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香退》染宁

4、空梦履薄冰

　　说笑声渐渐停下，四周一片安静。
　　烟萝从沉思中醒过来，方才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猛的一抬头，见老夫人直直的看过来，面容阴晴不定。大长公主端庄地坐在一旁，半眯着眼，端着茶碗，却不急着饮，只翘起两根纤长的手指，捏住茶盖，一下一下地拂着玉瓷杯口。一缕袅袅的清烟缓缓升起，在半空中兀自绕着圈。
　　那轻轻的茶碗碰撞之声极为细碎，却一声一声地刮着烟萝的心。斜斜的有早春的阳光照进来，大长公主手上的玳瑁流朱护甲粼粼闪着光，烟萝只觉那明晃晃的光直直的刺进她的眼里，周遭的一切也似乎愈加寂静。

　　“烟萝，”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无一丝波澜，“公主与我说着话，竟是谈到了何事，令你如此发笑，以至于殿前失仪！”
　　老夫人的话一字一句地落下，字字如针般诛心。烟萝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意识的慌忙跪下，伏在地上，头紧紧地贴着如镜般冰冷的青石地面。“奴婢……奴婢有罪……”她声音颤抖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刚才只顾着乱想，就连嗤笑出声了都不知道。她是个天马行空的人，在清和院子里服侍时，香玉和绿枝常笑她往往做着事便想到别处去了。可今儿个她把这性子带到了这般场合，那声嗤笑，旁人听了去，只会认为她不单单是冲撞了老夫人的威仪，更是蔑视了皇家的尊贵。
　　大长公主是何等荣光之人，她的身份地位，就已然代表了整个皇家权威。烟萝虽是想着别的，可她在大长公主和主子说着话时的大不敬举止，即使大长公主不计较，老夫人也会处置她，以免传到外头，被人指点瓜尔佳府公然冲撞皇威。到时候，老爷在朝中怕是会落下话根。

　　二小姐清如在一旁看着，见烟萝面色苍白地跪在那里，心下有几分得意。她暗暗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只见她面色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清如揣测着公主怕是动了怒，便厉声开口道:“贱婢，你岂止有罪？你可是犯了大罪，居然在公主面前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行为！你举止失仪，冲撞殿前，是存心要把整个瓜尔佳府搭进去吗？”
　　清如扬起下巴，语气尖锐地开口道:“这丫头如此恣意妄为，平日里不把我们这些主子们放在眼里就算了，如今竟连公主在场都如此放肆。若是不处置这丫头，可是让公主误以为咱们府里教出来的婢女们，都个个如此轻视皇威。”
　　她斜着看了清和一眼，微微上挑着嘴角，转向清和说:“咱们一片赤诚之心，若是让一个婢子扰了公主的兴致，那可是万万得使不得的。更何况这是四妹妹院子里婢女，四妹妹心善，婢女们难免不懂规矩些。如今正好借这丫头，来好好肃一肃院子里的风气。你说是吧，妹妹？”
　　她说话极慢，话尾的“妹妹”叫得极为婉转，红艳的唇里吐出地却是一句句置人死地的话语。清和紧紧咬住下唇。今日烟萝之事可大可小，在公主面前理应肃容敛笑，恭敬从礼。烟萝在殿前发出嗤笑，本是越矩之罪，但若是公主宽厚，并不怪罪下来，那烟萝本就禁足几日便罢了。但清如急急地抢过话头，句句加大烟萝的失礼之罪，这下便是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婢女而得罪了公主，老夫人也更加不会饶过她。

　　清如的句句发难，不是冲着烟萝，而是冲着她而来的。她素日里静心淡然，知晓清如的骄横，不与她多来往。但仅仅因为清和是后来居上的嫡出小姐，而她是庶出，清如便无端对她生了恨意。
　　若是往日，清和向来恬淡，不会与她计较什么。但是现在跪在地上的不仅仅是她身边的侍女，更是她从小视为亲妹妹的烟萝！
　　清如知道烟萝之于她的意义，她知道前方纵是有万千荆棘，清和也会护住烟萝。她嫉恨清和许久，便故意夸大烟萝的不当举止，为的便是将清和推出来。

　　老夫人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却良久没有说什么。清和松开紧咬的唇，正欲开口说话，便见老夫人目光在烟萝身上一扫，面容有着一丝徘徊，却还是淡淡地开口道:“在公主面前失敬，已是大罪。既然如此，来人将她带下去吧。”
　　青石地面的沁人凉意丝丝地透进身体，只跪了一会儿，便觉得膝盖已经酸痛得没有知觉。烟萝低着头，身子跟落进了寒窟一般。老夫人的话已经很明了，她知道一旦被带下去后，将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此时外面却堪堪传来了清脆的鸟啼声，许是藏了一冬的雀儿们，早已按耐不住地啼叫了。光滑如镜的地面悠悠地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烟萝知道姐姐一定会在此刻替她求情，可二小姐的话语已将矛头对准了姐姐，她不能再让姐姐陷入两难的境界。
　　烟萝心下一沉，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大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奴婢举止不恭，已犯大错，但还望公主能听奴婢的一番陈情。”

　　大长公主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一股清冽的香气顿时盈满口中。这大户人家处置行为失礼的丫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丫头大难临头之际，却没有惊慌的求饶，而是镇静地向她求情。大长公主不由被勾起几分好奇，她轻轻放下茶碗，缓缓开口道:“你有何情，要向本宫陈述？”
　　烟萝深深一拜，朗声开口道:“奴婢在公主面前失仪，已是不敬。但奴婢发笑，是因为奴婢见公主温良恭俭，便遥想起奴婢幼时的一件趣事。奴婢儿时曾途径巴林，见牧民百姓们供奉的不是河神娘娘，而是大清的淑慧长公主。奴婢年幼无知，便细细打听，才知道巴林虽草原肥沃，但有西拉沐伦横贯而过，草原每年均受洪涝之苦。但公主来到草原后，便遍处寻得能工巧匠，兴修石桥，公主更是亲临督促。石桥建成后，旱季水行南孔，雨季两孔皆行，巴林再无洪水之灾。草原百姓们感激公主，便编制了一首曲子，日日传颂着公主的恩德。”
　　清如听着，想着她还能怎样脱罪，在一旁不屑道:“那是公主爱民惜德，与你倒有何关系？”

　　烟萝继续说道:“自那以后，奴婢便谨记公主的恩德，盼望哪日若是能见上这位贤德公主一面该有多好。奴婢幼时不经事，想着大概公主定是天上的仙子吧，如若不然，怎能收服那般凶狠的河神娘娘。今日得见公主，既随了奴婢儿时的心愿，又想起了当年奴婢天真的想法，不由觉得可笑了起来。”
　　公主听着，不由起了兴致，微微笑着叹道:“难得你记得那么清楚。”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怀念地开口说:“本宫年少时便嫁去了草原，在那里一下就是几十年。如今回了京城，却还是常常念着那里的百姓们。你方才说你幼时去过巴林，你可是从草原上来的？”
　　烟萝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出生在科尔沁草原，幼时便在草原上长大。”她用百姓们对公主的歌功颂德来讨公主的欢心，此举着实风险，若稍有不慎，便会更加惹怒公主。但在此情形，她只有放手一搏。

　　公主面色逐渐和蔼，朝烟萝招手道:“你过来给本宫仔细瞧瞧。”
　　烟萝一愣，不知公主是否已然宽恕她。她慢慢站起来，走到公主的面前。
　　大长公主细细地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果真有草原儿女的风情。”一面拉过她的手，从头上的鬓发中抽出一只暗金镶玉的簪子，放在烟萝的手中，说:“本宫自回了京城，便鲜少见到从草原上来的人。今日见了你，本宫便又想起了在巴林的那些淳朴的百姓们。这枚发簪是本宫从草原上带回来的，今日你虽有失敬之处，但那缘由却着实哄得本宫开心。这发簪便赏给你了。”

　　那枚发簪捏在手中沉甸甸的，烟萝只觉它异常冰冷，她这才感觉到了背后的冷汗已浸湿了一片。心里的重物落了下去，她便急急地叩首谢恩。
　　大长公主对老夫人说:“今日本宫前来，本就是为了说喜事的，若真要是罚了谁，那兆头怕是要不好。”
　　老夫人笑着，诺诺地接道:“公主宅心仁厚，不仅不怪罪这丫头，却还赏了她，老身自是不能计较下去了。”
　　大长公主复又与老夫人说起话来。烟萝侯在一旁，紧紧地捏着发簪，手心里捂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水，适才短短一会儿，却让她经历了大起大落。皇家的恩宠并施，冷酷无情，她这才有一丝体会到。

　　大长公主摆驾回府时，老夫人带着一众女眷到门口恭送。大长公主由婢女扶着走向马车旁，却不急着踏上，回身见清和还盈盈地拜着，对她说:“四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如此贤德淑良，不愧是大家嫡出小姐。”
　　清和犹拜着，不由楞住，脸似烧了起来，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大长公主又对老夫人道:“今日见了四小姐，本宫饶是没替皇兄白跑一趟。”
　　清和不知公主所言是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站着。老夫人闻言，却是喜不自禁的说:“公主能看上我家四姑娘，便是老身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公主笑着说:“四小姐可值得了这福气。”说完便由婢女扶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后，烟萝见清和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她走过去，对着清和说:“姐姐，我们该回了。”清和点点头，烟萝便扶着她慢慢往回走着。
　　隐约间却烟萝却突然感觉到有一道狠毒的目光从背后直直地看过来，她回过头，却什么也没发现。烟萝轻轻摇了摇头，许是刚才错觉罢了吧。