑夜浓缠的压迫,以及白昼阳光催化生命的温暖。
那时蛱蝶想,是时候了,牠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然后变成外面那些声音或感觉的一部分。
牠拚命咬破卵壳,将细小身躯挤出破洞,牠看见一些绿意,清寥的天空,以及偶然起落的几声秋蝉鸣叫。
牠曾经以为自己是一只蝉,只是有点迟到而已。
这件蠢事蛱蝶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凡是认识牠的存在绝对都会笑得嘴歪眼斜。
没有任何同族来让蛱蝶明了「我像什么」,附近也没有任何具有灵识的妖精可以教育这还未成熟的半妖蝶「你是什么」,但蛱蝶还是努力活了下来。
枯黄叶子与毛茸茸的小青桃子并非还是条幼虫的蛱蝶能啃得动的食物,牠吃的是地上尸体流出的汁水,等到牠更大一点,冰雪覆盖桃林时,牠能喝的只有冷雨而已,幸运时会有躲避风雪而来却冻死的动物尸体。
幼虫钻进那些毛皮动物里,感觉受到保护,有点温暖。
刚张开眼睛时,牠立刻明白附近的生物不是快死了,就是要长长地睡一觉,没有谁会留意牠,个个迫不及待地奔向不再痛苦的安宁。
因此,蛱蝶从来不觉得只剩下自己是很奇怪的事情。
※※※
中国之行告一段落,冬天追不上北海若和蛱蝶的脚步,等他们进入南方一带,已是冰雪初融的季节。
沿途蛱蝶又陆续带北海若拜访许多妖精传说中的名胜古迹,或旁观人类如何与自然搏斗的励志风景。
蛱蝶精神奕奕的模样让北海若很欣慰,毕竟正常羽虫根本不会在寒风凛冽中存活,就算成精的蝶同样不脱怕冷习性。
「啊,我比较特别一点。」蛱蝶停在北海若袖口,牠的翅膀有些不对衬,却显得花样更加妖艳,巴掌大的彩蝶停在黑蓝头发的白衣青年袖口,构成使人目不转睛的华丽装饰。
「我是秋天诞生,冬天羽化的胡蝶。」蛱蝶说出自己的来历。
妖精通常有反逆的生命史,蛱蝶也不例外,牠在同类的死亡中孵化,然后独自在艰辛环境中迎来新生羽化,绝大部分处在这种不自然状态的生物都会很快死去,极少数才成为真正的妖怪。
「北海,雪都融化了,不知道冰夷现在如何?」蛱蝶提起他们刚从北海启程时遇见的河伯。
「还是老样子。」海神回答。雪山被女娲神力守护着几乎处于永冬状态,纵有改变也只是少许循环而已。
「真希望有机会还可以再看见祂。」蛱蝶盯着北海若脸庞,还是觉得冰夷比较好看。
春汛的透明波流中浮着几枚花瓣,幽幽地在北海若和蛱蝶面前打转沉入水涡。
蛱蝶凝视绿意初初抽芽不久的小溪两岸半晌,忽然对北海若说:「咱们还是换个方向走,我带北海去某个地方。」
再往南便是春境了,蛱蝶却折返西北,于是他们又回到萧沉的空气里。
某处大泽干枯后留下的龟裂荒地,过于贫瘠且无法蓄水,遍地寸草不生,边缘为土山阻隔,明明四野都生机盎然,唯独该区域死气沉沉,北海若觉得不太对劲,但祂一贯静静跟在蝶精身后走着。
山脚下是一片稀疏枯木林,蛱蝶继续往前飞,没想到林子尽头竟有处通往山谷的隐密小径,相当狭隘曲折且阴暗沤湿,但蛱蝶却毫不犹豫地带领着北海若向前探索。
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景象却更加触目惊心,山谷内几乎是个壶状的秘密世界,暗色岩壁却让灰白枯树显得阴森无比,地上一摊摊混着泥水的积雪,染出更多凄冷散乱的氛围。
北海若不自觉地将注意全放在蛱蝶身上,羽虫是此地唯一鲜活的色彩。
蛱蝶在进入隐密山道时就尽数收起平常的言笑晏晏,将北海若带入山谷后,径自停在某根枯枝上,更不像以往对北海若抱怨风大或无聊,静得反常。
北海若陪牠等待入夜,星月遗忘了这处惨淡之地,除了蛱蝶的鳞光外,四周陷入墨水似的黑暗。
「好了,现在这里总算好看了一点。」蛱蝶说。
明知北海若无需日月照明也不会目盲迷路,但蛱蝶宁愿处在这样深深的暗夜中,毋宁说,想要看不见的是蛱蝶自身。
海神一直在等待时机,认识蛱蝶后,祂学会许多细腻的举止,并不表示过往北海若是粗暴的,仅仅意味着海神也能用妖精的脚步行走。
「这是哪里?」北海若提问,尽管伴随蛱蝶待到入夜这段时间中,祂对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
「我诞生的地方。」蛱蝶清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像是轻盈滑过水面的水蝇。
蛱蝶的鳞光更亮了,几乎罩住整棵大树,光辉凝聚出人形。
那人斜倚着树干,模样有些像是北海若那一夜见过的傀儡少年,但他肩膀更瘦小,腰肢更纤细,几乎是个女孩子,头发也非漆黑,而是水晶淡紫,两片长长的衣袖白似浪,透明如烟,又像海水的颜色。
这才是另一个蛱蝶的真面目,当妖精拚命想要化人的初次成形,也会变成某种固定形态。
鳞光飘浮在蛱蝶四周,北海若看见那薄寒之人走了一步,然后再也不肯移动,北海若迟迟等不到对方接近,只好主动向前。
「怎么了,胡蝶?你换了个样子。」妖精和神明都会有以元神为主脱离躯壳的形象,因此用另一种样态出现毫不奇怪,但早在妖精城池时,北海若就知道蛱蝶不喜欢原形以外的模样,千方百计避免变化,哪怕原形不适合旅行也抵死不肯妥协。
身为妖精的好处除了活得比原本天寿要久,其他优势却不见蛱蝶充分利用,怪名远播也是由此而来。
「有事想拜托北海,所以在这之前,如果我还有隐瞒的模样,对你来说太失礼了,北海没有瞒着我的地方。」
「你怎知道我没瞒着你?其实你不知道我许多事,胡蝶。」海神说。
「那是我不能知道或不想知道,所以不算瞒呀!」振振有辞的样子又是北海若熟悉的蛱蝶了。
「可是我有想告诉北海却又不想让北海接触的秘密,那就是隐瞒了。」
「愿闻其详。」
娇小身影搭着祂的袖子,海神不禁想起蛱蝶真的很喜欢袖子这种无关紧要的部分,这时为何会忆起这种小事?北海若不明白。
「我既是雌也是雄。」
「初次见面就知道了。」北海若说。
蛱蝶从未隐瞒这件事,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特征,从蛱蝶的翅纹和羽翼大小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事实,几乎看过蛱蝶的存在都不会误认。但蛱蝶也只愿意让接触自己的对象知道「事实」,关于另一个模样,却是抵死不肯透露。
其实不同种族大致也就只熟悉自家的雌雄属性而已,甚至有些种类根本雌雄不分,长得都差不多,因此看到蛱蝶的原形,大多数妖怪或人类仍然只觉得「不过就是会飞的翅膀很漂亮的虫」,就像蛱蝶自己也分不太出来海里的鱼是公还是母,还是最近才从雄鱼变雌鱼。
蛱蝶搞不懂,为何变成人类的样子却有这么多规矩?
「那部分不重要啦!」蛱蝶说。
那张像是花苞般精致的脸孔抬起来面对北海若,祂仍然心如止水,其实蛱蝶带北海若去过的城市就有许多以人形出现的妖精,打扮得花枝招展,举止之狂放恐怕连神人都会咋舌。
「北海啊,我明知这是很蠢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很讨厌自己的样子。柔弱的,献媚的,为了迷惑敌人或讨好靠山方便生存的天赋化身。」蛱蝶淡淡地说。
「其实外表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美也好,丑也罢,强或弱不过是假象,我喜欢中央帝的样子,酷多了。」这是和奥贝斯坦学来的形容词。
「但是,我看到你和冰夷原本的样子就这么好看,不用依赖雌雄形体或害怕生老病死的毁坏,我还是会起嫉妒心,北海,我不想嫉妒你,可是我仍然嫉妒你。」
「一定是我还是非常讨厌这个模样吧?因为这个样子让和我不一样的人很容易为难,但我却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
「为何你是北海而我却是胡蝶?但你是北海这件事却让我欣喜若狂。」
北海若静静谛听下去。
「听好,我不是要你委屈自己变成小虫或小狗来讨我开心,也许你并不觉得那样委屈,可是北海一开始的样子就好了。我喜欢北海,所以想让你知道我所有的样子,想让你理解你原本不会理解的事情。」
「我觉得你不管什么样子都同样好看。」北海若说。
「北海知道为何朋友也不能看我这个模样吗?」蛱蝶问祂。
「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凡物有所属,必有所偏,比如男人可能会爱女人的头发眼睛,嘴唇身材,但他却不爱她的指甲皮垢,口水屎尿。凡有生者,皆在抉择。」
「但是我不愿被抉择,星满座的樱花精只看上我一边翅膀,就算接受我两边翅膀的存在,最终也只是看见鳞粉的假象而已。」那人影轻叹了口气。
「并非只有男女情爱涉乎抉择,天生雌雄有分别的众生,不是正发情找□□对象就是喜欢跟同性窝在一起狩猎聊天。我哪边都不是,这样的我很难交朋友,就算不是情人,朋友也会想拆我另一边翅膀,好让自身避免不自在,北海理解吗?」
「正努力理解中。」
「希望你不嫌弃我的模样。」
「不会嫌弃的。」北海若保证。
「这样一来,我在做那件事之前就没有遗憾了。」蛱蝶又退了一步,拉开与北海若的距离,蛱蝶在化人时身上鳞光也变亮许多,枯林间弥漫着柔和朦胧的光亮。
「以下我要做的事情,不是朋友之间该做的事,因此我是用妖精的身分拜托你,神明大人……」
蛱蝶彷佛用尽毕生力量想要传达给北海若般,拚命地开口了。
「请你救救这个地方。」
但那句话在北海若听来却是异样地微弱,甚至比不上蛱蝶随口呼唤祂名字时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